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主動一點兒,把上個月失蹤幾天的事情寫出來,會很長,簡直有點兒像小說。
小白沒有搭腔,不用抬頭,我就看見她對著電腦屏幕撇了一下嘴。小白其實坐在她的辦公室里,和我隔著七個格子間和一條通道,她是我們公司的HRM,也就是人力資源部經理,有一間獨立的辦公室。
失蹤的四天里,我去了一個叫太平鎮的地方。我們家和太平有幾十年的牽連,直到上個月,我才第一次去了太平。我對著電腦敲字。
成年之后,我很多次想去太平看看,而每一次都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出現,不能成行。有一個晚上,我躺在床上,夢里都是在太平大街上閑逛情景,第二天醒來之后,我還看一眼立在床邊收拾停當的行李箱,我在衛生間洗了一把臉,出來就把去太平的事兒給忘沒影了,好像洗臉的時候把去太平的事情也給洗掉了。還有一次,我拉著行李箱去了火車站,站在排隊買票隊伍的尾巴上,我離著窗口越來越近,順著前面人的肩膀,我看見售票員抹了口紅的嘴巴很鮮艷,只要她張開嘴,就像一朵花兒在開放。就在我前面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經理的聲音在聽筒里依舊很霸道,他命令我在火車站原地等待,他要帶我去參加一個很重要的會議。以前這種級別的會議,都是經理帶著秘書小娜參加,放下電話,我有些傷感,不是為了太平,我想經理和小娜的感情可能出現了問題。
本來,我不想把失蹤四天的事情說出來,這四天我打算抹成一段空白。
小白還是沒有回應。
我站起來,虛張聲勢地伸了一個懶腰,各個格子間盡收眼底,紅男綠女的同事們都很悠閑,有的在看書,有的在上網,有的在擺弄手機,新來的女大學生在繡十字繡,但他們都靜悄悄的,保持著一個大公司應有的秩序。每到月底兩天,我們整個公司都不忙,老總和他的董事們都開車去了西郊,去打兩天高爾夫球,同事們都管這兩天叫“月末”,這是我們額外的福利。我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小白的辦公室,從磨砂玻璃墻看進去,能看見小白坐在辦公桌前,影影綽綽的,挺神秘。
我重新坐回椅子里的時候,電腦屏幕上閃著小白的一句話,把交代寫成小說,同意!
上大學的時候,我還真的學寫過小說。可第一篇小說剛剛開了一個頭兒,第一場愛情也腳跟腳來了,我得先忙活愛情啊,那篇小說就成了只有一個開頭的小說。
最后的下場是,小說只剩開頭兒,愛情沒有結局。
那場愛情太短暫了,跟發了一場高燒一樣,我一邊打字,一邊回憶當年的女主角,她高我一級,數學系的,喜歡穿綠裙子,可現在無論我使多大的勁兒,怎么也想不起女主角的臉來了。
高燒后遺癥,不過,良好的記憶和低弱的判斷力是相輔相成的。
謝謝安慰!
那你謝蒙田吧,他老是干鼓勵 人的活兒!
我無言以對,發上去一個尷尬的表情。
這回,交代材料不會是連頭兒都開不了吧?
我想好了,從去太平的火車上開頭。
如果是數學系女生,她一定喜歡從結局開始推演,分子式的魅力。
庫爾特·馮內古特說,小說的開頭要盡可能接近結尾。
沒有聽說過馮內古特這個人。
他是德裔美國人,在1960年代,他的小說在美國校園內人手一冊,大學生宿舍里到處都是他卷了邊的小說。
那你快寫吧,第一,我好奇你去太平的故事,第二,我想看看你有沒有成為中國馮內古特的可能。
這是一列從歡城開往太平的慢車。
火車是有特殊意味的東西,它有著封閉的空間,但它又是流動和開放的。據說很多作家習慣在咖啡廳寫作,為什么沒有人建議他們來火車上寫作呢,這樣他們的作品起碼不會缺乏起伏感和方向性,他們大概不知道,有多少讀者討厭那種平鋪直敘和漫無目的的作品。
當時,在火車上,我沒有構思什么小說,我有些焦急。我的焦急并非是急于早點到達終點站太平,到太平只是一個過程,相反,我的心一直留在歡城,在買去太平的車票的同時,我也買了返程的車票,我在盼望返回歡城的日子。在歡城有一位姑娘,我踏上火車的時候,才發覺真的不愿意離開她太久,在我的心里只有一個終點站,不是太平,而是始發站——歡城。
鄰座和我說話的時候,我嚇了一跳,我印象里一直是個長發飄飄的美女坐在我身邊,長發美女的皮膚好,像瓷一樣發亮,她身上的香水味不沖,卻有一種沁人心脾的勁兒,一定是價值不菲的天然植物萃取而成,換在以前,我一定會主動搭訕,但自從我心有所屬之后,好像有了免疫力,對美女能做到熟視無睹。和我說話的人是個禿子,他的聲音不高,卻有一點兒磁性,莫名其妙地有那種權威的口氣,我吃驚地看著他,鄰座的芳香猶存,似乎是一個惡作劇的魔術,由長發美女瞬間變成了這個笑瞇瞇的禿頭。
你是去太平?磁性的聲音又重復了一遍,本來我是打算含糊地應付一聲,由于情緒里的不快,那聲回答被過分響亮地說了出來,竟然錯誤地帶有了熱情的分量。禿頭似乎是受到了鼓舞,他笑容可掬地自我介紹起來。禿子說自己上個星期剛剛退休,他工作的那個城市房價一直高得離譜,他賭氣一直沒有買房,不買房的代價是老兩口一直分居,現在好了,退休之后他就回太平頤養天年了。禿頭總結說,以前是戶口和工作關系卡人,弄得夫妻兩地分居,現在多簡單,一個房價當關,萬夫莫開啊。禿頭雖然是到了退休的年齡,精氣神完全不像個老年人,他的頭亮、眼亮、聲音亮,整個人就像一個電力十足的發光體。禿頭喋喋不休地說著,我心不在焉地應付著。禿頭介紹完了自己,見我沒有和他交換個人信息的意思,就打聽起我去太平的目的。禿頭絲毫不知道他在我眼里的形象,這個貿然闖入者,這個芳鄰的替代者,這個打擾者和破壞者,我當然沒有誠實以對的必要,特別是這次太平之行牽扯到十五年前的一樁丑聞,盡管中間有十五年的時光隔著,我還是感覺和不光彩的事兒沾上了邊兒。
和所有的撒謊者相同,本來我去太平是一件和A有關的事情,我打算說B,話出口的時候卻成了C,我聽見我的聲音在火車車廂里說,我去太平鎮糧所。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腦海里出現了一輛搖搖擺擺的老式客車,我的父親周成舟坐在車里,周成舟當時的年齡和我現在相仿,正處于他一生中朝氣蓬勃的一段,周成舟的目光穿過大路上的煙塵,堅定地看著前方,他的手一直放在胸前的黃色帆布包上,他的手汗津津的,把“為人民服務”五個紅色的字弄得濕漉漉發亮,帆布包里有一封信,是周成舟去太平糧所的工作介紹信。去太平糧所干什么?禿頭一愣,他跟我一樣對我去太平糧所的回答有些吃驚。謊言只要起了頭兒,就只有一條路走到黑了。我順著周成舟那條路說,我去太平鎮糧所工作,響在車廂里的聲音似乎不是我的,它或許真的和周成舟當年的聲音有些相像。你,確定,是要去太平糧所工作?禿頭臉上是一種認真的疑問,以至于他的話斷斷續續,被疑問給敲碎了一樣。沒錯,太平鎮糧所,太平鎮紅旗路十七號。這個地址我無數次見過,在周成舟寫回家的信封上,它們在寄信人地址欄里,周成舟字很漂亮,在我小的時候,一度想當然地認為太平糧所是個漂亮的地方。
禿頭莫名其妙地笑了笑,他就是在那個時候安靜下來的,他好像對我一下子失去了興趣。他閉著眼睛說,到紅石崖了,再有一個小時就到太平了,我看了一眼車窗外,外面黑乎乎的。果然,那是他的一個過渡,一直到太平站,他都保持著安靜。
臨下車的時候,有人在后面拍我的肩膀,我回過頭,禿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車窗外的光線把他的光頭照得亮閃閃的,禿頭說,小伙子,我要跟你說兩句話。車廂里有些亂,各種聲音摻雜在一起,他磁性的聲音卻很清楚地劈開了那些嘈雜的聲音。
太平糧所早沒有了,倒閉快十年了。
你來太平或許有別的事情,如果需要我幫忙,可以找我。
他把一張名片塞進我的手里,就下了車。
名片上寫著,某某市公安局刑警大隊,李大成,副大隊長。單位、職務、地址、辦公電話都被黑色的線給劃了一道,只有姓名和手機號碼沒有被劃上黑線。
名片閃著誠實的光,當時,我既羞愧又溫暖。
小白的頭像閃了起來。
小白:火車上的事情讓我想起了你那次面試。
半年之前,我被那個遵循“叢林法則”的公司淘汰,成了無業者,那種被遺棄的羞恥感打蒙了我,當我想找一家更大的公司來遮羞時,小白供職的這家公司在報紙上刊登出招聘廣告,我牢牢攥住那張報紙,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樣。面試在公司的第六會議室舉行,很快我就發現一起面試的十幾個人中,都頭頂海歸、博士、研究生的光環,我夾在他們中間,成為最灰暗的一塊。
面試結果是當場宣布的,第六會議室里安靜極了,一個年輕的姑娘在對面的評委席中站了起來,她對所有人微笑了一下,然后輕輕地念出了我的名字,我有些慌張地站起來,周圍那些光迅速暗成一片,他們不知道,其實我比他們所有人都要意外。后來我才知道,宣布結果的那個人是小白,我是她當經理之后面試錄取的第一個員工,也是那次面試惟一被錄取的員工。上班的第一天,小白就一本正經地指示我,我是她親自錄用的,算是“門生”身份,以后要執弟子禮。我當然知道這是一個玩笑,但這個玩笑也是一個確定,一種親密的確定。我在公司的表現帶有雙重屬性,我的能力不但是自己能力的證明,還是小白的能力的證明,小白和我的關系就變得有些微妙,有一種捆綁在一起的親密。在以后的夢境里,那天面試的情景像錄像一樣被反復播放,到小白站起來說出我的名字的時候,都變成慢鏡頭的方式,小白的每一個動作都被拉長,再拉長。
面試的時候,我沒有撒謊啊!
說你撒謊了嗎,真是賊不打自招。
哦,哦,我有權保持沉默。
你們面試那天,我沒有按照打分表格來判斷,那些稀奇古怪的面試題,你們答的怎么樣,我也不是太在意。誰都不知道,我根據你們的印象,在紙上涂涂抹抹,是偷偷畫上相對應的動物圖像。
動物圖像?
是,有老虎,有獅子,有猴子,有蝸牛,有駱駝,有孔雀,有考拉……
我是什么?長頸鹿?我的脖子有點兒長。
羊。
羊?
羊。
為什么是羊?
你的眼神,就是一只羊的眼神,猛一看你披著自尊的狼皮,骨子里其實隱藏著怯懦。
我被“怯懦”這個詞給擊中了。
呵呵,好在沒有誤傷。
怯懦算是一種優點啊?
相反,怯懦是一種道德缺陷。
怯懦夠不幸了,不同情罷了,怎么還扯上道德了,言重了言重了!
人類的最不道德處,是不誠實和怯懦。
這話肯定是外國人說的,中國人沒這么不厚道。
恭喜你,答對了,高爾基。
有道德缺陷的人你還敢往公司招?
這就叫度人,有福報的,就像你小說里那個禿頭警察。
謝謝小白,也謝謝禿頭警察,祝你們好人一生平安。
后來,在太平,你去找禿頭警察了?
沒有,我覺得沒有去打擾他生活的理由。
文學課上不這么講,開始的時候如果有一把槍出現,那么在后來的某一個時刻,肯定會有人扣動它的扳機。
我跟他們不一樣,他們是在寫小說,我是在寫我經歷的生活。
那件十五年前的丑聞,也是真的?
是,而且登在報紙上。
那張報紙放在茶幾上,上面擱著一柄放大鏡,我在我父親的家里看到了它。
我是帶著一絲恐懼趕到我父親的家里的。正上著班,我突然接到了父親的短信,馬上回家!那是我給他的老年機設置的一條短信,我當時教給他,遇到身體危險的情況,就按下快捷鍵發送這條短信。看到短信,我馬上給父親打過去,手機接通之后,聽筒里一片寂靜,之后是一種奇怪的聲音,窸窸窣窣,我聽了一會兒,聽出那好像是低低的啜泣聲。打開家里的門,我第一眼就看見父親,周成舟,坐在沙發上,他衣著整齊,馬甲里面的襯衫雪白。其實,周成舟的真實年齡并不像看起來那么衰老,他才五十五歲,比濮存昕還年輕五歲,周成舟的年輕時代,和母親曠日持久地鬧離婚,那些日子的煎熬,使他患上嚴重的失眠癥,整夜整夜地失眠,別人休息的時候,他也在消耗生命,從那個時候,周成舟就不可避免地加速衰老了。他后來回城進了面粉廠,將精力完全投入到那些面粉生產機組里,他的身體仿佛跟面粉廠那些老邁的機器一樣,老而彌堅,運轉正常,好了沒有幾年,周成舟在競爭廠長的關鍵一戰中敗走麥城,他的身體跟泄了氣的皮球一樣也跟著塌了下來,失眠癥也不請自來。周成舟的同學,歡城醫院的心內科專家丁家峻,說周成舟,老周啊,你是五十五歲的身體,七十歲的心臟,跟個玻璃人樣,易碎。
那天,在父親周成舟的客廳,我們相互沉默了一陣,我用沉默來替代關心和詢問,周成舟的沉默則完全是一副你看見啥就是啥的架勢。我們父子之間一向話少,而且多年形成了默契,幾乎一切都能用不言自明的沉默替代,我們可以一整天不說話,像兩個啞劇演員。
我從小就知道周成舟不喜歡我,在填寫的任何表格中父親一欄時,我總是遲遲疑疑地把周成舟的名字寫上去,我看著紙上的這個父親,他跟生活里一樣陌生。跟周成舟陌生,第一個原因是見面少,他常年不在家;第二是感情上的陌生,在我的印象里,周成舟頂多算一個打六十分的父親,他能合格是因為他只能基本盡到一個父親的義務,除此之外,他基本不付出自己的感情。小時候,周成舟很少對我做出父子之間應有的身體上的親昵,偶爾的那種談話,比如老師家訪時,正巧遇到他在家,當然這樣的機會非常少。周成舟會在老師走后,把我叫到他的臥室里談話,我很少到他的臥室里去,他的屋子里有一種肥皂味兒,周成舟坐在椅子上,我站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我總是站在離門比他更近的地方。周成舟先是用沉默開場,然后把屁股底下的椅子弄得吱吱嘎嘎響一陣兒,就開始簡單的一問一答式的談話,但那樣的談話是機械的,每一句問話都有一個必然的答案,像一根鏈條,上一節連接著下一節,中間不可能插上任何多余的東西,結果是很快就到了無話可說的局面,父親再用沉默來草草收場。能感覺出周成舟的失望,我不知道那種失望是對他自己還是對我。只有一次例外,那一次周成舟回來得很晚,我給他開門的時候,他一趔趄扶住了我的肩膀,周成舟在酒的氣味中對我笑著,在之后的很長時間,我都會回憶起他的笑容,也就是從那個夜晚之后,每一次聞到白酒,我都會聞出一種特別的芳香。周成舟酒醉的那個晚上,他坐在沙發上,面對面和我談話,其實那不叫談話,他負責說,我負責聽,周成舟說起了他的少年時期,他逃課,他偷家里的錢買汽水,往鄰居家的水壺里放青蛙,和政府家屬院的孩子打群架……但在第二天,沒有應有的延續,周成舟不認賬了,他恢復了以往的冷漠,大概出于后悔,他的神情里竟然多出了幾分不曾有的嚴厲。
對于周成舟的冷漠,我少年時曾經無數次設想過原因。我不是他親生的,是一個抱養的孩子。但我很快推翻了這種設想,如果他不喜歡孩子,就絕對不會去抱養;我不是父親親生的,是母親親生的,也就是說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是我真正的父親。剛剛設想這個答案時,我傷心了很長時間,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慘的孩子,后來我又發現我其實是一個幸運的孩子,周成舟既然不是我的父親,那就肯定有一個親生父親存在,我的親生父親懷著苦衷,也就是我尚且不明的原因,在某個地方偷偷地愛著我,遲早有一天,我們會父子重逢。但這種激動很快就結束了,這跟我無意中看到了一本影集有關,那是一本被母親放在抽屜底層的影集,里面有父親少年時期的照片,我看到父親少年的那些照片有些發呆,我和少年時的父親太像了,如同是同一張底片沖洗出來的。在我發現這個事實的同時,我覺得有一種東西離我而去,那是我一直心藏的幸運。
真正的答案是母親說出來的,那是一個午后,母親坐在陽臺上,從蓮蓬上往外剝蓮子,她的手指染成了綠色,白胖的蓮子放在一個透明的玻璃瓶里。我望著蓮子出神,腦海里正對父子關系開始新的設想,母親心有靈犀地開了腔。你的出生是一個意外,母親停下手,她的手心里是一粒剛剛剝出的蓮子。當年,周成舟主動申請去了偏僻的太平糧所工作,成為組織上宣傳的典型,這個典型剛剛宣傳了半年多,周成舟就動了離婚的念頭,組織上當然不同意,組織上樹起來的典型犯錯誤,也等于組織上犯錯誤。糧食局的政工科長被組織委派挽救周成舟,政工科長先搞了調查,他聽到群眾用很多美好的詞匯來贊揚母親,他把這些聽來的信息轉告給周成舟,周成舟承認母親是個好人,是個優秀的人,但是,周成舟一直堅持自己的觀點,夫妻感情不和,他像掌握真理一樣,和德高望重的政工科長辯論,沒有感情的夫妻生活在一起,這跟禽獸沒有什么區別。正在這時,政工科長桌子上電話響起,我在醫院出生的消息傳來,政工科長指著父親的鼻子質問,周成舟,你倒是給我說清楚,沒有感情,你這孩子是怎么生出來的?周成舟被問得張口結舌,政工科長當著他的面,把他的離婚申請書扔到廢紙簍里,周成舟紅著臉落荒而逃,糧局很多人都親眼目睹了他狼狽不堪的樣子。母親把那粒蓮子放進瓶子,你父親當年離婚的事情,成為一個笑話,流傳了很多年。
從那之后,我像知道了周成舟的短處,對他有了新的不滿。在我們家里,母親跟我說起父親,她很少用你的父親這樣的說法,都是直呼周成舟其名,母親借以完成對周成舟的聲討。后來就成了習慣,我們家里,丈夫和父親是空白的,周成舟就是周成舟,別無他物。
我與周成舟關系的改善,始于近幾年他由于提前衰老而到來的遺忘癥,我的父親,老年的周成舟,住在以我一半工資月供的房子里,使用著我的一張信用卡,早上遛鳥,晚上散步,白天里看報紙寫毛筆字,心安理得地安度晚年。我一直懷疑他的遺忘癥是一個借口,他以此為由,將前賬勾銷。自從我住進公司的公寓之后,周成舟變得像個孩子一樣,會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諸如鐘表沒有電了、冰箱的噪音、遙控器不靈之類,把我喊回家。在我對這些事情做了相應的處理,甚至準備了預案之后,周成舟開始找一些新的理由,比如肚子不舒服、牙疼、崴了腳等等,要求我回家對他進行看望。
周成舟的嘴巴向茶幾上努了努,在他的示意下我看到了那張報紙,看到那張報紙的時候,我有些氣惱,這么死急活忙把我叫回家,就是為了這一張破報紙?
那是一張陳舊的報紙,皺皺巴巴的,好像卷過東西,中間還有一塊不規則的油漬,黑乎乎的像膏藥。拿起那張報紙,一股子咸魚的味道撲在臉上,這表明,這是父親從菜市場買咸魚帶回來的一張報紙。報紙竟然是十五年前的日期,下面半版是一個地方品牌啤酒的廣告,上面的版塊分為左右,左邊是市區道路整治、嚴禁無牌照車輛上路的新聞,右邊是一條法制快訊,題目是黑體字,二百元嫖資引發的血案。我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案件是一個中年嫖客去嫖娼,因為拒付二百元嫖資,被妓女刺死,該妓女追悔莫及,也自殺身亡。
我把報紙放回茶幾上,父子又回到新一輪的沉默中去。
周成舟看了我一眼,看樣子他有些不滿,他指著那張報紙說,于勒,上面說的那個嫖客,就是你于勒叔叔。
我拿起放大鏡,在那些被油漬了的地方找到了太平鎮的字樣。
想不到,我和于勒叔叔的相逢,竟然是在一張十五年前的報紙上。十五年前,我正在上初三,十五年前,父親已經在歡城面粉廠當了四個年頭的廠長。
周成舟剛從太平回來的幾年,于勒叔叔經常到我們家來。于勒叔叔來的時候,都會在我們家住幾天,于勒叔叔待在我們家的幾天里,我們家就會一反常態,洋溢著一種節日般的氣氛,比過年的時候都要快樂。周成舟像變了個人,他變得熱情,話多,好像他的話都是為了這幾天而積攢的。尤其是母親,竟然也盡量配合著周成舟,她難得地笑容滿面,每天在廚房里乒乒乓乓地做菜,我吃驚母親有這樣的態度,不知道這是她的待客之道,還是周成舟事先做通了她的工作。來自太平鎮的于勒叔叔,每一次來會帶著一些太平的特產,基本上是草菇、茶葉、核桃、粉皮之類的東西。每一次來于勒叔叔都帶著一些精彩的故事,都是他在太平打獵、捕魚、打架的故事,那個時候,周成舟、母親和我都成為于勒叔叔的聽眾,我們家的笑聲也難得地合成在一起,在我的童年記憶里,太平就是一片快活林的模樣。但每一次都是周成舟成為快樂的破壞者,他站起來說不早了不早了,都睡覺去,這樣,快樂被暫停,在母親和我的眼皮底下,周成舟把于勒叔叔請到他的臥室,在里面單獨說話,繼續播放快樂。我會在客廳待著,周成舟臥室的門關得緊緊的,上面的小窗子透出黃色的光,他們的聲音很低,似乎在進行著一場密謀。
母親很直接地問過于勒叔叔一個問題,周成舟在太平有沒有女人?那時,于勒叔叔和父親剛剛喝完酒,周成舟跑出去買活塞環廠家屬院的炒瓜子,于勒叔叔正在講打獵,打獵只能打野鴿子不能打家鴿,怎么分辨出野鴿子和家養的鴿子,里面有學問。或許是野鴿子的話題觸動了母親,她把我喊到了身邊,攥緊我的一只手,她鄭重其事地向于勒叔叔問出了這個問題。于勒叔叔像被噎住了,他看著母親和我咳嗽了起來,他一邊咳嗽一邊擺手,于勒叔叔說,嫂子,守著孩子我不該說這個,老周是喜歡野鴿子的人嗎?母親沒有繼續問下去,不知道是她滿意這個回答,還是對剛才唐突的問話有些后悔。
我不知道于勒叔叔和周成舟到底因為什么翻臉,但我目睹了于勒叔叔離開我們家的場景。那一次是在寒假,差幾天就要過年,外面響著零星的鞭炮聲,客廳地上放著一堆東西,那是父親給于勒叔叔精心準備的年貨。他們兩個正在臥室里進行秘密的長談,門依然緊閉著,我把客廳的燈關掉,偷偷看電視,第二天一早,于勒叔叔將返回太平。突然,臥室的門打開了,黃色的燈光泄了出來,于勒叔叔從光里走了出來,他走得急,帶起了一陣風,我在沙發上感覺到了,于勒叔叔走到大門邊停了下來,他在門上摸出了一些聲響,他不會開我們家的防盜門,周成舟一直沒有露頭,臥室里靜悄悄的,我走過去,打開門,門外的冷風嗖地鉆了進來,于勒叔叔摸了摸我的頭頂,他說,周小舟,長大了到太平去找我,然后他走進門外的黑暗里。
那年的整個春節,周成舟表現得熱情萬丈,比于勒叔叔來的時候都熱情,每一天都像喝醉了酒那樣,他進進出出地忙碌著一切,聲音和動作都迸現出火光。過了年初六,是上班的日子,周成舟發起了低燒,那是一場奇怪的低燒,一是燒得病因不明,二燒得曠日持久,歡城醫院的專家一籌莫展,無論用什么藥物都不能奏效。在周成舟低燒的半年中,面粉廠江山易主,周成舟的對手輕而易舉地坐上了廠長的寶座之后,周成舟的發燒不治而愈,奇怪的低燒莫名其妙地來了,又莫名其妙地走了。
于勒叔叔再也沒有來到我們家,周成舟也從此閉口不提于勒半個字,這成為我們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周成舟和于勒十幾年的友誼宣告結束。
你去,到太平,問問清楚,順便給他上個墳。周成舟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他的眼里含著淚光。
小白: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每一個的家族都有自己的秘史。
小白:我在想象,你到了太平會發現什么?
我:整個太平之行,就像一個夢。
站在太平火車站廣場上的時候,已經是午夜時分,從火車上下來的人目的明確地走進燈火深處,廣場上很快冷清下來,燈照得地面發亮,像一個大溜冰場。有一個人在身后撞了我一下,在空曠的廣場怎么會撞在一起,我想起電視上說的小偷那些伎倆,我摸了摸褲兜里的錢包,放下心來。撞我的人轉到我的面前,我的第一感覺是這個人實在是不像小偷,戴著寬邊眼鏡,脖子上圍著毛巾,讓人疑心季節出了毛病,我的第二感覺是他特別眼熟,仔細一想,他簡直就是從五四青年的圖片里走出來的。“五四青年”對我伸出手,歡迎你來到太平!我覺得是他認錯了人,但他的手一直在那里伸著,我去握了握,他的手又濕又熱。
你認識張小琴嗎?“五四青年”換了一種語音說話,也有可能他說的是張小青。他的口音很古怪,可他的臉很認真。
我松了一口氣,不認識,我不認識她。真的,無論是張小琴還是張小青,我認識的人里都沒有叫的,盡管這兩個名字都聽起來那么熟悉,很大眾的樣子。
如果你遇到了,麻煩你告訴她,我在這里等她。“五四青年”說,我找到了一種膏藥,可以治她的腰傷。
好的,好的,我匆匆走開,一邊好奇的想象,張小琴或張小青有腰傷的樣子。
你需要住賓館吧?“五四青年”的聲音跟了上來,原來,他的目的在這里。
我帶你去,我知道誰家還有空床。“五四青年”換回了正常的腔調。
我沒有搭理他,快步走,“五四青年”像影子一樣跟在后面。
緊走慢走,拐彎抹角,終于甩掉了這個影子。
我穩下心來,慢慢走在太平的街道上,我雖然是第一次來太平,但太平給了我一種說不出來的熟識感,太平的空氣里散發著綿綿的酒香,街上有三三兩兩的行人,都走得慢吞吞的,沿街的商鋪差不多都關了門,窗子上射出暖洋洋的光,一些流浪貓趴在屋頂上,它們一動不動地盯著太平的街道,太平,果然是一副天下太平的模樣。
紅星旅社在紅星路上,看到紅星兩個字,我心里一激靈,我想起了周成舟信封上的紅星路,我像投奔親人一樣邁進門去。吧臺里坐著一個值班的胖老頭兒,他的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看見我進來,胖老頭兒一下子精神起來,速度快得叫人不敢相信,好像剛才的瞌睡是他故意假裝的。只剩一個大床房了,他粗門大嗓地說。我往外掏身份證的時候,胖老頭兒扶著臺子有些吃力地站了起來,他揉了揉腰,沖我身后招了一下手,順著他的手向后看,大廳里空空蕩蕩的,正當我覺得胖老頭兒很怪異時,門外人影一晃,“五四青年”推門走了進來。這個狡猾的騙子,其實一直跟在我的身后。胖老頭兒拿出一張錢,“五四青年”接過了,他舉起錢,認真地端詳,我發現那是一張五元的紙幣,“五四青年”把錢裝進上衣口袋,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他說,你的嘴唇發干,要多喝水。走出門去,他回過頭,把臉貼在玻璃上向里看,他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對我還是胖老頭兒,他的臉被擠得發扁。
我感到被人捉弄的憤怒,胖老頭兒說,他腦子有病,別在意他的話,他心不壞。我把身份證和錢遞給胖老頭兒說,你的雇工挺能干,就是打扮有些問題。胖老頭兒笑了,他說,你多心了,他往賓館領客人,在太平,他領到誰家,誰家都會給他五塊錢,這五塊錢跟客人沒有關系,我們的房價不變。我不理睬胖老頭兒,我決定用沉默來讓他明白一個事實,別以為外地人好騙,我不可能一個晚上被捉弄兩次。胖老頭兒顯然是個老江湖,他一邊登記一邊說,十幾年前,太平建化工廠,他和戀人從南方來這里打工,那幾年很多外地人來太平打工。出了火車站,戀人失蹤了,他就是在那個時候腦子有了毛病,他整天在車站找人,一找就找了十幾年。你說太平不是多大的地方,藏個人不至于這么難找吧,可大家都幫著他找,就是找不到呢。有人說那個女人當晚坐上了返回南方的火車,她到太平不過是算計好了來分手的,太平的大多數人相信這個說法。在太平,沒有人當他的面說他是傻子,他受不了這個,你平白無故給他錢,他不要,你多給他錢,他也不要。
你要是再不信,我就替老板做回主,退你五塊錢,胖老頭看著我的眼睛說,省得你以為太平欺負外地人。
我用笑給胖老頭兒道歉,他當即也笑了。
胖老頭兒說,我總結過,全世界的傻子都有兩個普遍的特點,年輕人你知不知道?
我沒有研究過傻子,倒是別人都以為我有些傻。
胖老頭兒說,第一是兩只眼睛隔得遠,第二是他們都是財迷。
胖老頭兒搖著頭說,這兩條,他都不符合,我也搞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傻子。
想不到,“五四青年”這么有故事。
胖老頭兒有些迷惑,五四青年,誰是五四青年?
第二天我在車站廣場上找到“五四青年”時,他正盯著出站口的人流觀望,出來了一幫老年人,清一色穿著整齊的紅色運動衣,老人們大概是來太平旅游的。“五四青年”一張臉一張臉地打量他們,他面露微笑,好像那些老人們里藏著張小琴的父母,“五四青年”躬著身子,大聲沖著這群老人問,你們見過張小琴嗎?老人們經多見廣,他們充耳不聞地走過,有一個掛著助聽器的老人,滿臉疑惑地看了一眼“五四青年”,馬上過來一個老太太攙扶他,老太太向“五四青年”不滿地瞪了一眼。
等人流散盡,我跟“五四青年”招手,他端起胳膊,像軍人跑步一樣跑了過來。“五四青年”看了看我說,我覺得你面熟,你是張小琴村里的人嗎?
我不認識張小琴,如果我遇到她,肯定會來告訴你,我用一種認真的口氣對“五四青年”說,不過,我現在請你幫個忙。
犯法的事兒我可不干,倒票、賣碟、聯系發票,我不沾手這個,他嘟嘟噥噥地說。
我說,想讓你領個路,去派出所。
他眼光一亮,你是外地人吧?
你怎么知道的?
太平這里不叫派出所,叫公安分局。
太平是個大地方了。
你去報案?
我去找人。
公安分局就隔著幾條路,走著就二十分鐘,我指給你就行。
你領著吧,路上你跟我說說張小琴。
去公安分局的路上,“五四青年”拒絕透露他跟張小琴太多的事情,他說張小琴交代過,他們兩個的事情是一個秘密,都必須保守一生。他看我有些失望,就補償似的說了張小琴的長相,通過他的描述,我能夠想象出張小琴不過是一個長相普通的人,他說張小琴從小就喜歡捉迷藏,只要她藏起來,他就能很快找到她,無論她藏得多嚴實。他們來到太平的時候,在火車站廣場,張小琴說,我們捉迷藏吧,我還沒有閉上眼睛,她就在人群里消失了。當時我想,她一定得到了高人的指點,用來太平打工當借口,捉一個大迷藏讓我領教她的厲害。
是啊,張小琴在跟你鬧著玩兒呢,說不定她會在太平的某個地方突然出現,女人一般都沉不住氣。
“五四青年”停下來,他看著太平的某個地方發了一下呆。
“五四青年”說,你錯了。
“五四青年”說,這不是一個迷藏。
“五四青年”說,你們都不懂,這是張小琴對我的一場考驗。
太平公安分局在一處深深的院子里,站在馬路上向里望去,里面滿是大樹,濃蔭蔽日的樣子,倒是像個公園。我遞給“五四青年”一張五元的紙幣,他沒有接,他說,你也是來找人的。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不知道為什么,我沒有堅持,當我把錢裝回口袋的時候,我突然感覺,我是一個和“五四青年”差不多的人。
別指望他們,“五四青年”看著那個院子說,他們什么也不會干,十五年了,他們連張小琴的影子也沒有找到。
我找到警察老韓時,他正要出門辦事,當著我的面,他脫掉警服,露出一身精細的排骨,他彎下身,在一個鐵皮柜子里拽出一件衣服換上,那是一件白色的T恤,明顯是大了一號,穿在他的身上有些咣當。我之所以找老韓,是在院子里看到了他們分局的公示欄,老韓是分局資格最老的警察,他在這里工作了二十年。當老韓聽說我是來問十五年前于勒的案件時,他怔了一下,你是于勒的親屬?我趕忙說不是,于勒是我父親的朋友,而且最后他們還翻了臉。說出這些話之后,我才意識到這不是我想說的,但我已經把這些話說出了口。老韓抬起手腕看表,他說,那你得去市局開個信才行,我們不能向無關人員透露案情。
我是突然想起上衣袋里那張名片的,我把李大成的名片遞給了老韓,是他讓我來找你的。我雖然沒有去找退休的禿頭警察幫忙,可他留給我的名片還是派上了用場。
老韓把名片還給我的時候,他剜了我一眼,他一邊罵著李大成,一邊拿了紙杯沖了一杯水遞給我。我想起了父親家那張油漬的報紙,能不能說詳細點兒,我向老韓請求。
老韓說得挺詳細,不知道是李大成的面子還是我的請求起了作用,還有另外一種可能,老韓本來就是這樣的說話風格。
在太平分局,沒有人比我再清楚這個案子了,當年辦案的那幫人,退的退,調的調,就剩下我一個人苦守太平了。知情人來報案的時候,我沒有在分局,除了內勤,我們所有的干警都去了化工廠維持秩序,化工廠周圍的老百姓因為污染問題鬧事,老百姓手里舉著各式各樣的農具,堵住了化工廠的四個大門,北門口濃煙滾滾的,很嚇人。其實不過是他們燒了一個麥秸垛,這個麥秸垛是鬧事的一個農民的,他們燒麥秸垛就是為了造個聲勢。就像麥秸垛著得快滅得快一樣,化工廠的老總出來說,以后化工廠所有的裝卸都由附近的村承包,老百姓就心滿意足地回家了。回到分局的時候,我們才知道,就在我們在化工廠維持秩序的時候,太平鎮出了一件大案。在一個出租屋里,死了一男一女,他們衣不蔽體,沒有打斗痕跡,致使兩人死亡的兇具竟然是一把剪刀。
現場拉著警戒帶,市局刑警隊的兩輛車停在一邊,現場還沒有勘察完,市里來的一個警察阻止我們進去,他很年輕,不會通融,他很不客氣地將我們往外趕,遠處圍觀的人群里寂靜無聲,但我們還是感覺出了他們的譏諷,我們很沒有面子,低著頭走進人群。站在人群里的時候,我發現分局局長還在和那個警察交涉著,一個硬要進去,一個硬是阻攔,兩個人看起來有些滑稽,他們好像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只能僵持在這個點上。如果不是市局的副局長出來,真不知道這種局面如何結束,市局的副局長是分管刑偵的,他大踏步從院子里走出來,他的臉色很難看,他把分局局長叫到一邊,吩咐著什么,我看見分局局長一個勁兒點頭。當時有小道消息,我們分局局長馬上要調市局,節骨眼上出了這么大案子,讓他這個老公安都失了分寸。
最后,刑警隊的人一個接一個出來了,他們都是一副見過大世面的樣子,臉上既不沉重也不輕松,惹得圍觀的人群發出議論。后來,我們被允許進去看看,那是兩間房子的小院,院子里種著蘭草,滿院子香氣。房子是里外套間,收拾得很干凈,沙發背上鋪著手工鉤的絲巾,白色的柜子,白色的櫥子,白色的桌子,很少有人這樣搭配家具。里間的門敞開著,里面的味道有些奇怪,是濕漉漉的草地上的氣息。在這之前,我已經知道了死者的身份,男性是太平鎮的無業游民于勒,女性是太平鎮郵政局的職工張映紅,他們兩個人我都認識。大席夢思床上是他們的尸體,男的趴在那里,他的手伸著,像一只青蛙,女的側臥著,像是睡著了。說實話,床上的兩個人,看起來很陌生,與活著的時候差別很大,差別在哪里,我也說不清楚。那把剪刀被刑警隊取走,他們要去檢驗指紋之類的東西。
出來的時候,有一個人在警戒線外大哭,他是報案人,也是房東。報案人之所以哭得那么傷心,不是因為死者而悲傷,而是因為事情出在他家的出租房,出租房里死了人,不吉利,以后房子很難再出租出去。他說房子是新蓋的,本來打算出租給化工廠的打工仔,可一個本地人要租下整座院子,我看她漂漂亮亮的一個人,·給的房租又高,哪里想到她會是個雞。
張映紅三十八歲,太平鎮郵政支局的職工,年輕時曾經是太平鎮的一枝花。當年,很多小伙子都抹著頭油,以買郵票發電報打電話為借口,其實就是為了看上柜臺里f262febcb54554b159bf865a8bd50562的張映紅一眼。太平鎮郵局門前有一片空地,經常有小伙子們為了張映紅打架,他們一邊打一邊向郵局里張望,張映紅坐在深深的柜臺里,紋絲不動。但張映紅一直沒有找對象,拖來拖去拖成了老姑娘,后來有一個傳言,張映紅是個石女,這個傳言在太平鎮流傳最廣,這個傳言有一些說服力,凡是石女都不是一般的好看,就像那種不會授粉坐果的花兒,都特別漂亮一樣。還有人說張映紅不喜歡男人,她喜歡女人,這個說法也有理由,張映紅喜歡往六姑那里跑,在太平,誰都知道六姑是個不喜歡男人的老女人。最后,還是張映紅自己粉碎了這兩個傳言,她突然做起了雞。但張映紅做雞跟別的雞不同,她有條件,她不招惹年輕人,不招惹大款,不招惹民工,她喜歡光棍和鰥夫里面的壞男人。張映紅做雞的方式,也給我們抓嫖帶來了困難,人家可是未婚,你不能擋著她談戀愛吧。
但一個妓女,有什么理由去殺害她的嫖客呢?況且,于勒是一個壯漢,張映紅怎么會是他的對手?
案件的偵破沒有懸念,一個證人目睹了兇殺案的過程。證人是太平鎮著名的賭徒,他輸光了所有的家產,他曾經砍下自己的一根指頭,也沒有戒賭成功。后來,賭徒對打探別人的秘密上了癮,他迷上了溜墻根兒和包打聽,他熱衷于收集隱私取代了原來的毒癮。賭徒本來不打算暴露這個秘密,這可是他目前為止最大的秘密,后來當他聽說公安在院子周圍錄取了所有的腳印,連遺留在地上的幾根毛發都沒有放過,賭徒說自己聽到這個消息時,下意識地抓了一下自己的頭,當發現手心里有好幾根頭發時,他嚇了一跳,他仿佛看見來自市里的警察在那個院子后面查看,警察突然蹲下去,用鑷子小心地夾起了什么,警察對著陽光看鑷子夾起來的東西,賭徒認出了那是自己的頭發。
賭徒的講述揭開了兇殺案的謎底。賭徒那天沒有吃早飯,他準備去太平機械廠附近去喝胡辣湯。離機械廠還有一條街,賭徒的面前就飄起了胡辣湯的香味兒,賭徒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活像肚子里藏著一只大鳥,賭徒于是加快了腳步,就這樣他在路上遇到了張映紅和于勒,他們兩個一前一后和賭徒擦肩而過,賭徒面前胡辣湯的香味消失了,他聞到了秘密的氣息。那種氣息迫使賭徒轉回頭,悄悄地跟在張映紅和于勒的后面。于勒和張映紅故意保持著一段距離,這在賭徒看來十分可笑,他像一個有經驗的獵手一樣,裝作漫不經心地跟在后面,賭徒的肚子不叫了,一顆心在里面跳得厲害,提醒他將會有一件秘密馬上發生。
于勒最后恢復了一貫的作風,他大搖大擺地進了那個院子,張映紅關門,賭徒裝作低頭走路,他聽見了咔嗒咔嗒的關門聲,門的關閉,就是秘密的開始,賭徒站在路上想。賭徒翻過了一條街,來到院子的后面,正當他準備翻墻的時候,有一個賣地圖的人纏住了他,賭徒拿出準備喝胡辣湯的錢,買了一張中國地圖,賣地圖的看他挺痛快,就繼續鼓動他買世界地圖,賭徒費了半天勁兒才把賣地圖的打發走。當賭徒趴到張映紅的后窗底下時,里面已經完事兒了,賭徒用一根很細的樹枝撥開了窗簾的一條小縫兒,他看見了里面的景象,于勒肚子上圍著一條毛巾,正坐在床沿上吸煙,張映紅趴在他的身后,她的臉緊緊貼著于勒的后背。當時的情景讓賭徒有些吃驚,那完全不是他想象出來的樣子,賭徒在分局里一邊回憶一邊說,那不是嫖娼的樣子,更像是一對多年的夫妻。于勒吸完煙,看樣子他準備離開,張映紅伸著兩根指頭比劃著,她嘴里說了一句什么,聽不清楚,應該是跟于勒要錢,于勒甩了甩手,沒有給的意思,于勒準備穿衣服走人,張映紅在那條縫里消失了,張映紅再出現的時候,手里多了一把剪刀,她拿著剪刀在床上比劃著,于勒有些吃驚,他臉上出現了奇怪的笑容,他突然向床上的張映紅撲去,然后他不動了。張映紅搖了搖于勒,于勒一動不動。
看到這里,賭徒的肚子又叫了一聲,聲音大得有些出奇,賭徒覺得臉前的窗子都震得顫動了一下,他只能慌慌張張離開了。賭徒并不知道,他的肚子發出叫聲的時候,趴在床上的于勒已經死了,他更沒有想到,在他從那個院子的墻上溜下來之后,張映紅也自殺了。
最后案子的定性是,嫖客于勒和妓女張映紅在出租屋內發生關系,因為于勒執意拒付嫖資,張映紅失手將于勒殺害,然后畏罪自殺。事實上在于勒的衣服里,沒有發現一分錢,于勒的死,對于張映紅是意外,對于勒來說,多少也有故意的嫌疑。于勒的衣袋里有一張診斷證明,他得了胃癌,生命的存活期不會超過一年,技術證明,于勒嫖娼當天吸食了大量的麻古,是為了減輕病痛,還是為了放縱,我們無法判斷,還不能明確的是,于勒在撲向剪刀的時候,是否出現了幻覺?于勒死去得很安詳,臉上不但看不出痛苦,反而有一絲微笑。
我當警察這些年,其實就經歷過一件人命案,十五年過去了,總覺得這個案子既簡單又復雜,有說不清的東西在里面。老韓的臉看著窗外說,他的窗外是一棵石榴樹,一只鳥兒站在樹枝上,探頭探腦地向屋里看。我在小說里陷入對太平之行的回憶時,公司餐廳的午餐已經開始了,我的肚子也叫了一聲,跟賭徒得到提醒一樣,我想起到了午餐時間。我走進餐廳的時候,已經有吃完的同事向外走。小白離老遠沖我揮手,周小舟,到這里來!小白坐在靠窗的位置,她的面前放著雙份飯菜。
吃飯不提太平的事情,小白劈頭說了一句。
特別是兇殺案什么的,小白說。
小白的嚴肅澆滅了我的興奮,我拿起筷子,低頭吃飯,那個瞬間,我無比沮喪。
小白好一陣兒沒有動靜,我抬起頭,發現她正出神地看著我。
要不,說說張映紅吧,小白說。
一個妓女,為了二百塊錢的嫖資就殺人,你覺得假了吧?
因為一個眼神就可以殺人,小白用不銹鋼刀把牛排割成小塊,我猜,張映紅的憤怒絕對不是為了那二百元嫖資。
小白說,世界上只有兩種女人,母親型和妓女型。你不要笑,這是心理學家的觀點,母親型女人的心中只有孩子,妓女型女人的眼里只有男人。注意,妓女型和妓女不是一個概念,有的人身份是妓女,不一定是妓女型,這個張映紅就不好說。
我對女人研究不多,我準備和小白開個玩笑,主要是供我研究的對象太少。
男人一生下來,對女人的研究就開始了,小白的神情很認真,母親是男人最好的研究對象。
我告訴小白,我的母親幾乎可以算作絕對母親型的女人,這一點真的是從我降生就確定的。在母親和父親的婚姻里,我的出生是一個轉折點,政工科長利用我的出生,一舉將周成舟擊潰。母親是一個很自尊的人,本來她打算生下孩子就離婚,當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她的眼睛就濕潤了,她所有的愛都頃刻得到了轉移,婚姻在她心里自動一再減輕,變得無足輕重。之后的日子,一直到我長大,母親的全部身心專注于我,她無暇旁顧,父親周成舟被安放在可有可無的一角,他成了這個家庭有些多余的人。周成舟遠在太平,他跟這個家庭的聯系,就是每個星期都會寄一封家書。周成舟所謂的家書,簡單到不像話,幾行字,有時候是一些必要的提醒,比如冬天要貯藏白菜,有時候,完全是不知所云的廢話,有一封信,竟然說打掃屋頂的灰塵時,先把蜘蛛網挑掉。后來,母親連信封都懶得拆開,直接扔到一邊,信封上是周成舟漂亮的字體,特別是母親的名字,被寫得很俊秀,不知情的人看了,肯定以為周成舟是個一往情深的人。
最后,兩位老人的關系怎么樣?
上了歲數,他們平靜地分了手。隨著我的長大,特別是參加工作之后,母親閑了下來,像經歷時光倒退一樣,她突然記起了離婚這件事情。周成舟剛聽到母親要跟他離婚時,態度很復雜,既有自嘗苦果的痛苦,畢竟他折騰了那么多年;又有如釋重負的輕松,畢竟這是他堅持了一生的結果。周成舟很大度,他選擇了自己凈身出戶。他們兩個離婚的情景充滿著奇怪的氣氛,兩個人都和和氣氣,周成舟因為內疚,最后表現出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倒是母親決絕起來,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下午繼續寫吧,小白的眼睛特別亮,你的太平之行,讓我有了期待。
回到紅星旅社,胖老頭兒正躺在后院的躺椅上曬太陽,大約是聽見了玻璃門的轉動,他扭頭看見了我,他笑著跟我打了一個招呼。我走過去,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
大爺,您知道于勒這個人吧?我問他。
于勒,他坐了起來,這個家伙死了很多年了,你怎么知道他?
說說于勒這個人吧,我對他說,我在報紙上看過那個案件。
于勒原來是西山煤礦的工人,太平鎮鎮長給女兒找對象,不知道誰給牽上線,把于勒介紹給鎮長女兒了。于勒放假的時候,就到太平來,他自行車騎得跟耍馬戲一樣,日日地快,嚇得后座上鎮長女兒亂叫,他們到坡地里去,放羊的黑小看見他們在草叢里摟抱在一起。于勒和鎮長女兒快結婚的時候,出了岔子,都說他們散了,大家都不信,草地里都那樣了,怎么會散?直到鎮長女兒跟一個當兵的結了婚,隨軍去了,太平的人這才相信。換現在,這不是個事兒,當年可不行,畢竟你們都那樣了嘛。
后來,于勒接連做了兩件嚇人的事情。他先是辭了西山煤礦的工作,到太平來過生活。那個年代,當公家人吃商品糧是多了不起的事情啊,要不然鎮長會答應女兒跟他處對象?但于勒說辭了就辭了,就像扔掉一件破衣服一樣輕松。這事兒于勒做得真像個英雄!這還不算,于勒扎根到太平,竟然和一個寡婦有牽扯,他追求起了那個名聲不好的寡婦。其實這事兒我跟別人的看法不一樣,這也是英雄行為嘛,你聽聽古書,大人物一般都喜歡這種女人,這也是定數。最后鎮長看不下去了,把供銷社一個臨時工介紹給于勒,鎮長的意思是,這樣可以挽救一下于勒,姑娘雖然是個臨時工,比起那個寡婦,不知道要強到哪里去。當天晚上,月亮很大,太平人有在街上扯閑的習慣,他們看見臨時工姑娘從街上走過,她穿著高跟鞋,在路上很響亮地走,空氣里飄著她雪花膏的香味,不一會兒,臨時工姑娘順著原路跑了回來,她一歪一歪地跑,一只高跟鞋跑丟了,她一路跑,一路留下哭聲。
于勒這個人,給人最大的感覺圖快活,圖輕省,圖自在。煤礦上工人按時上班下班,在他眼里那簡直就像坐監,他厭惡在地下的感覺,雖然礦下有電燈,可他總覺得下礦就是到了黑夜,他喜歡大太陽掛在天上的感覺,他說,這樣喘得上氣來,好像當煤礦工人整天都按著到水底下憋著一樣。于勒這個人,很勇敢,很仗義,很爺們兒。他好作,他的日子就是兩個字,打和搞,打就是打兔子打魚打鳥打野狗,還有打人,搞呢,就是搞女人。于勒打獵的水平不怎么樣,他是最浪費火藥砂子的獵手,一些同行笑話他經常不瞄準就開槍,大家都說于勒不在乎獵物,他在乎的是開槍時的那個勁頭兒。可誰都承認,于勒打人厲害,有一回于勒一個人打下了五個。于勒讓人看不起的是他的浪蕩,他喜歡搞破鞋,專門搞那些名聲不好的女人,于勒從來沒有沾過良家,所以于勒的人緣還不算差,反正搞得是壞女人,他愛怎么禍禍就怎么禍禍吧。于勒跟喜歡臭豆腐一樣,專挑那種放蕩潑辣的壞女人,有人說,于勒這些年,將太平的壞女人搞了一個遍。于勒跟別人不一樣,他不是偷偷摸摸地搞,他是光明正大地搞,被于勒搞過的壞女人也不隱瞞,她們反倒有些光榮一樣,到處宣傳被于勒搞過的事情。
我說過于勒,于勒不會死在自家的炕頭上,他不是死在打獵的野地里,就是死在哪個野女人的床上。這個事情,還真說準了,于勒沒有死在自家的炕頭上。我很后悔說過這樣的話,這是造口業,將來要還的。
胖老頭兒的嘴抽搐了一下,他有些難過。
您不用自責,說到底還是張映紅這個女人把于勒害死了。我安慰他。
胖老頭兒立起身子,他搖了搖頭,又躺了回去。
唉,沒有人知道,張映紅是個多好的女人。胖老頭兒的聲音在躺椅的上方說。
張映紅誤傷了于勒,最后也自殺了,可畢竟是她招惹了于勒,我說,如果不是這樣,于勒就是死,也會死在自家的炕頭上。
胖老頭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的眼睛放著光,小子,別亂說話,明天你去找六姑問問,張映紅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在去六姑家的路上,“五四青年”給我說了六姑的事情。六姑年輕的時候在城里上過師范,她是那個年代太平少有的讀書人,六姑畢業后分配在城里教書。六姑愛上了她的老師,一個桃李滿天下的師范校長,這種愛注定沒有結果,六姑后來干脆不要工作了,她回到了老家太平。回到太平之后,六姑像有了潔癖,她從來不跟男人打交道,太平鎮的人說,六姑不能想男人,只要一想,就跟孫悟空被念了緊箍咒,天崩地裂地頭疼,她也聽不得男人說話,只要聽了,就翻江倒海地嘔吐。那六姑能見我?我又不是女人?
六姑年紀大了,沒有那些毛病了,現在她眼里,男人跟女人沒有啥區別了。
我突然想,“五四青年”可能真不是傻子。
六姑盤腿坐在天井搓麻線,院子的墻上掛滿了苘麻,滿院子都是淡淡的苘的味道,看我進來,她示意我坐在對面的蒲團上。六姑看起來有七十多歲的樣子,慈眉善目,笑起來牙齒雪白。聽說我要打聽張映紅,她嘆了一聲,六姑的那聲嘆息在小院里回旋許久,輕輕落在了苘麻上。
六姑的話很輕很慢,就像往事是臥在心里的一個嬰兒,她要輕輕地喚醒。六姑一邊說一邊看著我,她的眼神既慈祥又深邃,她的話,跟那一聲嘆息一樣,我聽到了中間的一個“點”也會感覺到那些輻射出去的那些“意”,院子里苘的氣味越來越濃,我好像被催眠了,進入到六姑的講述中去。現在復述六姑的講述,我的記憶好像出了問題,我已經分不清楚,哪些是六姑的話,哪些是當時我對情景的想象。
張映紅是一個執迷不悟的孩子。
張映紅高中沒有畢業,就到郵局來上班了,她是接班,她父親是個老郵遞員。郵局是幾間低矮的老房子,張映紅上班之后,坐在柜臺里賣郵票信封,她漂亮,原來低矮的房子好像一下子敞亮了。張映紅沒有文憑,但她聰明,學東西快,記東西準,市里舉行電話接線員比賽,六千個電話號碼,張映紅一個也沒有背錯,氣得城里的接線員都拿眼瞪她,那些人可都是有背景的人,一個個跟大小姐似的。比賽結束,市局要把她留下,這樣的苗子待在太平太可惜了,她不干,張映紅說自己不喜歡跟城里人打交道,她想到了城里那幾位接線員不友好的目光。這也是命啊,要是她那次留在市里,也就沒有后面的事情發生了。
太平郵局是個小局,張映紅還管著接發電報,那個時候電話不普及,有急事,就靠打電報。電報是四碼電報,所有的字都由四個數字代替,太平沒有設備,市局通過電話把來自天南海北的電文傳過來,張映紅負責記錄四碼電文,然后再把那些數字翻譯出來。電報按照字數收錢,為了省錢,電報都很簡短,一般不會超過十個字。
有一天,張映紅收了一封電文,一個字一個字翻譯出來之后,她看電報紙愣了一下,上面是:馬蓮花,我愛你,我的心里全是你!張映紅又翻譯了一遍,沒有錯,電文沒有錯誤。張映紅的臉有些發燒,她覺得這太不可思議,這個人怎么打這樣的電報,他真是瘋了!張映紅注意到了,電報是從西山煤礦發來的,發報人的名字挺怪,叫于勒。
過了幾天,這個叫于勒的人又發來電報,內容和前幾天一模一樣。張映紅把電報紙疊起來,裝進電報封,張映紅捏著那封電報,交給郵遞員的時候,她面紅耳赤,手哆嗦著,她裝作漫不經心地問,收報人馬蓮花是干啥的。郵遞員沒有直接回答她,他揚起脖子,嘿嘿笑了一陣,郵遞員的喉結像一個滑動的大核桃,郵遞員騎上車子,告訴她,太平西街的,一個裁縫。
大約一個月后,于勒的電報又來了,看著一紙密密麻麻的數字,她知道這次的電文是詩,張映紅的業務好,她差不多能夠邊收邊譯,那本四碼電報字典基本用不著去翻。
那天晚上,張映紅來到六姑家,她要六姑教給她織毛衣的一種針法。一開始六姑就覺察到了她的異常,張映紅心不在焉,學了半天也不得要領。最后張映紅有些扭捏地從褲兜里拿出一張紙,六姑的眼神不好,她拿了去燈下看,上面是幾句詩: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不是生與死的距離
而是我站在你的面前
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六姑說,這是大詩人泰戈爾的詩。
六姑說,誰收到了這樣的詩,誰就接收到了愛情。不明就里的六姑當時以為,張映紅接受了哪個小伙子的追求。
張映紅捧著那張紙,她的臉亮亮的,張映紅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六姑的眼里出現了幻覺,那張紙上的文字,燃燒起來,燒成了一堆小火苗。
張映紅一腳踏進裁縫鋪,就看到太平的五六個大男人坐在里面,他們每個人都捧著一個大搪瓷茶杯,坐在裁縫鋪里吹牛,消散著男人過剩的精力,兩間屋大小的空間被他們搞得熱氣騰騰,不像個裁縫鋪,倒是有點兒像包子鋪。太平鎮的裁縫,那個叫馬蓮花的人從里間走了出來,她燙著頭,穿著粉紅色的旗袍,腳上趿拉著拖鞋,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奇怪的氣息,既頹廢又張揚,既慵懶又風潑。張映紅裝作來看布料,馬蓮花就跟她一一介紹,滌卡、腈綸、錦綸、平絨、的確良、白府綢、喬其紗……布料放在靠墻的一個大櫥子里,馬蓮花來來回回地拿著布料,坐在兩條凳子上的男人,就乘其不備地去摸她,馬蓮花笑得咯咯響,她扭動著柔軟的腰肢,靈巧地躲閃著,馬蓮花在她的裁縫鋪穿梭,她走得真像一朵蓮花,弄得周圍的空氣像水一樣蕩漾。
世界上就有這樣的事情,在沒有見到于勒之前,張映紅就開始對這個男人動了心。張映紅真見到于勒,是在半年之后。那也是一個晚上,張映紅像一只貓一樣,溜進了六姑的房間,看見六姑,她一聲不響地鉆進了六姑的懷里。六姑一直像一個母親一樣,看待這個從小沒有娘的孩子,六姑能感覺出張映紅的身體微微發燙,她沒有點破,她拍打著張映紅,就像哄一個嬰兒一樣。張映紅說起了一個男人,他是個細高個,腿長,但很有力量的樣子;他戴著墨鏡,嘴角叼著煙卷,就像電影里的地下黨一樣有些神秘;他有一輛自行車,什么時候都亮閃閃的,他騎著自行車在人群里穿梭,像一條金色的大魚;他肩上扛著兩把槍,一把是雙筒獵槍,一把是氣槍,他弓著身子瞄準,樹上的野鴿子應聲而落……六姑知道,張映紅這個可憐的孩子戀愛了,她笑著說,這個男人難道沒有名字?
張映紅遲疑了一下,仿佛說出那個名字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六姑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頭。他叫于勒!張映紅在六姑懷里說,六姑感覺到張映紅在她的懷里一陣顫抖。
張映紅跟六姑的命運一樣,她愛上了一個不該愛上的人。于勒是一個特別的男人,他易動情,從來不懂得專注。他只喜歡追逐那種放浪的女人,那些女人跟他理解的生命方式完全契合。于勒沉迷在他的荒野里,靜靜開放的張映紅一點兒也不起眼,在他的眼里,躲在郵局柜臺內的小姑娘,無疑是一枚青澀的果子,不值得他去理會。
不知道張映紅下了多大的決心,她把那首詩完整地寫下來交給于勒。那個時候張映紅已經能夠全部背誦那首詩,她拿著電報去請教六姑的那個晚上,六姑打開箱子,把泰戈爾的一本詩集送給了張映紅。
六姑不知道張映紅是如何遭到拒絕的,她只知道張映紅從此沉默了。六姑說她那個時候有個擔心,她恐怕自己當年的命運在張映紅身上重現,她沒有想到的是,張映紅后來竟然用背叛自我的方式,去屈就這段愛情。
當六姑聽說了于勒和張映紅在出租屋雙雙死去之后,她整整一夜未眠。那個晚上,六姑看見門無聲地開了,張映紅又像貓一樣溜進了她的房間,張映紅看起來和以往沒有兩樣,就是臉有些發白。六姑說,張映紅還想鉆進她的懷抱,六姑想起張映紅不值得死,就有些生氣,六姑的兩肋漲得滿滿的,她就打了張映紅一巴掌,那是又愛又恨的一巴掌,六姑發現自己的巴掌很無力,那只手輕輕地落下去之后,六姑自己嗚嗚地哭了。
過了一會兒,六姑發現自己竟然躺在張映紅的懷里,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張映紅的臉上升起了一種圣潔的光,她擁著六姑,輕輕地拍打著她,像拍打嬰兒一樣拍打著她。六姑的身子軟了下來,她感覺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溫暖,就像躺在母親的羊水里,那個夜晚,六姑身上包裹了一輩子的那層冰漸漸融化。那個晚上,張映紅一直和她說話,六姑打了一個瞌睡,她睜開眼,張映紅消失了,黎明的光透過窗戶,一只蝴蝶在窗邊飛啊飛的。
六姑把手里的麻線系了結,她從腿上取下那捆麻線放到笸籮里,六姑說,經過那一夜,她才明白,跟張映紅相比,自己活得才真正委屈和可憐。
一只五彩斑斕的蝴蝶飛了過來,落在六姑的肩膀上,它在六姑的肩膀上翻動翅膀。
我喜歡蝴蝶,六姑說,你不知道張映紅有多漂亮,她跟蝴蝶一樣美。
你從哪里來?六姑問我。
端城,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說,端城是很遠的一個城市,它是小白的故鄉,每到假期,小白就要去端城。
哦,六姑說,你長得像一個人,你進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他來了呢。
六姑說,我真是糊涂了,他現在應該五十多歲了。
他是誰啊?
周成舟,很多年前太平糧所的會計。
說說他吧,我對和我長得相像的人好奇。
六姑說,周成舟是張映紅的一個追求者。張映紅的追求者很多,他們大多是聚集在郵局門口的那幫人,隨著季節,他們一批一批地更換,就跟一茬又一茬的莊稼一樣,糧所會計周成舟從某個時候起,也成了郵局門口的一棵莊稼,但他來自城市,也自然成為這些莊稼中的異類。周成舟追求張映紅的方式并不出新,他就是每個星期跑到郵局來和張映紅見個面,見面的理由一點兒也不比其他人高明,甚至比本地人還要笨拙,他每個星期都到郵局來寄信。周成舟買了郵票信封,用郵局的筆寫上地址,再要求張映紅遞給他糨糊,他糊上信封,投到鐵皮郵筒里。張映紅說,每個星期的星期三或者是星期四,她都會聽到一個人清脆的腳步聲,那是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的聲音,不用抬頭,她就知道是周成舟來了。張映紅不討厭周成舟,周成舟和太平其他人不一樣,他是真正的城里人,穿著整潔,說話文明,他的字也很漂亮。周成舟懂分寸,他從來沒有糾纏過張映紅,他每一次來都是固定的幾句話,買郵票,買信封,拿糨糊。
周成舟給張映紅寫過一封信。信是從另外一個鄉鎮寄來的,沒有署名,張映紅一眼就認出了周成舟漂亮的字體,那是一張火辣辣的文字,他說自己正在和老婆離婚,等離完婚,他就正式向她求婚。張映紅不知道怎么對付這件事情,她心里已經有了一個于勒,裝得滿滿當當,不允許任何人再闖入一點兒。那個時候,張映紅對自己有個苛刻的要求,她用不搭理任何追求者的方式,來表明自己對于勒的喜愛和忠誠。周成舟的信讓她為難,她覺得不能像對待太平那些毛頭小子一樣,想來想去,她決定給周成舟寫一封回信。張映紅不想過于傷周成舟的心,她在信上寫,請你不要離婚,你是城里人,我們沒有可能。但她覺得不合適,沒有把自己的態度說清楚。最后還是六姑給了張映紅指點,給周成舟一個明確的拒絕,把話說透,才是對周成舟最好的交代。張映紅用一支紅色的圓珠筆,在周成舟的信上寫,你離不離婚,跟我沒有任何關系!這行紅色的大字寫在信的上面,很像老師批改了一件不合格的作業。
周成舟再來郵局時,神情不大自然,他結結巴巴地跟柜臺里的張映紅要郵票信封,張映紅其實心也跳得厲害,她看著周成舟在信封上寫地址,由于緊張,周成舟把地址都寫錯了,糊信封時,他把糨糊也刷多了,沾了一手。張映紅把那封寫了紅字的信放在了柜臺上,周成舟像被電住了,他站在那里愣了半天,張映紅把信向他推了推,周成舟才慌慌張張地拿起那封信跑掉了。由于走得慌張,周成舟把那封要寄走的信忘在了柜臺上,張映紅拿起來投進了郵筒,信落入郵筒的時候,她心里也輕松起來。
下一個星期,周成舟沒有露面,六姑對張映紅說,下一個不知道誰要登場了。
六姑和張映紅都沒有想到,周成舟繼續出現了。那天,張映紅往信件上蓋郵戳,她乒乒乓乓蓋得起勁兒,柜臺的上方響起了一個似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她一抬頭,看見了周成舟的臉。周成舟像得了一場大病,他的臉消瘦,聲音嘶啞,張映紅忘不了的是周成舟的眼神,比以前更加堅定,張映紅給他在抽屜里拿郵票和信封,她身上麻麻的,像無數的針扎在上面。從那之后,周成舟還是每個星期到郵局來寄一封信,他一直堅持了十幾年,但這十幾年里他也沒有再和張映紅表示過什么。而這十幾年中,只要一遇到周成舟,張映紅就會感覺到那種針扎的感覺,直到周成舟離開太平后,只要張映紅一想起周成舟這個名字,那種針扎的感覺就會立即出現。
張映紅對六姑說,她知道,周成舟人在歡城,心里依然有她張映紅。
小白的頭像在閃。
小白:我懂了!
我發過去一個“?”
小白:一開始,我以為張映紅殺人是為了“一個妓女”的尊嚴,后來我校正了自己,張映紅殺人是為了“愛的尊嚴”。
小白:不要簡單地去理解一個女人,也不要簡單地去理解一個男人,包括于勒,更包括你的父親周成舟。
于勒的墳地在一片荒野里,到處是草和蘆葦,遠處有孤零零的樹。
“五四青年”說,于勒是外地人,還是那樣死的,只能埋在這里。
我看看“五四青年”,于勒其實是喜歡荒野的,我沒有對“五四青年”說出來,我不能確定他能否理解我的意思。
“五四青年”說,不過,這正好合了于勒的心意。
于勒的心意?我吃了一驚。
于勒親口告訴我,他死了,就埋在這片荒地里。
你和于勒很熟嗎?
“五四青年”很不滿地看了我一眼,他鄭重地說,我和于勒是好朋友!
“五四青年”指著荒野說,我們經常在這里說話,我們知道對方的秘密。
包括張小琴的秘密?
我當時沒有告訴他,后來,我在這里全告訴他了。
“五四青年”指了指于勒的墳。
我在于勒的墳前深深鞠躬,先鞠了三個,后鞠了三個。我對著墳墓說,于勒叔叔,我來看你來了,前三個躬是代替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是你的朋友周成舟,后三個躬是我的,我是長大了來看你的周小舟。
于勒的墳前長滿了青青黃黃的草,草很長,沒了腳面,風吹過來,刷刷響。
“五四青年”說,你剛才說周成舟了?
你知道周成舟?
于勒跟我說過,周成舟在歡城,他們曾經是朋友。
“五四青年”躺在了于勒墳前的草地上,他建議我也躺下來,他說你試試看,我經常和于勒這樣聊天。我躺下去,感到軟軟的,像是人的懷抱,鼻子里都是草漿的氣味,一些小個頭的螞蚱往身上蹦。
跟“五四青年”對話并不容易,時間一長,任何一個話頭,他都會扯得天馬行空,把他拽回來得費很大的勁兒,何況,他一會兒看云彩,一會兒聽風聲。
在于勒的眼里,周成舟是個有文化的人,于勒最尊敬的人有兩種,一種是會樂器的,一種有文化的。在西山煤礦,于勒就尊敬一個會寫詩的人,于勒和班長關系一般,但見了詩人就客客氣氣,詩人之前經常受人欺負,于勒去了之后,誰欺負詩人他就揍誰。周成舟是糧所的會計,算盤打得啪啪響,所以于勒對周成舟一直相當尊敬。于勒好交朋友,各行各業的人都有,但于勒和他尊敬的人交不成朋友,大概是因為有尊敬的因素存在,只要一尊敬,就多少有一種上下關系,而友誼是一種平等對待的關系,比婚姻還講究門當戶對。讓于勒感到無奈的是,周成舟對于勒太好了,好到于勒總是覺得無以報答,他于勒會打獵,但周成舟只喜歡素食,他于勒能打架,但人家周成舟是文明人,跟任何人都客客氣氣,沒有和人紅過臉,更不需要幫忙打架。而周成舟對他的照顧,是他不能拒絕的,不受指標控制的糧食、花生油、芝麻醬……周成舟通過和供銷社會計的交換,還能搞到指標內的白酒、香煙、糖,這些對于勒很重要,他的狐朋狗友實在是太多了,來來往往免不了吃吃喝喝。后來,于勒發現他跟周成舟看起來是朋友關系了,其實不是,周成舟不像朋友,他更像一個父親。于勒去歡城看望周成舟,周成舟無一例外都會跟他徹夜談心,話題只有一個,就是勸于勒收心,找個好女人過日子,而他推薦的好女人,永遠是太平郵局的張映紅。其實于勒聽不得這個話題,但周成舟是他尊敬的人,是他的朋友,于勒正好用自己的耐心來回報周成舟。
于勒得知真相是他最后一次去歡城,那個時候周成舟已經是面粉廠的廠長,周成舟一點兒也沒有覺察,他歡城面粉廠廠長的身份,讓本來勉強平衡的友誼產生了傾斜。那個夜晚,周成舟喝醉了,說出了藏在心底的秘密,原來周成舟一直深愛著張映紅,而張映紅深愛著于勒,他求于勒答應他,跟張映紅結合。周成舟低三下四地懇求于勒,他滿嘴的張映紅,根本沒有聽進于勒的話。于勒看穿了周成舟友誼的真相,他有了一種被算計了的惱怒,作為男人他可以容忍別人處心積慮,讓于勒爆發的是,周成舟這個可笑的懇求,讓他感受到了被人擺布的恥辱。走出周成舟家大門的時候,他知道和周成舟所謂的友誼到此結束了。
于勒得了癌癥之后,他告訴“五四青年”他要去歡城一趟,現在他想明白了,周成舟不夠朋友,但他,算個男人。
小白發過來一串難過的表情。
小白:我也想去一次太平。
小白:還有,有機會,你領我去拜訪一下你的父親,這個叫周成舟的男人。
我,小說就要結束了,差一個結尾。
小白:庫爾特·馮內古特教你如何結尾了嗎?
我:我提他,只是為了增加寫的勇氣。
晚上,小白請我到“鵲橋”酒吧喝酒。“鵲橋”在歡城的中心,對面就是巨大的歡城廣場,大概是為了突出“鵲橋”的含義,酒吧設計得中西混搭,有些不倫不類,所有的男侍者都一副黑喜鵲打扮,穿著大尾巴的燕尾服走來走去,女侍者都是白裙子外面罩著藍色的紗衣,努力地靠近花喜鵲的模樣。小白看來經常來,她熟門熟路地把我領到一個叫“天河“的房間,房間內有一條長長的茶幾,小白和我分坐兩邊,天花板上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燈,它們放射在頭頂,偽裝成一片天空的星星。小白喝得有些多,她說,牛郎織女不錯了,雖然隔著天河,一年能見上一面。
我點上一支煙,想著如何對小白說那件重要的事情。
不知道什么時候,小白坐到了我的身邊,我還沒有來得及轉過臉去,小白擁抱了我,她在我臉上吻著,我感覺小白的眼淚弄了我一臉,涼涼的。
我天旋地轉地坐在那里,好久,我輕聲喚她的名字,小白,小白。
小白推開了我,她回到對面,陷落進沙發里,過了一會兒,她挺直了身體,小白說,對不起,你剛才抽煙的樣子,太像一個人了。
我的小說是這樣結尾的,這是我從“鵲橋”酒吧回去后做的一個夢。
離開太平的時候,是黎明時分,天空有些模糊,說亮不亮的,潮濕的空氣里飄著早餐的味道,還有高一聲低一聲的叫賣聲。太平,依舊是一副天下太平的模樣。
在太平火車站廣場,我手里攥著一張回歡城的車票,“五四青年”在跟我告別。火車鳴了一聲長笛,我突然覺得有些難分難舍,“五四青年”上來和我擁抱,“五四青年”附在耳邊說,我們捉個迷藏吧。我知道他是在想張小琴了,我沒有理由拒絕他。我剛剛點了一下頭,剛想閉上眼睛,“五四青年”就不見了,我鉆進人群里找他。一直到了晚上,車站廣場的燈亮了起來,我還在尋找,面對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弓著身子大聲呼喊。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廣場上飄蕩:小白,你們見到小白了嗎?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