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變了
萬歷十二年(1584年)冬,蟄居十四年的海瑞奉召出山,承擔了為帝國監督和考察官員的重任。這年海瑞七十二歲,其頑梗剛峻卻一如既往。他沒有按照慣例推辭謙讓一番,而是立刻上路。海瑞把自己在垂死之年赴任比喻為“尸諫”,這等陰沉剛烈的意象恐怕也只有他才想得出來。正如眾人預料的那樣,海瑞很快就向皇上提出了爆炸性建議。他說,陛下勵精圖治,為什么不能大見成效?因為處罰貪官污吏的刑法太輕。海瑞搬出了明太祖朱元璋的立法:貪贓枉法八十貫論絞。他還提到朱元璋將貪官剝皮填草,作成人皮口袋掛在公堂上懲戒后任的辦法。海瑞認為,如今就應該用這種辦法懲辦貪官污吏。此論一出,輿論大嘩。
貪贓枉法八十貫論絞意味著什么?這條法律是洪武三十年(1397年)頒布實行的,當時一貫等于一兩銀子的大明寶鈔已經貶值到票面價值的百分之二十之下。即使以票面價值估算,如果按照對糧食的購買力折成人民幣,八十貫往寬里說也不過兩三萬元。貪贓枉法兩三萬元就要判處死刑嗎?還要剝皮填草?
《明史》上說,海瑞規切時政,話都講得很剴切,惟獨勸皇帝“虐刑”這一點,“時論以為非”。
“虐刑”是一個令人疑惑的批評。朱元璋主持制訂的《大明律》乃是堂堂正正的國法,認真執法怎么可以叫“虐刑”?想當年,朱元璋采用更加嚴苛的貪贓枉法八十兩銀子處死的標準,殺貪官如秋風掃落葉,贏得了生前和身后的廣泛贊譽,即使有批評者,也不過指責一些超標的濫殺,并沒把法律看作“虐”法。然而,一百八十年之后,“時論”卻有了這個意思。世道真是變了。
今日的邊界也在動
讀《較量——中國反貪歷程》一書時,我忽然冒出一個疑問:假如劉青山和張子善活在今天,他們會被槍斃嗎?
1952年2月,天津地委書記劉青山和天津專區專員張子善因嚴重貪污而被處決,史稱中華人民共和國反貪第一大案。據中共河北省委關于開除這二位貪官黨籍的決議介紹,劉張二位共貪污揮霍三億多元舊幣。舊幣的三億元等于新幣三萬元,按照居民消費價格指數計算,1951年的一元新幣大體相當于2000年的七元人民幣。這就是說,按照今天的標準,這二位大貪官平均每人貪污了十萬元左右。貪污到這個數目的官員,如今該當何罪?
《較量》一書從先秦寫到1997年,倒數第三頁提到了八個最新貪官的名字,我查到其中七位的案情和下落,抄錄如下:
1.陳希同,北京市委原書記,貪污禮物折合五十五點六萬,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六年。
2.王寶森,北京市原副市長,貪污二十五萬、美元兩萬、挪用三點五億,自殺。
3.閻健宏,貴州國際信托投資公司原董事長,貪污六十五萬、美金一點四萬、合伙貪污一百五十萬,被判處死刑。
4.郭子文,中國煤炭銷售公司原總經理,受賄一百九十三點六萬,死刑。
5.李善有,海南省政府原副秘書長,受賄人民幣四十三萬、股票八萬,死緩。
6.胡建學,山東泰安市委原書記,受賄六十萬,死緩。
7.歐陽德,廣東省人大原副主任,受賄五十三萬,有期徒刑十五年。
比照上述各位,劉青山和張子善如果不再做十倍的努力,不貪到百萬以上,只要厚著臉皮不自殺,今天就不至于死。十萬元級別的貪污犯,根據如今的案例推測,也就是坐牢十年的罪過。試比較下列案例:
1.康輝,人事部工資福利司原司長,受賄十萬,有期徒刑十年。
2.孟慶平,湖北省原副省長,受賄人民幣二十四點五萬、港幣十萬,有期徒刑十年。
3.梁高才,中國石油天然氣銷售公司原總經理,受賄十萬,有期徒刑十年。
4.姜殿武,河北省人大原副主任,受賄款物合計十七萬,有期徒刑十年。
5.錢棣華,黑龍江大慶市原市長,受賄二十二點五萬,有期徒刑十年。
6.楊善修,河南安陽市原市長,受賄款物折合十三點八萬、美金三千三百元,有期徒刑十年。
7.彭虎,深圳市南山區原人大主任,受賄人民幣二十萬、港幣四十二萬(俱樂部會員證),有期徒刑八年。
8.滕國榮,江西省國稅局原局長,受賄十二萬,有期徒刑七年。
由此看來,與五十年前相比,如今的世道也變了。
假設海瑞活在今天,呼吁恢復建國初期的懲貪標準,眾人會不會罵他勸誘皇上“虐刑”呢?我估計干部會罵,百姓不會罵。這種說法有點階級分析的味道,恐怕低估了共同的人性,我們不妨比喻得再極端一些。
1942年10月15日,晉察冀根據地民主政府頒布了《晉察冀邊區懲治貪污條例》,其中規定:貪污數目在五百斤小米市價以上者,處死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貪污數目在三百斤小米以上五百斤未滿者,處死刑或七年以上有期徒刑。
1943年8月抗日根據地政府公布施行的《山東省懲治貪污公糧暫行條例》規定:貪污公糧五百斤以上者,處死刑、無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三五百斤糧食不就是三五百元人民幣嗎?這太過分了。這才是無可置疑的“虐刑”。假如海瑞膽敢倡導這種標準,我估計廣大干部群眾會一致起來反對。奇怪的是,六十年前,通過這條法令的時候,大家怎么不這么感覺呢?
歷代的重復
這類世道演變,本身就是一種常規。將兩千年間的十余次反復集中起來,這種常規就比較容易顯現出來。我們再追溯兩朝看看。
北宋初年,贓滿五貫者處死。五貫是什么意思呢?當時宰相每月的俸祿是三百貫,小縣主簿每月的俸祿為六貫。小縣主簿相當于現在的正科級干部,月薪不足一千元人民幣。貪污數額不足一個科級干部的月薪就要處死,真有年輕氣盛、咄咄逼人的感覺。而且,當時的執行措施也頗為得力,監察御史每月都要完成參劾任務,百曰不糾彈,就是給臺諫(近似監察部或中紀委)丟臉,要罰“辱臺錢”。
過了四十年(998年),到了宋朝的第三代皇上真宗趙恒手里,年輕氣盛的標準漸露老態,流配海島代替了死刑。再過六七十年,貪官流放時無須受杖了,臉上也不再刺字。又過三四十年,宋徽宗趙佶即位,《水滸》所描寫的這個時代是貪官們的好時光,據說,當時廉吏的比例不過百分之十,而貪官的比重達到了百分之九十,皇上發現了貪官污吏,只給一個行政處分,“去官勿論”,懲貪的法律名存實亡。南宋亦然?!安恍脊倮糁欠M取,蓋已不甚深求?!?/p>
唐朝的立法也很嚴厲。當時以絹計價,官吏受贓一尺,杖一百;貪贓枉法十五匹,以絞刑處死。據說,唐太宗立法后執法心切,有一次竟派人去賄賂官吏,故意勾引官員們犯法。刑部司門令史沒有經受住皇上的考驗,受賄一匹絹,唐太宗就要將他處決。多虧了戶部尚書裴矩依法力爭,批評皇上求治心切,矯枉過正,這才救下一條人命。一匹絹的長度為三丈,按照明朝的折算率,價值七錢銀子,相當于一百多元人民幣。唐朝的立法竟以十兩銀子為處死標準,而唐太宗竟然要為七錢銀子殺人。如此咄咄逼人的執法氣勢,又叫人想起解放區那晴朗的天空。當然,這股氣勢又漸漸衰竭,《唐律》中有關官吏貪贓的刑罰規定,最后也與一紙空文差不多了。法行故法在我重復四遍描述了同一種現象:隨著年頭的增加,某些行為邊界總要朝有利于官吏的方向移動。如果更細致地劃分,行為邊界的移動還有名義移動與實際移動之別。
法律是公開標明邊界,改動起來比較麻煩。實際管用的邊界,只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換了位置。套用一句哲學名言來說,“法行故法在”,無人防守的邊界其實算不得邊界。由于無人把守,實際邊界便暗自移動,名義邊界也會羞答答地漸漸跟上,上述四個故事里都有這個程序。
“行為邊界”這種提法,來自海瑞的同鄉門生梁云龍。梁先生官至湖廣巡撫兼右副都御史(監察部副部長),在《海忠介公行狀》一文中,他把海瑞最后一次出山的主要工作概括為“正官民界限”。他說,南京一帶的火甲組織(近似如今的聯防),本來并沒有雜差,如今南京的千百官員卻利用這個系統攤派各種勞務和費用,官吏侵犯平民,百姓把官吏看成病害。海瑞重新制訂規矩,一項一項地削減攤派,將官民界限重新調正了。
梁先生的說法可以幫助我們拉開視野。海瑞最后一次出山,干了三件驚世駭俗的事,其實質都屬于“正疆界”。建議恢復嚴刑是其一,大規模削減攤派是其二,杖責御史是其三。前兩件已經說過,無須解釋。第三件杖責御史,相當于“文革”時期,給一位處長戴高帽子坐噴氣式飛機開批斗會,而這么做的原因,不過是該處長違反紀律吃喝玩樂唱卡拉OK——“宴樂游戲”。據說,海瑞將部下的御史召集一堂,問道:“你們大概聽說過高皇帝(朱元璋)頒布的杖打御史的法令吧?”說完就下令行杖,眾御史大驚,爭辯勸解。至于勸解是否管用,最后到底打沒打成,后世有兩種流傳版本,前半段故事卻是一致的。
國家干部領取的工資,號稱是皇家發的俸祿,最終來源于百姓。國家干部辦公,可以看作為皇帝服務,也可以看作拿百姓的錢為百姓干活。奈何這些干部光拿錢不好好干活,還要貪贓枉法,這既侵犯了百姓的疆界,也侵犯了皇權的疆界。海瑞忠君愛民,高舉義旗,反擊官吏集團的侵吞蠶食,結果,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很快就感覺到“窩蜂難犯”,攻擊者連他家里的婆媳關系和妻妾關系都抖摟到皇上面前。由此可見,官僚集團對本方疆界把守甚嚴,反應迅速,反擊有力,而且不擇手段。
正義的邊界為什么總要老呢?這與把守者的態度有關,與情報的準確和及時有關,與攻守雙方的人數組織和裝備有關,不過這已經是另外一個話題了。且不管我們如何解釋這種現象,邊界兩邊較量了數千年,進退生死,歷史一遍又一遍地兀自重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