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坐火車

上車的時刻一到，一場大搏斗便展開了，粗壯有力的自然占了上風。也許，要人人都懂得遵守規矩建立起真正的鐵路文明，并不是這運能和運量矛盾突出的時代可以解決的。（1994年，哈爾濱站）

泱泱大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在中國的版圖上，鐵路運營里程達6萬多公里。然而，鐵路線的人均擁有量只有一支香煙那么長，中國鐵路曾經有過難以承受年人口流動量達10億多人次的現實，買票難，乘車難……

人口的流動無疑增強了社會的活力，人們已不再老守田園，紛紛走出家門，經商的、旅游的、公出的、打工的……一起向鐵路線涌來。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在旅客列車里，組合成一個個流動的小社會，演繹出一幕幕人間故事和人生百態。作者用自己的感受記錄了世紀末中國鐵路這段無法忘懷的歷史。

火車越坐越舒適

第一次坐火車，是1955年我5歲時候，由爹領著去咸陽看姑姑。西安火車站的正門，是1936年為迎接蔣介石而趕建的古典式殿堂。那時的市郊短途客車，全都由拉牲畜的大悶罐車廂代替，雖然濃濃的馬糞味兒撲鼻，但頭一次坐火車，我感覺已經很偉大了。一路席地而坐，空空咣咣地走走停停。到咸陽時，爹掏出老懷表一看，說開了一個鐘頭。

7歲時再去咸陽，又坐了另一種車廂，堅硬的木座，窗小小的，大人能探出頭卻伸不出肩膀。奶奶說，多好的車！那年她順隴海鐵路逃日本鬼子，連夜偷爬上平板車，穹空繁星滿天的，仰身睡下盡管看。

讀書后春游華山，又見識了另一種車廂：結構就像現時的地鐵車廂，通敞對開的門大大的，所有長椅一律排在車廂兩側；每到小站，車門一開，扛大包的、提雞籠的、挑菜筐的，一哄而上，連豬、羊、架子車、自行車、獨輪車也連拉帶扛地擁進車廂。車開了，雞叫豬哼哼，人的交易砍價聲，熱鬧透了。到了下一站，又一哄而下，上來的又是鮮活的一堆。這種車廂，一直使用到20世紀的80年代初，才悄悄地退出鐵路。

如今的車廂，硬木的直背椅不見了，添了空調換了“沙發”。這兩年，在上海開往北京的直通車上，增設了既有席夢思床，又有洗手間、大彩電、電話，像豪華酒店那樣的包廂。盡管飛機滿天飛，上千公里的路，一頓飯工夫就到了，但許多中國人仍然戀著火車。他們說當百姓的有啥急事？在火車上坐坐臥臥，一兩天也不累；隔窗看一路風情景物，難得！更要緊的是火車不離地面，人心里踏實，哪兒像坐飛機，把你掄到九霄云外，一條小命全不由自個兒。有老人還說，你看毛主席他老人家為啥不坐飛機？出外總是乘火車？

坐火車的大潮

中國人多地廣，長途客運火車最管用。因為它經濟，所以一般百姓遠行的首選便是火車。一年當中，春節前后，寒暑假期以及五一和國慶是全民乘火車的大潮。人潮來臨，快車慢車、長途短途、硬座臥鋪，所有的票樣樣搶手，尤其是硬座車廂里，人塞得滿滿的，像沙丁魚罐頭。

近半個世紀中，中國有過三次乘火車的大潮。頭一次是1966年“大串聯潮”。毛主席一招手，中國的紅衛兵從四面八方坐火車上北京接受檢閱，北京和各大城市的大中學紅衛兵，也乘火車到中國各地去點“革命之火”。在近半年的時間里，幾乎所有往來的客車，都被紅衛兵所占，而且所有的車次都沒了發車的停靠的時刻，人一裝滿就開。紅衛兵見車就上，所有車站對紅衛兵一律“免票”。結果，時常發生南轅北轍的事。

1966年的11月初，我串聯到北京。剛下火車，就碰到一位廣州紅衛兵，穿T恤、單褲、塑料涼鞋，站在結滿冰凌的站臺上，瑟縮一團，全裸的腳凍得發紫。他原本想去隔鄰的廣西，卻擠進了赴京的列車。

在大串聯的車廂里，有坐位也沒法兒坐，全都挨胸貼背地站著，沒有一絲縫隙。車座下面，躺滿了；行李架上，坐滿了；連小小的廁所內，也豎著七八個。車門處被堵死，所有人上下車，或是大小解都得從窗口跳爬。為了一個信念，為了崇尚一位偉人，一切旅途中的苦難、擠迫，全然不顧，無怨無悔地活受罪，而且無比的幸福。

第二次大潮是1968年開始的“上山下鄉潮”，乘客們就是結束了大串聯的紅衛兵。逢年過節便隔三岔五地回城里，開春又回鄉下，火車上最常見的就是知識青年。這“上山下鄉潮”雖然不像“大串聯潮”那樣來勢洶涌，但前后持續了三五年。不如意的是，免票“特權”已被剝奪。對于這些“前紅衛兵”來說，都覺得掏錢買票虧得慌，犯傻！于是，生著法子躲票。遇到中年列車員，因為自家也都有孩子下鄉，便時常睜半只眼，有意放他們一馬。碰到年輕的，就沒轍了，只好逃。最后被堵在列車首尾的死角，招數使盡若再不奏效，就只有花三五毛錢，補一兩站的票，先蒙混過關；或趁火車靠站時，急竄下去，飛跑到查進票的車廂，再上車！

逃票的手段五花八門。記得1969年春節回家，在離開生產隊之前，我們攀到高崖的黑洞里，掏了六七只蝙蝠塞進麻袋。上了火車果然又遇到“鐵面無情”的列車員查票，還都是20來歲的女子，鐵姑娘似的沒一點兒表情。被逼得山窮水盡時，便悄悄打開麻袋：呼啦啦黑蝙蝠猛飛亂撞，嚇得女列車員們“媽呀”一聲，鉆進乘務室再沒有敢露頭。

鐵路沿線的知青最陰沉的記憶，莫過于爬乘貨車了。雖然貨車沒人管，隨便上下，但常有斷胳膊少腿甚至于送命的慘事發生。三五年之后，隨著知青陸續回城，中國無票乘車的時代便徹底結束了。

第三次乘火車的大潮，比前兩次來得聲勢更大，持續時間更長，這就是“農民潮”。新經濟政策把農民“圈地為牢”的舊體制打破，中國農民像出山的虎，涌到有工可做、有錢可賺的富庶之地去打工。先是深圳、廣州，再是上海、北京以及各大城市，浪潮所及，全國沒有一條鐵路輕松。每年春節一過，以四川為最，其次是河南、湖南、安徽、貴州、江西、湖北諸省的農民，紛紛離家乘火車南下、東進、北上，去尋找財路，車廂又變成沙丁魚罐頭，車窗又改為上下車的通道。待到每年的陰歷十二月底，民工們又像“候鳥”一樣飛回，返鄉潮又起。

廣州站是全國最繁忙雜亂的火車站，每天都有十多萬人擁坐在站外廣場上，日夜排隊，甚至苦等上三五天，就為了買張回家過年的站票。

吃、喝、玩——列車上永恒的主題

坐火車上路，兩三天的旅程是平常事。日夜呆在車廂里，少不了單調乏味。人一閑下來，就嫌火車走得慢，心也煩。好在有撲克、麻將和象棋，一進牌局就是陌生的四方人也便沒了心理距離。說笑中輸輸贏贏，不覺得半天過去，車又穿過一個省。再就是喝酒。隨便弄點兒下酒的菜，花生仁豆腐干什么的，人往椅上一蹲，一人一瓶地干啤酒。到了興頭，還吆五喝六地劃幾拳，痛快！喝足了，海侃！侃累了，倒頭酣睡。也有不如意的，平時有磕絆，卻磨不開臉，今個借紅臉遮面，敞開言路，結果撒野了！去年夏天，我在泰安到青島的車上，碰見一位喝多了酒翻老賬的“二哥”，掄著空啤酒瓶，差點開了哥們的瓢。

中國人好吃，中國又有數不盡的好食物，長途坐火車，更是一心一意吃天下的好機會。一享口福，二解悶，三見世面，那種感覺，與在家吃飯大不同。尤其那些年輕女子，最會把握這“坐臥日行千百里，穿州過縣吃天下”的良機。

去年，我從西安到廣州，一幫南下進貨經商的女子，讓我見識了什么叫“海吃”。一上車，放好行李，女人們便將各自的飯蓋打開，肉夾饃、秦鎮米皮、金錢油塔、甑糕，一律西安風味；小的稀罕物更不放過，華山車站的水晶柿子、靈寶的大棗、鄭州的道口燒雞、駐馬店的鹽水煮花生、孝感的麻糖……車過武漢、長沙，因為是深夜，入了睡夢才停住吃喝。第二天清早到衡陽，又捧上來一堆蓮蓬、菱角。進入廣東的韶關時正逢中午，又耐不住當地名吃臘味煲仔飯的誘惑，一人端一砂鍋，外加一叢濃綠的菜心，一轉眼，又盡落肚中。

我忍不住問，這一路不住嘴，不撐得慌？一位頭發剪得比男孩還短的女子，一邊剝柚子一邊回答：“還覺得不夠！我們平日里打理生意辛苦，吃飯也像打仗似的，難品出滋味，只有在來往的火車上，心里輕松，胃口特好，又能吃各省的風味，是享受哩。”

的確，人一上長途火車，就好像遠離了煩人的塵世，清靜了，便餓得快，而嘴巴就難閑住。

火車上有個小社會

我下鄉兩年半之后返城，頭一份公職，便是當鐵路工人，雖然端上鐵飯碗，卻窩在深山里開山取石，鋪鐵路。干活累了，便一屁股坐在柳條帽上，呆呆地看著隴海鐵路上來來往往的列車。一天，聽工班趙師傅講識別火車的“哲學”，他說：“我呀，不用看車上掛的牌兒，就看那車窗伸出來的頭、手，還有穿戴，就知道眼前開過去的是特快，還是慢車；是上海、北京開來的，還是由烏魯木齊始發的。不信？你想，甘肅麥客能坐快車？城里的干部哪能去坐那站站停的老牛車？那上海人，從車上扔下來的雞骨頭，剔得別提多干凈！那車窗臺上擺的白酒瓶兒成排，八九不離十，車上的準是新疆、青海人。”

后來，我當了臨時列車員去搞“春運”。上車前，聆聽已值乘上百萬公里的列車長訓話：“我們站的地面，是大社會；我們上了車，便進入小社會。大和小，只是空間不同，包容的卻一樣的五花瓤子。小社會出了事，更難辦！你們日后都留個心吧，別太大意！”一個多月的“春運”下來，我明白了。

車上的偷兒行竊，他先客氣地向你打個招呼，斯文地把他的西服掛在你的皮包或衣服上，下車時便順手牽了羊。你呢？還笑呵呵地向他道別呢。

當騙子的一般衣著鮮亮，在臥鋪上擺闊，說自己是愛國同胞，與上下左右的人神侃回歸大業。最后，打開精美的小盒，神秘兮兮地說，送給親人的禮品還剩這一只“勞力士”，帶回臺灣犯傻，臺灣便宜，大陸貴啊！也不說兩萬三萬了，“九九歸一”嘛，9000元人民幣了斷。誰讓我們是同胞呢，親哪！真有人掏出南下進貨的錢，買了！車停站時臺胞下去，說到站臺買祖國的紀念物，再沒上來。那位大頭爺剛開始還急著找列車員，擔心臺胞的安全呢！鄰座有行家，打開“勞力士”一看，原來是香港男人街地攤上賣的那類假貨，充其量不過百十元一只。再打開臺胞的旅行袋：幾塊青磚，一堆廢紙。

說這些，是為了警戒人上車別太大意，也別輕信。其實，在小社會里，還是好人多些。比如列車員給患急病的人找醫生，大伙兒爭相獻藥；誰被偷了錢，大家伙五塊十塊地幫湊。還有一不留意將孩子生在火車上的。那一年，從烏魯木齊回西安，車過河西走廊，正逢深夜，睡得正迷糊，突然一陣鬧嚷，緊接著車廂燈火大亮。一位年輕的臨產婦，被抬到臥鋪的頭一格。一聲緊一聲的哀叫讓人揪心，緊接著聽見廣播急找醫生，說不論婦科外科，不論男女都行，趕快來12號車廂！

別說，在上千人的乘客中，還真有醫生。當一位女大夫進車廂不久，便聽到嬰兒一聲啼哭。女列車員趕快送上一桶熱水，接著又聽人嚷嚷：“是小子唉！好胖！”列車又廣播順產男嬰的好消息。不一會兒，就有乘客送上十多包奶粉。

列車員說，只要是長途車，一年總能遇上三四回，而且多是臨到產期往娘家趕，不料一路顛簸給提前了。近些年猛然多了起來，一追究，原來“超生游擊隊”發展了“鐵道支隊”。不知她們怎么掌握情報，在車上生孩子，既能找到大夫，還不用掏一分錢，更棒的是能躲過鄉村計劃生育專干和醫院的監控查辦。“我們又能怎樣？”列車員雙手一攤：“還不得找大夫，燒開水，人命關天呀！”

半個世紀的乘客小檔案

20世紀的五六十年代，中國人生活水平的差距還不太大，官民遠行都坐火車，只是車廂的質量不同而已。但要乘軟座軟臥，光掏錢不行，還得憑身份和級別哩。曾有明文規定，縣團級以上再加上50歲以上的軍政干部，才能享受這種旅行中的“柔軟”。于是，長途快車上的軟臥，時常空著，但絕不能賣，因為要預備老干部隨時光臨入寢。

80年代中期曾有過改革，不論誰，只要交錢就能坐。結果老干部不愿意了，嫌二三十歲的個體戶享用了“特權”，告了。于是恢復了一段時日的老規矩。但最終，軟臥還是徹底對全民開放了。

如果以地域歸納一下乘客，你會發現，火車乘客中四川人最多。近30年來，中國人出行越來越自由，再不需要介紹信、戶口本和糧票，只要有錢和一張小小的身份證。于是，足有上億的四川人率先決堤而出，不但進軍所有大城市，連西藏、青海、新疆、內蒙和云南最偏遠的旮旯也不放過。四處擴散的還有河南人、浙江溫州人，進而是湖南、江西、貴州和后來的湖北人。相對來說，乘火車遠行最少的是最不好動的云南人、河北人和陜西人，只要有得吃，有得穿，不拘好壞，就心安理得，甘當窩里臥的“家鄉寶”。

看起來簡單的坐火車，細琢磨起來還有些門道。回顧一下不同年代的不同“主流乘客”，也挺有意思。除了我們熟悉的三次大潮，1969年到1970年之間，穿插了一個“清理階級隊伍”運動，當時的車上，坐滿了“外調干部”；到了1977年，國民經濟開始復蘇，鐵路上跑的十有三四是“采購員”；80年代初，走南闖北的“個體戶”開始一統列車；80年代后期工農業產品空前豐富，又輪上“推銷員”乘火車走天下；90年代中期開始，中國人開始學會自己掏錢旅游，游山玩水的游客越來越多，而且年年呈上升趨勢。

什么樣的年代，就有什么樣的主流乘客。火車，也見證著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