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柿子樹

父親在路上撿到一條樹根，暗黃色多褶皺，看上去風干已久，上面還有些許泥土，就是當柴火來燒都會嫌它不中用。可是父親卻如獲至寶：憑著當了一輩子農民的經驗和敏感，他認定這是柿子樹的根！

父親把它埋在自家的山地里。在歷經無數個日日夜夜，在雨水和陽光的洗禮中，一棵綠色的幼苗拔地而起。那是大自然對生命的寵愛，這顆差點被塵世遺忘的種子，在父親和上天的眷顧中終于長成大樹，而我也在同樣的愛中出落成妙齡少女。當秋風吹起，蔚為壯觀的樹冠就像一把飄搖的巨傘，而枝頭結滿的金黃色的柿子，儼然童話故事中會眨眼睛的小天使。

父親從來都不愛吃水果，而母親患了糖尿病，更不宜多吃，兄姐也早就獨立在外，父親種下的柿子樹自然是為了我這個小女兒。看著滿樹的金黃在風中搖曳，我的思緒也回到了幼時光陰。

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告訴我有一種叫“栗”的東西很好吃。母親說話從來不夸張，這次竟然說得直咂嘴，勾起了我無限的好奇和饞意。她接著又說其實本來家里有一棵很大的栗子樹，每年豐收時打下來都撲簌簌的響啊，可是后來蓋新房的時候砍了。這下子我忍不住哇哇大哭，口水和淚水齊下。那時候家鄉沒有栗子賣，想象中的神仙美味竟然被砍了當木料，我當時就嚎啕起來。父親靠在床頭抽著煙，一言不發，他突然大喝一聲，止住了我的哭聲。但我還是抽抽噎噎地不甘心：“那以后再種一棵！再也不許砍了！”雙親忙不迭地答應了。

可是后來他們一直沒有種上栗子樹?！袄踝訕洹北宦襁M了遙遠的回憶。然而在柿子樹根被種下的那一刻，我不由地想起那令我慟哭的栗子樹。父親，您這是在彌補我的遺憾嗎？您種下的柿子樹，還能結出我的渴望嗎？父親那時一邊揮鋤一邊自言自語：“等到柿子樹長大了，就會生出很多小柿子給你吃……”在父親的心中，我是永遠長不大的貪嘴小孩。

我耐心地等著柿子樹長大，等它開出第一朵花，結下第一個果。春風秋雨，夏陽冬雪，柿子樹在經歷四季輪回，而我也在憧憬中長大。從鼻涕漣漣的小屁孩，到愛照鏡子愛打扮的小女孩，到上了大學，然后畢業，在新的陌生的城市工作?；秀遍g，十年過去了，真如一夢醒來！我總是不愛踏進田野，兒時呼嘯著一起橫霸整個村的玩伴們現在都不在身邊了，越大越有了某種疏離感，我于是選擇天天宅在家里。我再也沒有回過老家見過山地里的那棵柿子樹。

只有小外甥女繼續了我的童年，老打電話問外公什么時候可以吃柿子，柿子熟的時候千萬別忘了叫她，若她在，定是一日看三回。而每當家里的李子或枇杷成熟了，父親都會興沖VTACE42j7rEYRdU0S0jOPw==沖地打電話給小外甥女，電話那頭是千叮嚀萬囑咐，沒多久，那個小人兒就會現身。而如今，外甥女也隨著姐姐到了外地上學，再不輕易回來。今年秋天，柿子大豐收，堆滿了好幾籮筐，也堆滿了父親的落寞。柿子在父親對我的期盼中紅了，軟了，然后無聲無息地爛掉。送人的送人，扔的扔，我還是遲遲沒回去。每次想起父親一人在家，我就隱隱不安，母親遠在上海照看侄兒，父親的夜里只有一個老掉牙的黑白電視機咿咿呀呀地陪伴著他，沒有人可以替他關掉電視，掖好被角。一天，父親打來電話：“你再不來柿子都爛光啦！快來拿走吧！”電話里的聲音，蒼老而急切。還沒等我說話，父親就掛了電話。聽著話筒里單調重復的嘟嘟聲，我坐不住了，趕緊收拾行裝回家。家，是回一次少一次??！

到了家里，父親正在整理柿子，他手上的青筋如一條條蚯蚓，在古銅色的皮膚下蠕動。柿子被他捆成結結實實的三大箱。見我來了，他指給我看那些箱子，說實在是太多了。我無心去看柿子，而是習慣性地蹦蹦跳跳唱起歌來——這真不像一個快三十歲的女子所為，唱的還是《賣報歌》，啦啦啦，啦啦啦，我是賣報的小行家……這是我學會的第一首歌，父親教會我的，除了父親，我再不能在任何人面前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蹦跳著唱著。父親給我拿了一個熟透的柿子，革質的萼片還殘余一絲綠意，果皮細滑，果肉通透，我忍不住沒剝皮就吃，味道有一絲苦澀，但旋即清香濃甜，沒想自家種的柿子竟是這等可口！我十分真心添上兩分刻意，大贊好吃，我想這樣就可以找回父親的快樂，抵贖我不能經常回家看他的負疚，這是否也算是一份孝心？

柿子被我帶回城市，同事們都“領養”了幾個放抽屜里，天天看著，捏著，好不容易等到成熟了，那是誰也不許搶走的。我明白了生命中的等待有時也是那樣美好，唯一讓我覺得遺憾的是柿子中有一個始終沒有成熟，到最后還是硬實的，然后皺縮、萎靡，敗給了初冬的寒冷。原來，并不是所有等待都能換來結果。

現在，我有了足夠的錢買零食，可我沒了兒時的味蕾，小時候那些可望不可及的美味，如今再也吊不起我的胃口。我無比惆悵，時常對著超市的零食區發呆，真想領回小時候的我，把她帶到花花綠綠的零食前，她定是歡呼雀躍。唯有父親認定她一直在，一直那樣嘴饞，一直站在那棵柿子樹底下，歪著脖子等待滿樹的金黃。

責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