抵達烏魯木齊的第一夜 一個維族男人醉倒在地
他摔倒在我經過的街道 像一灘泣不成聲的歲月
這樣的時辰對于北方 已經算不上心酸
更算不上寂寞 在這與你有著兩小時時差的土地
父親,我是否應該將光陰對折
剪去那些屬于南方的迷失
早些年,我差點跟隨一個男人去往最冷的海域
而你并不知曉
烏魯木齊是座建在你年輕面容之上的城市
那時你健碩 喜悅 千杯不醉
它有你虔誠中偶然的冷漠
那時我們互不相識 你在神前替我的前世祈告
我是一座與你隔著近三十年時差的荒城
我有你盛怒之下的灰燼
你何嘗想過吧,成為一個女人的父親是如此艱辛
在重返烏魯木齊的路上 等吃手抓羊肉的空隙
一個中年男人與我說起他的悔恨
他目光呆滯 我默不做聲
父親,額爾齊斯河的水一直往下流
一個又一個遷徙者的命運
我和你一樣,竟沒有把多余的愛憎留在岸上
每一年我都離你更遠
我已經可以用捕風者的記憶向你描述一座城市:
這個城市是酒醒后的男人
這個城市是已經孕育過的女人
它仿佛看透了你我身體里的時鐘
為了讓我更接近你的夏日時
在烏魯木齊的每一夜 天都黑得很遲
我還沒有自己的孩子 我凝視你
如同一條河凝視一場雨
如同一塊骨頭凝視另一塊骨頭上的血肉
一處癌變凝視一葉干凈的肺
你讓我懷疑自己的心悸 骨盆 子宮中幽暗的突起
如何能生出一個你
生出沼澤的浮草覆蓋我的潰退
生出一個破碎的心神 如同你凝視我
我們彼此再看對方一眼
你拔我頭上的花簪
你睡在我濾過夢境的呼吸當中
你凝視我如羔羊啃食過的草垛
我是你的骨中血 是赤身的火焰
一柄哽在數十年間的匕首
最初用來防身 有時用以傷人
還有無數次自戕 我的骨中血
我要向你隱藏一個女人的咒語
她的生以及再生
在黃昏
路上的行人都不看我們
我笨拙地抱著你走 像一次漫長的永生
她在虛構一個實在的愛人
戒指 鮮花 濕漉漉的親吻
蠟燭底下的晚餐
他有影子 笑起來微微顫抖
還有鼾聲 多情得讓人在夜里醒著
她的夢突然發作
撥通一個電話 在讓人信以為真的對白里
沒有說話
只低低地哭
所有許諾說要來看我的男人 都半途而廢
所有默默向別處遷徙的女人 都不期而至
我動念棄絕你們的言辭 相信你們的足履
迢迢星河 一個人懷抱一個宇宙
裝在瓶子里的水搖蕩成一個又一個大海
在陸地上往來的人都告訴我,世界上所有水都相通
更遠處 我看見一個女人揀起樹影下的光斑
她蒙著臉 長得像我許多年后的模樣
我猜想中的 擁有低頭親吻花朵和墓碑的力量
不再究詰虬曲的草木
大麗花年年盛開 我把手指停在上面
打開燈 打開房間的第二扇門
簾幕里 隱藏了我精心的素樸
接受天空莊重的賜予
頷首 聆聽 開口說出寬恕
“我的心驕傲得近乎破碎”
那個女人抬起頭來 一條河從她眼底流經
她長得像我
多年前 在別人的婚禮上 手捧花束
我舍不得切開你艷麗的心痛
粒粒都藏著向陽時零星的甜蜜
我提著刀來
自然是不再愛你了
我懷疑 我孱弱的身軀
如何承載一場龐大的抒情
我只想 我在世界的盡頭喊媽媽
你一定會朗聲地應答
我只想 你在暗夜里不眠
我就擎一盞細小的溫黃 在角落
如果這一切注定要被人冠之以宏大
那我就安靜坐下來陪你
什么也不說
摘下一朵吧
“相好的人兒,心肝對心肝”
花粉藏進吹空的蜂巢
我的愛情 藏進馬纓花的雌蕊
你要是愛我 就摘下惟一的那一朵
紅色的 微毒的
酒杯里盛滿骨血的
你要是找不到我 就扯開嗓子唱歌
漫山遍野的馬纓花學著你
喊我 叫我
像夜里燒蜂巢一樣
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