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場里的人,都在看她,像看一只猴子。
她皮包骨頭,消瘦的臉,看起來很兇險,眼睛深陷,眼神警惕,底下有顆被鎖住的靈魂。她非要一件紅色的綢緞上衣,我說那件灰色暗花的外套很不錯。她不聽,固執地讓人把穿在模特身上的綢緞上衣取下來。
她進了試衣間,滿身紅艷艷地出來。就站在那兒,像春天里被雨打壞了的桃花一樣,脆弱又偏執地站在那兒,看著我。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等我夸她?或者肯定她的選擇?我不可能對她說:“嗯,不錯,適合你的。”
不,絕不說,說不出口。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便不經意地扭過頭去,假裝看上了一件黑色的襯衣,用手去翻弄襯衣領子里的牌子,裝模作樣地去看衣服成分和價格。我心跳得厲害,胸口堵得慌。萬般后悔剛才的心血來潮,想討她歡心,帶她來商場的決定。
“怎么樣?”她仍舊站在那兒,固執地,等著我的回應。
“試試剛才那件灰色暗花的吧。”我小心翼翼地再次提議。
“我覺得好看。”她好像聽不懂的我話似的,擺動了一下身子。“我覺得不錯,好看。”聽起來,她是故意要挑釁我。
我回過頭去,穩住心跳,看著她:細長瘦弱的身子,竹竿一樣,披著一件紅綢緞外衣,衣服的氣場太大,而她身子過于單薄神態卻又無比自大,她蒼白病態衰敗的膚色和紅綢緞互相排斥,彼此都顯得與對方毫無關系,雖然有衣遮身,卻顯得滑稽。
“阿姨,這衣服很合你,襯你的膚色,讓你看起來精神多了,顯年輕。”店里的姑娘熱情地幫她把裙子拉整齊,邊拉邊不遺余力地贊美著。
竟然可以這樣推銷衣服?這是什么高素質的售貨員。
她堅持要買。她說,我就要它了。
“你喜歡就買。”我別過頭去,不想多說,說了也白說。
“再逛逛吧,也不急。”當我同意時,她又有了別的主意。
那個時代,她從杭州來到西部的一座小城支邊。是個有政治問題的女人。
小城里的父親得以遇見了她的美和弱。
她在父親面前,神態高傲,卻讓父親神魂顛倒。
她對他冷若冰霜。他對她百依百順。
我從小跟著奶奶生活,白天晚上,都是奶奶。記憶中,六歲那年的夏天,她買來一個大西瓜,吃西瓜前,她牽著我去水池洗手。她的手柔軟白凈,我的手被她輕輕地握著,細細擦上香皂,耐心地搓呀搓,連每個手指縫都不錯過。自來水開得不大不小,手背沖沖手心沖沖,最后再搓一搓,用白毛巾擦干。她擦手的動作也和奶奶教我的不一樣,她打開毛巾,將小手包在里面,輕輕壓一壓,展開,毛巾換個面,再包起來,壓一壓。她低著頭,無比專注地給我擦手的樣子,很美。一整天,我都舍不得伸出自己的雙手,它是如此嬌嫩,因為被高貴美麗的母親牽過,用香皂細洗過,用白毛巾輕輕地撫擦過。
她走路的姿態輕盈,身段優美絕倫,說話慢條斯理,每天都能將自己收拾得干凈漂亮,白天Lpj/NRAlSqM5SdyNNIKOUIT/LK6ROMIIj5PwQ5ozY2U=定時去上班,晚上早早回家。她不串門,不說閑話,不打毛衣,不湊熱鬧,就呆在屋子里讀書看報,聽廣播。她不會做飯,不會收拾屋子,但能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彈一手美妙的鋼琴。
我九歲那年,奶奶日漸衰老,回老家去了。最初一個禮拜,家里亂成一團。放學回來,我按奶奶教我的樣子打掃屋子,淘米煮飯。她下班回來,放下黑皮包,靠在廚房門口,看我沒頭沒腦地忙碌,一臉無辜。她一生都沒下過廚房,也從沒給我們做過一頓飯。一個月后,父親從老家帶回他孤寡的小姑姑,我們的生活以及屋子里的一日三餐才又恢復正常。
再大些,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吃飯,細聲細氣說話,開始知道了自己的粗野,在她面前一直自卑,就偷偷地學她的樣子,慢慢改過來。有時,晚飯后,她會拉上我一起出門散散步。兩個人走在一起,也沒什么交流,極少過問我學校里的事。她沉默寡言,我也不敢嘰嘰喳喳,兩個人就安安靜靜地走一段路,到了街頭的郵政局大門口,一般就會往回走。路上偶爾會遇到她的同事,她會熱情地打聲招呼,笑得親切,聲音溫和。也就一聲招呼,很少再有廢話,點點頭,各自過去了。
除了單位上班,大多數在家的時間,她都喜歡一個人呆著,在客廳靠窗的一張沙發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她對父親,也是淡淡的,兩個人,似乎從來沒有連續交談過五分鐘。
父親對她極為耐心。她不喜說話,他也少去打擾她。每天回屋,看到她在,他就心滿意足,顧自做自己的事情。萬一進門沒見她,他便會坐立不安,進門出門,來來回回無數趟,就為看她有沒有從巷口處走回來。
我十八歲時,父親突然去世。
吞了安眠藥。自殺了。
沒人知道原因。
如果真有原因,也只因生命中有她。
這女人精神上的高傲、居家的無能、性情的孤淡,以及因她而起的無休無止的政治斗爭,讓他終是無路可退。
這是個在草原上長大的憨厚漢子。
一個癡情的馬背上的爺們,我的父親。
1977年,父親死后的第二年,落實政策,她帶著我以及父親的小姑姑,從西部偏遠的小縣城,回到了杭州,住在北山路的一幢老房子里。
院子里的野草瘋長。
從客廳窗口看出去,可見保俶塔。
根據不同的季節,保俶塔的形狀是不同的。有時瘦些,有時壯些。有時清晰,有時模糊。寂靜的夜晚,我會朝西湖里扔石子,石子越過長滿野草的圍墻,越過北山路,叮咚一聲,掉進湖里。清脆悅耳,是我喜歡的聲音。
她白天除了單位,幾乎哪也不去,早出早歸。少與外人來往。買了收音機,她就坐在收音機旁,從傍晚坐到天黑,從飯后坐到入睡,她就那樣呆著,一直呆著。
她對外界沒什么興趣,偶爾會有人來找她,敘敘舊喝喝茶。我在門后,經常聽她輕聲細氣:不提了,不提這些,過去了,都不提。來者便長時間沒話,各自喝茶,然后是送客聲,依依呀呀的關門聲。
她依舊那樣素靜,姿態優雅。
仍有人給她寫情書,送她禮物。她都鎖在抽屜里,不面對,也不回應。日子被剃平了,無風無浪。
生活就如在西湖上劃小船一樣,看似平穩輕盈。
很快,她就到了退休的年齡。
我則趕緊嫁人,從她那兒搬了出來,終于可以伸長脖子,長長地舒了口氣,無處不自由無地不清新。去探望她的間隔,至少要一個月。是我內心在搞鬼,我極怕與她相處,心從沒真正與她親近過,就像她從沒親近過我的父親。
有次隔了三個月沒去,她破天荒地主動給我打電話,先是猶豫著,說些西湖的荷花以及天鵝之類的話,拖了很長時間,最后終于開口:你看,你已經好久沒回來了。
我帶上讀幼稚園的女兒,抽個空當,去了她的家。她看我女兒,表情漠然。有時也想和女兒親近,卻不知道如何和她相處,更不懂如何逗她玩。女兒也與她不親,獨自去院子里玩,拔地上的草,摘墻角的花,然后長時間地研究起排隊的螞蟻。我過去蹲在女兒身邊,看著她嫩芽般美麗的手,和她討論一部剛看過的動畫片。我和她說話的語氣,就像當初我爸爸和我說話時一樣。我經常給她講外公的故事,她對從沒謀過面的外公的興趣,遠遠大于就在眼前的外婆。她說,如果外公在,外公肯定會陪我玩耍,給我講笑話,會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走過馬路,到湖邊看荷花,或者一起釣魚,說不定還會變出一匹馬來,教我騎馬。嗯,就騎在馬上逛大街,多好呀。女兒笑呵呵的,眼睛就像彎月亮。我喜歡看女兒笑,怎么看都不厭。經常要逗她,看笑在她臉上開花,開得燦爛明亮。她是我的新世界。
我小時候應該也這樣笑過,只是從沒見她好好端詳過我。她對家里的人和物不甚感興趣,她似乎對什么都沒興趣。
父親的小姑姑在我出嫁后的第五年冬天走了。去得安詳,就在睡夢中。小姑姑去世前的頭一天,還在替她洗衣做飯。她去世后的那幾天里,她還在吃她做的霉干菜扣肉。
我替她在近郊找了個阿姨。從最初的百般挑刺,到最后的順其自然,家里弄得一團糟。那段時間,我不得不每周回去一趟,替她調教那個懶惰的、好脾氣的、被她重新依賴上的阿姨。
最近幾年,她的狀態越來越不好。
人一點點枯萎下去,瘦得不成樣子。每年去醫院幾趟,也查不出具體的病,就是弱,身體越縮越緊,有時連走路都要人扶著。
那天,想帶她出去曬曬太陽。
她說,也不知多少年沒進商場了,想去看看。
我說,那好,幫你去選件衣服。在商場里,她非要試一件紅綢緞外套,但最終還是買回了那件灰暗花的。開車回來的路上,恰是上下班的高峰期,一直堵。她閉著眼睛,腦袋靠在窗玻璃上,滿臉疲倦。
車走走停停,到北山路時,在斷橋邊,又堵住了。
“我快死了。”她突然開口。
我嚇了一跳,轉過頭去看她。
“也差不多了,一滴水,滴在水泥地上,就快被蒸發完了。”她直直地看著我,眼神嚇人。
“回去泡個澡,今天累壞你了。”整個下午,心里一直不爽,聽她這樣一說,更是煩躁。我只想她好好活著,我愿意侍候她,但不想聽她說喪氣的話。
“你不是他生的。”她說。
“什么?”我說。
“他不是你爸。”她又補了一句。
我真想讓她閉上臭嘴,這讓人覺得憤怒。
“不該說的,但我不定哪天就死了。”她看起來沒瘋。
“太莫名其妙了。”前面車子移動,我猛一踩油門,差點撞了上去。
“他娶我時,我已懷了你,他知道的。”她說。
我心跳得厲害,也不知道該如何冷靜下來,手心出汗,肚子隱痛。她看著我,像個毒癮發作的人。她實在瘦得厲害,第一次發現,她真是嚇人。曾經的優雅,竟然全都被歲月吃光了,徒有其形,空了。
終于到她家門口了。我出來扶她進屋,她的身子那么輕,一直在顫抖,就像一片紙,一不小心,就會被弄破。扶著她,心里第一次為她酸了一下。
晚上,留下來陪她吃飯,扶她上床。
“托人找找他,聽說還活著,人在上海。”她說。
“你后來從沒見過?”我問。
“從來沒有,77年回杭州時,聽人說,已經結婚了。”她說。
“那就別見了。”我說。
“是這樣想,但還是決定見一面,也算是死之前的一個交代,對你,對我,并非對他。”她說。
有月光穿過茶色玻璃,灑在木地板上,像某種碎片,說不出的好看和傷感。替她關了燈,到廚房吩咐阿姨明天給她熬點銀耳蓮子,然后出門回自己的家。也不知是怎么把車開回家的,沖了澡,躺床上時,覺得自己像是剛從夢中醒來,正準備再次入夢。
他來的那天,我在。
在門口看到他時,才明白,為何沒人能再走進她的心。
引他進她的房間。
她剛從醫院回來,呼吸極弱,枕邊備著氧氣袋。她之前并不知道他來,不告訴她,是因為,還不能確定他是否真的能趕來。
他走過去,柔聲輕喚她的名。
她輕輕抬頭,看見了,呆了呆,額前亮了亮,眼神瞬間清澈柔軟。
他挨她坐下,就坐在床沿邊。
十指相扣,四目相交,無言無語。
幾天后再去看她。
她靠在床頭,臉面對著窗前的滿湖秋水,瞇著眼,仿佛已經睡著了。或者已經在另一個世界里。陽光照在她身上,有一種難得的安寧祥和。
她身上穿著的仍是那天見他時穿的灰暗花外套。淚就毫無知覺地出來了,那天她是真心想要另一件紅綢緞的,無論怎樣,穿起來,總能顯得喜慶些。■責編 雷 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