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卡（外一篇）

12月31日下午，老王坐立不安。

為什么呢？因為每年這個時候李小敏就會給他寄來賀卡。最遲絕不過這一天。20年了，風雨無阻。

李小敏，現任本市副市長，分管科教文衛。老王，本市A縣教育局副調研員，也就是說李小敏剛好管著他老王。當然，已退居二線的老王，她李小敏也管不著什么了，既然李小敏管不著他什么，又如此有情有義，他老王為何坐立不安呢？

事情還得從20年前說起。

當年李小敏高中畢業在家待業，老王在一鄉級中學任校長，恰好學校需要一名語文教師，有人推薦李小敏來代課。李小敏的課上得有聲有色，很有新意，學生們也喜歡。在短短的一年間，與學生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并且每星期天下午她都帶一些學生到戶外進行爬山等運動，還經常幫助周邊村里五保戶老人割稻種菜、洗衣做飯。雖說，這些都是好事，但在當時的王校長看來那是絕對的不務正業，其他老師反映也很強烈。小小代課老師，鋒芒畢露。

老王把李小敏叫到了辦公室，告訴她除了上好課，別的活動不能再搞了。誰知第二星期，李小敏在班內組織了英語興趣小組活動。這在20年前絕對是一大創舉。當時的鄉級中學因為師資力量有限，沒有英語這門功課，只有成績較好的學生考入縣中以后才有機會學習英語，也就是說初一到高三的英語課全在高中段完成。或許是李小敏本人吃過這個苦，所以，她要帶領這批農村孩子學習英語。還積極鼓勵和吸納全校學生們都來學。這種自作主張的行為極大地激起了老王這個校長的憤怒，當然包括其他在校老師，甚至是家長的反對。因為當時農村學生放學后沒什么作業，回家還得干農活或者幫帶弟弟妹妹，哪有時間參加什么英語興趣小組。

最終，英語興趣小組只存在了兩個星期，學生們剛剛學到了字母，連音標都沒學會就被王校長生生地扼殺了。李小敏很難過，她承認自己的魯莽，但出發點是好的，多次請求校長網開一面，說學習英語對孩子的以后很有用。老王知道學英語有用，但不是人人都有用。就說他老王自己吧，正宗的師范畢業生，學的是俄語，當初全國人民都說俄語有用，可FyMWVRkU+nZkhtjdY5KUsBda0ozqQ9kFXqgj1uDlDz0=后來呢？在哪里用到過俄語了？所以，對于這個年輕姑娘的想法老王覺得實在是“不可教也”。

又過了一星期，空下來的李小敏拿著一張表格請老王給她開個證明。說是要到城里去讀夜大，這夜大不是誰都可以讀的，必須要有單位證明，可她李小敏不是正式在編教師，老王拒絕為她開證明。李小敏再三保證自己絕不在外犯錯，而且一定認認真真地學習。老王始終不為所動，因為這個小小代課老師太有個性了，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這一年多來，她什么事情聽過校長的，全當別人是空氣。她還真以為自己很了不起，還想讀夜大，既然能讀夜大，為什么就考不進大學呢？

一個月后，在一次內部會議上，許多老師提出李小敏在校內與他們格格不入，做事不經大腦思考，闖勁過頭，破壞了校內的和諧氣氛。于是，老王側面將這一信息傳遞給了當初的介紹人。

不久，李小敏主動辭職了。

年底，也即元旦前，老王收到了李小敏寄來的第一張賀卡。從賀卡上看，李小敏還待業在家。老王直接把它扔進了垃圾筒。

第二年、第三年元旦前老王都收到了李小敏寄來的賀卡。例行的幾句祝福語，字跡工整。老王看了一眼，扔進了垃圾筒。

接下來四年，寄來的賀卡信封都是杭州大學自制的那種，當時，老王已調縣教育局當了一名科長。

第八、九年，李小敏賀卡上的地址顯示本市B中學。老王在一次全市教育會議上認識了B中學校領導，一問方知李小敏只是一個圖書館管理員。原因還是她不會做人，得罪了不少校領導。江山易移，本性難改。

第十年，老王一如既往地將李小敏的賀卡扔進垃圾筒。

第十一年，收到賀卡當天，老王居然在街上碰到了李小敏，他想裝作沒看見，李小敏卻主動叫住了他。她還是如小姑娘時快人快語，一點不像當媽的。老王應付了幾句就離開了，當時他剛剛被提拔為副局長。

第十二、十三年，賀卡地址換成了杭州大學某研究所。

第十四、十五年，賀卡上沒地址。

第十六年，李小敏的賀卡地址顯示一堆英文，老王沒學過英文，看不懂，還是直接扔垃圾箱。

第十七、十八年，賀卡地址又變回了本市，某機關。

第十九年，李小敏的賀卡與前18年一樣如期寄到。下半年，老王從本市日報公示欄里得知她通過公開選拔招考，直接從副處長位置到了副市長，全市最年輕職位最高的女干部。經過多方了解，老王知道了李小敏研究生畢業后便到了機關，次年就當了科長，后又通過考試選拔當了副處級干部，還曾在國外培訓半年。

今年第二十年了，也是她當副市長的第一年，難道這賀卡要中斷了？按理說這中斷也無關緊要，可偏偏這時候老王的女兒在市婦聯報考了公務員，筆試已通過，排名第二，老王怕女兒面試時被人涮下，想請李小敏這個分管市長出面說個情。可是，這20年來，他老王從來沒給李小敏回過一個字，一片紙，如今又如何去拜訪她呢？

整個下午，老王坐立不安。

媽媽，讓我抱抱您

他剛過而立之年，這是他第一次回老家。

以前，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幸福的孩子。上學，出國，工作，結婚，生子，一切都那么的順利，那么的美好。

一星期前，也就他三十歲生日那天，又恰好是母親節，他在英國給母親掛來了國際長途表達了自己對母親的生育養育之恩，電話那頭的母親卻流著淚告訴了他一個塵封已久的真實故事。

母親說，30年前，在鄰縣一個叫田家埠的小山村，有名叫田岳的青年因為家中兄弟姐妹眾多，貧困潦倒而娶不起老婆。直到三十歲那年，有個媒婆上門來說隔壁吳縣王家村有個年紀相仿的女子因小時發高燒落下了殘疾成了弱智而未嫁，女方家只求男方能善待她，不需要任何聘禮。田岳的母親聽了非常高興，滿口答應。新郎新娘連面都沒見一次，不久，便在一個吉日里結婚了。

婚后，村民才發現新娘子長得非常漂亮，但畢竟弱智，時爾流露出的癡呆神色無法改變，但田岳對傻妻還是比較滿意的。

可惜，新婚不到半年，田岳在一次外出打獵后就失蹤了。整個村莊的人差不多都出動了，還是沒找到。有人說被狼吃了；有人說掉下懸崖了；還有人說這個家實在太窮了，他出走了。總而言之，田岳沒再出現，他的傻妻卻天天坐在院子里傻傻地等他。

誰知，一星期后，田岳的傻妻也失蹤了。婆家人只是簡單地就近找了一下，沒找到。有人說她是向鄰縣老家方向走的，回娘家了；有人說她是往山上走的，找丈夫去了；更有人說她往大河走的，肯定沒了。

半年后，田岳的傻妻卻挺著一個大肚子回來了。衣衫襤褸，滿身污漬。田家婆婆不讓她進門，她跪在地上向婆婆求救，一個勁地說：飯，飯。婆婆不僅不給她飯吃，還不停地罵她，她似懂非懂，淚水滿面，指著自己的肚子不斷地說著：寶寶，寶寶。婆婆還是不讓她進屋。緊鄰田岳家的王大媽實在看不過去了，說，他嬸，先讓她進屋吃個飯吧，怪可憐的。那婆婆回道，有什么可憐的，難不成我們還幫這個傻子再養一個傻子？誰知道那肚子里是什么野種。然后扭過頭，毫不留情地讓家人將傻妻趕出了村莊。

這是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天，凜冽的北風呼呼刮著。

第二天，村民們發現傻妻并沒走遠，她躲在村外山腳下的一個大草垛里。村民們都爭相著去看她，有幾位好心的大娘還給她送去了一些吃的和穿的。看著傻妻狼吞虎咽的樣子，緊鄰田岳家的王大媽再次流淚了，她說，其實傻妻并不傻，她很會疼自己男人的，常見她坐在院子里給自己男人縫衣服，納布鞋。這半年，她肯定是找自家男人去了。

當天晚上，下了整整一夜的鵝毛大雪，大地全都封凍了。

天微微亮時，大雪紛飛依舊，王大媽急急地趕到了村外的草垛前，她看到傻妻全身赤裸、懷里抱著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靜靜地坐在草垛里，早已沒了氣息，嬰兒卻還活著，是個男孩。王大媽包裹了嬰兒，和村民們一起去通知田家的人，但田家還是不愿意接納剛出生的男嬰和死去的傻妻。

無奈，村民們一起幫忙，給傻妻穿上了一套舊衣服在后山草草地埋了。當時，王大媽家也窮，但她是個有心人，在草墳前為傻妻立了一塊小小的無字石碑。然后把嬰兒抱回家。

聽母親講完故事，他真的不敢相信一切是真的。

母親繼續說，前幾天，他那八十歲的老奶奶，也就是當初傻妻的婆婆來向她要過孩子，因為孩子像極了生父田岳。但她沒有同意，只回音，一切讓孩子來決定吧。

電話的那頭，兒子流淚了，這頭，母親也流淚了。

最后，母親說，兒子，回來，去看看你的生母吧！

第二天，他便搭機回國了。

今天，養父養母陪著他第一次來看他的親生母親，來到親生母親的墳前。

他看到的只是一個微微隆起的土堆，上面立有一塊灰色的飽經風霜的無字小石碑。養母說，我和你爹相信兒子終究有一天要回來給生母祭墳的，所以，每年清明，我都悄悄地替你給她上墳。他的生父至今下落不明。

他，跪在母親的墳前，流淚不止。慢慢地，慢慢地他脫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輕輕地，輕輕地蓋在了母親的墳上，然后撲上去，喃喃低語：媽媽，讓我抱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