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

從轟鳴作響的鄉(xiāng)村客車上下來，生良的腳一踏上孟村的土地，感覺世界一下子安靜下來，整個世界好像為他專門消除了聲音，孟村寬闊的道路兩旁，長滿了高大的楊樹，陽光從葉子的間隙照下來，像是一地白鳥在樹陰里無聲地飛。生良左手的傷口這時尖銳地疼了一下，疼得很突然，出其不意就那么疼了一下，而且疼得也很奇怪，很迅速，一冒頭兒就消失了，但那一瞬間的疼痛又很劇烈，是那種鉆心的疼，比他受傷的時候還要疼。隨著疼痛的消失，整個世界正常起來，生良聽到了風(fēng)聲，聽到了白楊樹葉子的嘩啦聲，聽到了田野里拖拉機(jī)的突突聲。生良意識到，剛才那一下疼痛，像是提醒，像是警告，更像是他在用疼痛的方式對故鄉(xiāng)的一次求饒。

生良六年沒有回孟村了，他甚至不止一次想過自己可能永遠(yuǎn)都不會回到孟村了，在南方，他被城市的魔力深深吸引，從而變得過度依賴城市，這種依賴像一塊遮光板，孟村歲月痕跡早已黯然失色。

受傷前的夜里，生良做了一個夢。場景是工廠的車間，生良的手抓向一塊燒得通紅的烙鐵，烙鐵在他的手里像一條紅泥鰍，滑溜溜的，生良的手掌冒起了青煙，那些青煙噴到了他的臉上，變成了黏液在他臉上爬來爬去，他滿臉都是泥鰍的味道。對這個夢，生良沒有心情去細(xì)想，那一段日子，生良正為張美麗的離開暗自憂傷，不祥之感讓他恍恍惚惚，一件不好的事物似乎懸在半空，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從天而降。那天他竟然提前來到車間，他巡視那些機(jī)器，離上班還有半個小時，闊大的車間里靜悄悄的，左右兩排機(jī)床啞巴一樣臥在地上。生良豁然發(fā)現(xiàn)，那些看起來整齊乖順的機(jī)器，其實(shí)在用堅(jiān)硬和冷漠表現(xiàn)著自己的驕傲，操作臺上一根沒有歸位的鋁材進(jìn)入了生良的視野，生良就有了把這根鋁材切割成兩段的沖動，那種破壞的力量突然附體，他按下最為龐大的一臺機(jī)器的開關(guān)，機(jī)器像一臺野獸一樣嚎叫起來，切割片在旋轉(zhuǎn)，鋁材飛濺出火花，鋁材身首異處被割成兩段，生良的身體一陣顫抖，他感到了毀滅其他的快感。隨之而來的是左手逐漸傳來的疼痛，生良舉起手，昨夜的夢境霎時出現(xiàn)，他看見夢里的青煙噴射在臉上，那些液體又黏又熱，直到那些液體滴落在襯衣上，白色的襯衣上霎時像開了一朵紅色的花兒。

生良在醫(yī)院包扎的時候，老板的命令就通過在場的人傳達(dá)過來。好好養(yǎng)幾日傷，到財(cái)務(wù)去領(lǐng)一年的薪水，不用再去上班了。果然，生良沒有成為例外，盡管他在這個工廠是老板最欣賞的中層。

張美麗不辭而別，工廠又將他掃地出門，生良當(dāng)時就認(rèn)定這一切隱含著天意，疼痛和落敗在那個時刻被完全確定下來，這讓生良不再恍惚，看著因?yàn)楸话冃蔚淖笫郑嫉哪樕暇谷桓‖F(xiàn)出了一絲笑容，仿佛他等待的就是這個結(jié)果。

生良的老板有些迷信，特別有一條，員工不能受傷。工人在進(jìn)廠的時候，所有人，包括食堂里那些做飯的師傅，除了要報(bào)生辰八字，還要有例外的體檢，要脫得一絲不掛，頭上頂著巨大的射燈，由幾個人從頭到腳地仔細(xì)檢查，渾身上下不能有任何傷疤。有一次，生良和張美麗躺在出租屋的大床上，他撫摸著張美麗的肚子，生良說張美麗你的肚子真光滑，簡直就跟打了油一樣，張美麗說，在我們廠里，剖腹產(chǎn)生孩子的，也都被辭退了，老板需要完人，百分百的完人。生良當(dāng)時吃了一驚，他想了半天，突然掀開被子，天，我們兩個可是百分百的完人。張美麗捂住了臉，哧哧地笑了起來。

孟村通往外面的這條大路，生良從小到大無數(shù)次在上面走過，來來回回，生良像熟悉自己的身體一樣熟悉它，而今，這條大路在自己的腳下，沒有了以往堅(jiān)硬的感覺，而是變得有些可疑的松軟。生良站在大路上，往事像放電影一樣呈現(xiàn)在眼前。有一個少年騎著自行車從孟村飛快馳來，自行車是大二八的，鏈子蹭得鏈盒嘩嘩響，車把上掛著一個尼龍繩網(wǎng)兜，路上噌地竄出一只野兔子，少年和車子都咣當(dāng)摔在路上，尼龍網(wǎng)兜里的饅頭咕咕嚕嚕滾了一地。這是上初中的生良，學(xué)校在鎮(zhèn)上，他一個星期回一次家，得拿夠一個星期的干糧；有一個青年騎著自行車從遠(yuǎn)方而來，車子換作了一輛半新不舊的二六式，他騎得很慢，他弓著身子，像一只疲憊的大鳥，他沒有發(fā)覺自行車的車胎扁扁的，快沒有氣了，壓在路上發(fā)出噗嚕噗嚕的聲響。這是高考失利的生良，他知道這一次騎回孟村的意義跟往日不同，只要回到孟村，他的一生就從此綁定在這里，混同孟村的普通一員，生良騎得異常艱難，每向前一步，他就離絕望之地近了一步；一輛紅色的夏利汽車開了過來，駕駛車的是村主任的兒子黑牙，一個穿著嶄新西裝的年輕人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他對黑牙賠著笑臉，小心翼翼地提醒著路況，黑牙不老老實(shí)實(shí)地開車，他不看眼前的路，黑牙呲著黑牙，眼神老是向后座踅摸，后座中間是一位紅衣女子，她的頭低得不能再低，她的懷里抱著一束紅色的花兒，那是鎮(zhèn)上婚慶公司贈送的假塑料花兒。這是生良在迎親的路上，盡管他看起來還算鎮(zhèn)靜，其實(shí)他的耳朵里滿是后座捧花兒女子急促的呼吸聲；一個看起來強(qiáng)壯的男人出現(xiàn)在大路上，他扛著一只鼓鼓囊囊的編織袋，他的身邊是穿紅襖的女人，女人懷抱著不到一歲的男孩，女人的目光一會兒在男人身上，一會兒在男孩身上，她的嘴里呼出一團(tuán)團(tuán)的熱氣。這是生良出門打工的情景，那個時候他們結(jié)婚不到兩年，生良還黏著女人，生良的外出并不十分情愿，甚至還有一絲賭氣的成分，女人半是安慰半是激勵地說他，生良你不知道城市有多好，到時候別不想回家了。

在孟村向外走的大路上，生良懷著恐懼向未知走去，他不知道生命里的一個重要時刻馬上就要到來，看著生良的背影消失在大路深處，生良女人更不會想到，她那句生良在城市里不想回家的話會一語成讖。

如果當(dāng)年沒有外出，一直待在孟村，自己今天會怎樣呢？生良想，那將是這樣一個生良，孟村的生良。安分守己，整天黏著媳婦兒，干不了什么大事，活得有些窩囊，暗地里總是發(fā)誓要揍黑牙一頓，見了黑牙卻笑臉相迎，到鎮(zhèn)上理發(fā)，隔壁按摩房的妹子坐在沙發(fā)上向他招手，一邊擠眉弄眼招惹他，把他嚇得不敢再去那家理發(fā)館了，當(dāng)然，他更不會在城市的工廠當(dāng)課長，也不會有機(jī)會和張美麗進(jìn)行一場愛情，也不會帶著傷口回到孟村。而這一個生良才是原原本本的生良，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纳迹丝陶驹诿洗宕舐飞系纳迹驗(yàn)橐淮喂?jié)外生枝的外出打工，成為一個另外的生良。

進(jìn)了村，生良怕遇到熟人，他不知道如何來面對他們，在孟村人的眼里，生良已經(jīng)完全是另外一個生良了。生良知道，一個六年都不肯回家的男人，在鄉(xiāng)村意味著什么，生良也知道，孟村的人在過去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用各種各樣的猜測來議論生良，生良雖然遠(yuǎn)在南方，可他不可避免地成為孟村人的話題中心。

生良擔(dān)心的事情沒有發(fā)生，他一路上沒有遇到熟人。在村口的時候，曾經(jīng)遇到過一個收購廢品的外鄉(xiāng)人，大概是經(jīng)常在這一帶活動，外鄉(xiāng)人的臉上有一種不見外的活絡(luò)，外鄉(xiāng)人張了張嘴，搭訕的話只露出個頭兒，生良就用客氣而陌生的眼神把他擋了回去。還有一個女人，提了一只籃子在街上走，她應(yīng)該是最近兩年嫁到孟村，她見了生良，用試探的眼光打量生良，微笑著點(diǎn)頭兒，生良也用模糊的笑簡單地回應(yīng)了一下。

院子里靜悄悄的，一個男孩兒正在小桌上寫作業(yè)，他的腳邊趴著一只白色的小狗，小狗發(fā)現(xiàn)了生良，夸張地叫了起來，小狗伸著脖子，叫得細(xì)而響亮。男孩兒喊住小狗，他站在那里打量生良，生良的大腦里嗡地響了一聲，他似乎看到了童年的自己，那個久遠(yuǎn)時光里的自己近在咫尺地凝視著生良，生良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才有些清醒，生良看到了男孩葡萄一樣的眼睛，他聽懂了男孩用眼睛發(fā)出的問話，你是誰？

生良說，你是小奧吧！生良聽到自己的聲音很陌生，帶著患了重病的沙啞，又像有一種東西在割他的嗓子一樣。小奧說，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生良說，你小時候喜歡奧特曼，喜歡打小怪獸，你站在床上喊，我是奧特曼！

小奧的名字是生良給兒子起的，兒子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就喜歡盯著電視上的奧特曼看，生良在鎮(zhèn)上的商店里給兒子買了不少奧特曼玩具，兒子哭的時候，只要往他手里塞一個奧特曼玩具，兒子馬上就止住哭聲。生良跟女人商量，給兒子起名叫小奧吧，小時候打怪獸，大了打黑牙。

小奧突然上前拉住了生良的手，他把生良拉到了屋里。兒子的手觸到他的手的時候，他眼前像亮了一道閃電一樣，身體的某個地方隨即被打開，那一刻，生良接收到了一種明確的招引，他要做回原來的生良。

小奧把生良領(lǐng)到了一個鏡框前，他用手指指鏡框里的一個人，再用手指指生良，小奧說，你是這個人，你是爸爸。

是的，我是爸爸。生良沒有想到，一直想象的父子相逢，竟然是靠了一張照片，他有些激動，又覺得自己的激動有些空洞。

那張掛在墻上的照片，是生良打工之后第一次回家時，在鎮(zhèn)上的照相館拍的，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那是他打工生涯中的惟一一次回家，之后的六年，孟村的一切逐漸在生良心里淡去。在那家破舊不堪的照相館里，照相師傅一再命令他們擺弄姿勢和表情時，生良突然第一次對女人有了明顯的嫌棄，那種念頭是在他想起張美麗時一下子涌上來的。坐在照相館的長凳上，生良的耳邊似乎聽到張美麗高跟鞋走動的聲音，還有張美麗低低的笑聲，在生良心里，那可是一種有教養(yǎng)的笑聲。在鎂光燈閃亮的時候，生良有了一個想象，坐在身邊的女人換作了張美麗，張美麗依偎在他身邊，淺淺地笑著。

在照過這張照片之后，生良再沒有回過孟村。這也是他第一次看這張照片，照片上的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絲毫看不出他當(dāng)時心有旁騖，而照片上的女人卻有些預(yù)知未來的神情，她充滿焦慮地望著鏡頭外面，分明是一副擔(dān)心的模樣。生良看著照片，他的臉微微紅了，他為當(dāng)年的情景感到羞恥。生良將小奧拉進(jìn)懷里，小奧的身上散發(fā)出一陣青草氣息，清新而溫暖，他吸吮著鼻子，貪婪地感受著。小奧的身體在生良懷里掙扎了一下，他在用身體表示他的不適應(yīng)和不情愿。

小奧推開了生良，小奧的眼睛長得像生良女人，女人不好惹，若是惹急了，她就像一頭抵人的小牛，小奧就是用抵人小牛的眼神盯著生良，生良看得出小奧眼神里的抗拒，甚至還有一絲譴責(zé)，小奧張了張嘴，生良在等待，等待靠照片才能把他認(rèn)出的兒子發(fā)出質(zhì)問。

小奧說，你是來接我去南方嗎？他的小胸脯一下一下地鼓著，他的眼神里有了淚光，生良一下子體會到，這個小男孩的憤怒包含著恐懼。

南方不好嗎？

不好！

小奧，你說說，南方怎么不好了？

人到了南方就會變壞。

誰告訴你的？

巧嬸，六奶奶，還有村里的好多人。

爸爸像壞人嗎？

我看不出來，媽媽說小孩子看不出誰是壞人。

小奧看不出誰是壞人？

就像村里的黑牙，老是送我玩具，媽媽讓我不要黑牙的玩具，媽媽說黑牙是壞人，媽媽說別給黑牙開門。

媽媽說得對，黑牙就是一個壞人。

你真的要接我去南方嗎？

誰說我要接你去南方？

黑牙說的。

黑牙怎樣說？

黑牙說，你變心了，不要媽媽了。

黑牙說，你有一天會回來，把我接到南方去。黑牙是個壞人，小奧不要相信壞人的話。

我也問過媽媽，你會不會把我接到南方去。

媽媽說什么了？

媽媽說，現(xiàn)在不告訴我，等我長大一些再告訴我。

那，小奧就長大吧。

我不想長大。

小奧為什么不想？

我不想到南方去。

小奧怕南方？

我不想離開媽媽。

生良看著室內(nèi)，井井有條，比原來還要整潔。地面鋪了瓷磚，閃著亮光，墻角立著一把小掃帚，黍苗兒被精心修剪得十分整齊，就像女人的發(fā)髻。生良知道女人，她可是一個要強(qiáng)的人。生良有些放心，也有些慚愧。

小奧。

嗯。

爸爸告訴你，媽媽說得不對。

爸爸不去南方了。

你不去南方了？

不去了。

你不接我走了？

我都不走了，接你到哪里去？

你要一直待在孟村？跟孟小苗的爸爸一樣？

是，在孟村不走了，跟孟小苗的爸爸一樣！

真的？

真的。

小奧歪著頭，認(rèn)真盯著生良看了一會兒，然后，他放心地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翹了起來。生良問，小奧剛才想什么了？小奧說，我在想，如果媽媽知道你不去南方了，她會怎么樣？生良的眼前出現(xiàn)了女人的臉，但那是一張冷峻的臉，堅(jiān)決而生硬，任憑生良怎么努力，他都想象不出那張臉在知道他回家之后的喜悅，生良心里有些難過。

生良發(fā)現(xiàn)小奧一直盯著自己，他才想起兒子在等待他的回答。

不過，生良說，你先告訴我，孟小苗是誰啊？

孟小苗是我同學(xué)，她爸爸是孟二起。

孟二起，那個禿子孟二起嗎？

啊，你怎么知道孟二起是禿子？這可是孟小苗偷偷告訴我的，她說她爸爸戴的是假發(fā)。

我當(dāng)然知道孟二起是禿子了，他打小就是禿子，他爸爸也是禿子，他爺爺也是禿子，他們家是遺傳，每個人都是禿子。

不對，要是遺傳的話，孟小苗怎么不是禿子啊？他們家很怪啊，禿子只遺傳給男人，孟二起的姐姐不是禿子，他姑姑也不是禿子，他們家的女人都有一頭好頭發(fā)。

孟小苗的頭發(fā)就好，她的辮子黑油油的。

接下來，生良像找到了某種通道，他挨個打聽了小奧的同學(xué)，他逐一對小奧解說了他同學(xué)父親的往事。在兩個人的信息得到對接之后，就像地下工作者對上了暗號，然后就是傳遞和交換一些秘密，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被對方所提供的信息深深吸引。到了最后，他們已經(jīng)被信任牢牢地焊接在一起。

小奧露出了笑容，在生良眼里，這是小奧第一次表現(xiàn)出純粹明凈的笑。

小奧想起了什么，說，我要去寫作業(yè)，媽媽說上午必須把作業(yè)做完。

小奧蹦蹦跳跳地跑到院子里去，他坐在小桌子前的時候，看了一眼坐在堂屋里的生良，生良看出了小奧的不舍，生良走到院子里，坐到一邊的馬扎上，他沖小奧點(diǎn)了點(diǎn)頭，小奧笑了笑，低頭去寫作業(yè)。

小奧的頭發(fā)又黑又亮，摸上去一定扎手，生良克制著去摸摸小奧頭發(fā)的沖動。女人也是一頭好頭發(fā)，剛結(jié)婚時，生良有事沒事愛貼近女人的頭，他喜歡女人頭發(fā)散發(fā)出的那種味道，淡淡的，有一種荷葉的香味。孟村東邊的池塘里，沿邊種了蓮藕，生良對荷葉的香味有著特別的記憶。但只要生良一聞女人的頭發(fā)，女人就不耐煩，說他一個大男人，整天趴女人頭上聞來聞去，沒出息。

生良當(dāng)年高考落榜之后，萬念俱灰，對于命運(yùn)，他準(zhǔn)備屈從，又想抗拒。內(nèi)心的沖突折磨得他日漸發(fā)怪，他用暴力來表現(xiàn)他的抗拒，生良的暴力只針對餐桌上的食物，只要看見餐桌上的飯菜，他就懷有深仇大恨一樣頃刻之間一掃而光，而且吃相兇猛；生良又用乖順表現(xiàn)他的服從，不吃飯的時候，他就跟受傷的小羊一樣，不是坐在院子里一動不動地發(fā)呆，就是窩在床上無聲無息地大睡。生良的怪異弄得生良爹提心吊膽，他惟恐兒子精神上出問題，這在孟村不是沒有先例。孟村的小學(xué)校，一直有兩個校長，一個是真校長，這個校長是教委派來的，一個是假校長孟家山。假校長孟家山每天按時上班，上學(xué)放學(xué)都站在學(xué)校門口維持秩序，他腋下夾著一本書在街上散步，說散步其實(shí)更像巡邏，他會非常眼尖地看到混跡在人群當(dāng)中的學(xué)生家長，他把他們喊住，非常認(rèn)真地同他們談話。孟家山就是在知道高考落榜的第二天，突然到小學(xué)校里去，聲稱自己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被上面分配來當(dāng)老師，當(dāng)天，孟家山的父親找了校長找老師，然后挨家挨戶地去求情。從此之后，孟村小學(xué)就多了一位編外老師，校長哄他，老師哄他，學(xué)生哄他，學(xué)生家長也哄他，在孟村沒有人去戳穿他。孟家山的父親，既高興又傷心，時間一長，也跟半個精神病差不多了。

生良爹想了一個招兒，他央求人給生良提親，一喜沖一愁，孟村有這個說法。

媒人到了生良家，生良爹特意把生良喊過來一起說話。媒人第一次說媒，竟然有些緊張，他先是支支吾吾，后是啰啰嗦嗦，媒人的拙劣表現(xiàn)，讓生良對他產(chǎn)生了不信任的感覺，他隱隱約約覺得媒人在欺騙他，生良毫不客氣地拒絕了這次提親。晚上，生良躺在床上，回憶起這件已經(jīng)夭折的提親，那個笨嘴拙舌的媒人說的一些關(guān)鍵詞，出現(xiàn)在生良的腦海里，鎮(zhèn)上，集市，裁剪衣服，心靈手巧，這些白天被忽略的詞，夜晚里在生良的床邊閃著奇異的光。下一個鎮(zhèn)上的集市上，生良進(jìn)行了一場偷偷的相親，他在集市上找到了裁剪衣服的姑娘，她的頭發(fā)很黑，陽光照下來，她的黑頭發(fā)能在某一個地方折射出一道光亮，她穿著一件白襯衫，飛快地踩著縫紉機(jī)，站在馬路中央的生良能聽到縫紉機(jī)發(fā)出的嗒嗒聲。生良不知道自己在馬路上站了多久，集市上來來往往的人都成了虛幻的背景，在他的眼里只有一個白衣姑娘在飛快地踩著縫紉機(jī)，那些嘈雜的聲音也被隱去，他的耳邊環(huán)繞著縫紉機(jī)清脆的嗒嗒聲。直到有一個穿藍(lán)衣的姑娘趴在白衣姑娘的耳邊說了什么，白衣姑娘笑了笑，抬起頭把目光射向生良，生良這才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跑開，生良一路奔跑回了孟村，他徑直走去了那位笨嘴拙舌的媒人家里。

到了南方城市就會變心嗎？真的要怪南方嗎？生良在心里問自己。在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生良一直慶幸自己南方的打工之旅，他隱隱覺得這是他生命中最為重要的轉(zhuǎn)折。

不知道為什么，剛來到南方城市時，生良不但沒有其他工友的不適應(yīng)，他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在心頭擁有了一種熱愛，這種熱愛讓他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好好干。而好好干的目的，和其他工友掙錢回家的想法根本不一樣，生良覺得，他需要城市的一種承認(rèn)，而這期待承認(rèn)的想法，他在少年時期一度擁有，是高考的落榜剝奪了這種可能。生良的努力很快得到回報(bào)，僅僅用了兩年，生良就成了工廠制造課的課長。工廠里最大的車間，整齊地?cái)[放了幾十臺機(jī)器，它們身軀龐大，有著先進(jìn)屬性，在生良眼里，這些冷冰冰的龐然大物，代表著城市，代表著現(xiàn)代，生良管理它們，掌控它們，就意味著他已經(jīng)成為了城市的主人，能夠主宰城市的某一部分。在南方城市里，生良多次想到過孟村的孟家山，孟家山靠虛幻來生活，而他生良卻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生活在了往日的夢想里。

生良剛?cè)ツ戏降膬赡辏鋵?shí)看不慣那些工友，他們?nèi)フ摇半u”，有的去找那種二十元的“路邊雞”，還有的在出租屋里搭伙，成了露水夫妻。在第一年里，當(dāng)工友們出去快活的時候，生良往往會想起在孟村的妻子，想起當(dāng)年第一次在集市上看到妻子踩縫紉機(jī)的情景，每到這個時候，生良就找個沒有人的地方，給妻子打電話，說一些“瘋話”，女人在電話里笑他，數(shù)落他，最后讓他聽兒子的聲音，兒子那時還不會說話，只能發(fā)出一些不知所云的音節(jié)兒，生良能聽好大一會兒，聽完了去睡覺。

就在生良宣布成為代理課長的那年春節(jié)，生良準(zhǔn)備回家過節(jié)。張美麗找到生良的時候，生良正往一個大行李箱里裝東西，他花三百塊錢給女人買了一件格子裙，在批發(fā)市場里，生良看到這件格子裙就眼前一亮，他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在宿舍里，生良想象女人在他的面前試穿那條格子裙，她剛剛穿上，只轉(zhuǎn)了半圈兒，張美麗伴隨著響亮的高跟鞋聲走了進(jìn)來，生良當(dāng)時就有了被人識破的尷尬，生良不好意思起來。而張美麗竟然也是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她說出來的話讓生良大吃一驚，她要請生良去喝咖啡。

生良滿腹狐疑地跟著張美麗進(jìn)了咖啡廳，那是生良第一次喝咖啡，也是第一次和張美麗距離如此之近，他坐在那里，自卑而緊張。對張美麗，生良是一直仰望的，一是因?yàn)樯矸荩瑥埫利愂抢峡偯貢瑢儆诎最I(lǐng)，在級別上比生良高了不少；二是張美麗的年輕時尚漂亮，張美麗是真美麗，如果換作別人叫這個名字，說不定會是一個不自量力的笑話，而張美麗叫張美麗這個名字，就很是名副其實(shí)；張美麗是北方人，從一個沿海城市出來，那里盛產(chǎn)模特和明星。這些因素疊加在一起，張美麗在生良眼里，始終是高他一等的一類人。

張美麗端著咖啡，慢慢說出讓生良吃驚的話。先是張美麗的年齡，竟然和生良是同齡，這簡直讓生良不敢相信；老大不小的張美麗一直被家里人催婚逼婚，每回家過春節(jié)，她都要迎接車輪戰(zhàn)一樣的相親，被逼著相親成為她最為痛苦的事情；為了躲避今年的相親大戰(zhàn)，張美麗決定主動出擊，雇傭一個男朋友回家，不說一勞永逸，起碼要清凈一年。張美麗說完，端著咖啡笑瞇瞇地看生良，在咖啡繚繞的香氣中，生良恍然大悟，敢情張美麗把紅繡球扔到他懷里了。

生良成功地完成了這個任務(wù)，張美麗的父母對這個準(zhǔn)姑爺十分滿意，在張美麗家的日子里，生良的扮演一天比一天出色，一天比一天游刃有余，以至于張美麗會做出超出劇情的親昵，這讓生良既激動又傷心，扮演的角色和本人之間，他搞不清張美麗究竟是對哪一個滿意，最后他甚至暗暗嫉妒起他所扮演的角色來。

直到一年之后，張美麗真的和生良好上，生良還是如在夢中，他總是有一種董永被七仙女愛上的感覺，這是有差距的愛，帶有恩賜意味的愛，甚至到張美麗離去之前，生良的這種感覺一直沒有消退。更重要的是，生良把張美麗對自己的愛視作是城市對他的一種認(rèn)可，能擁高他一等的張美麗入懷，生良有了一種被城市真正接納的莊重感，這種莊重感，讓生良以赴湯蹈火的決絕來投入了這場意外的愛情。后來生良聽說張美麗曾經(jīng)是老板的情人，生良都沒有擔(dān)心老板的報(bào)復(fù)，在孟村，于寡婦有好幾個相好，自從村主任和于寡婦好上之后，其他人都自動撤出了，誰也不敢再打于寡婦的主意，村主任的相好，不是誰都可以動的。跟生良的估計(jì)相反，生良的老板好像不太在乎這件事情，他見了生良甚至比原來還親熱了一些。生良告訴張美麗，他做過一個夢，和一個戴面具的人在工廠空曠的樓頂決斗。其實(shí)，我知道這個戴面具的人是誰，生良看著張美麗說。張美麗依然表現(xiàn)出心不在焉的態(tài)度，她一點(diǎn)兒也不關(guān)心誰是這個戴面具的人，她輕輕哼了一聲，戴上魔音耳機(jī)聽起了音樂。在夢的結(jié)局中，戴面具的人突然將劍刺向了站在圈外的張美麗，生良沖上去，對手的劍刺進(jìn)了生良的心臟，生良倒下的時候，他看見張美麗捂住了嘴巴。生良在夢醒之后想，為了和張美麗的愛情，他是真的會不惜生命。

直到張美麗不辭而別，生良才回憶起另一個夢。生良坐在一個看起來像醫(yī)院的地方，他的手里捧著一束白色的花，他看見一輛手術(shù)車從面前走，沒有人推動，是手術(shù)車在自己走，上面是白得刺眼的床單，生良揭開床單，張美麗直挺挺地躺在上面。

后來，生良明白，死亡的不是張美麗，而是他們的愛情，再后來，生良明白，死亡的不只是愛情，還有城市對他的認(rèn)可。

這一切，在受傷的時刻得到確定，在醫(yī)生縫合之前，生良看到了傷口，血已經(jīng)被止住，通過開裂的傷口能看見白色的骨頭。那個時候，生良像看到真相一樣猛然醒悟，張美麗永遠(yuǎn)的心不在焉，注定早晚會離開，而車間里那些龐大的機(jī)器，他從來也沒有真正主宰過。

生良看見一雙手在搖他，他睜開眼，是小奧，他竟然坐在馬扎上睡著了。

小奧說，我們該吃飯了。

生良問，媽媽呢，她不回家做飯？

小奧說，媽媽去西河涯種玉米去了，她帶了干糧，她要我自己做飯吃。

生良去廚房里看了，對小奧說，我給你做面條吧。

小奧說，我最喜歡吃面條了。

生良和面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個和面盆還是以前那個，是生良和女人在集市上買的。那個時候女人還沒有懷孕，她在一個賣盆子的攤點(diǎn)拉住了生良，順著她的手指，生良看到了這個有大胖娃娃圖案的搪瓷盆。回來的路上，女人說，生良你注意到了沒有，那個賣搪瓷盆的多和善，慈眉善目的，跟畫上的送子觀音樣。生良把盆子放在案板上，腦海里出現(xiàn)了女人和面搟面條的場景，他按照回憶里女人的樣子做著，一手澆水，一手和面，雪白的面粉起雪花起穗子，生良揉成了面團(tuán)，女人說過，瓤面餃子硬面湯，搟面條的面要比餃子面硬，摔歪的壯漢揉倒的面，要用力氣才能把面揉透，搟好面皮，生良把面切得細(xì)細(xì)的，輕輕抖開，在面粉的升騰中，面條顫呀顫的，跳舞似的。鍋里倒油，煸炒蔥花，烹醋，添水，滾水之后落面……

盛好面，生良一愣，他似乎看到女人站在熱氣騰騰的鍋臺邊，女人的臉上笑盈盈的。

小奧吃得滿頭大汗。

小奧，爸爸做得面條怎么樣？

好吃，比老吳伯伯做得好。

老吳伯伯是誰啊？縣里派下來駐村干部，住在村部里。

老吳，老吳是個啥樣的人？

戴著眼鏡，會吹笛子，他見人喜歡笑。

是個性子好的人？

也有不好的時候，他熊黑牙，把黑牙的臉都嚇白了。

老吳不給黑牙爹面子？

孟小苗的爸爸說，老吳官兒不大，膽子大，在縣里都跟縣長吵過架。

孟小苗的爸爸知道縣里的事？

孟小苗的姑姑在縣城醫(yī)院當(dāng)護(hù)士，知道不少縣里的事。

黑牙做啥壞事了？

黑牙喝了酒，黑更半夜，敲我們家門。

黑牙還是不改二流子習(xí)氣，該熊。

看來，這個老吳不錯。

媽媽也這樣說，只要包水餃，媽媽就讓我給他送一碗。

老吳常到我們家來？

常來，有時是村主任陪著來，有時是自己來。

常在我們家吃飯？

吃過很多回，有一回喝醉了。

喝醉了？

醉了，哭了半天。

哭了？

哭得聲音小，我在寫作業(yè)，我在后面看見他的肩膀在抖。Cm8QDYJvjx60DVFKGa448xHzR9mehGoku8q6K99JHS8=

一個縣里來的官兒，竟然會哭。

媽媽說，老吳伯伯心里苦，他老婆死了很多年了。

生良沉默起來，外面有賣豆腐的，梆子聲傳了過來，一陣緊，一陣慢，敲得他心里慌慌張張的。

生良說，小奧，我們?nèi)ノ骱友目纯慈グ伞?/p>

生良跟小奧解釋，西河涯那塊地，不好干活，往常兩個人也要干一天。小奧很高興去西河涯，他根本沒有聽生良的解釋。

生良領(lǐng)著小奧去西河涯的路上，遇到了那個賣豆腐的人，生良認(rèn)出了他。生良在孟村的時候，經(jīng)常買他的豆腐，這個人賣豆腐很特別，別人都得敲梆子，惟獨(dú)他喊，后來有人說，這賣豆腐的原來唱過戲，嗓子好。有一回下雨，生良還留他在家里吃了飯，當(dāng)時他豆腐賣得只剩下了一小塊，他不好意思用這一小塊豆腐答謝生良，就給生良唱了一段戲，賣豆腐的說這是他不登臺之后第一次唱，從那以后，生良和賣豆腐的見了面，都親熱得不行。和賣豆腐的走近了，生良和他打招呼，我記得你原來賣豆腐都是喊，怎么現(xiàn)在也使起了梆子？他看了生良半天，怎么也認(rèn)不出生良來了，他用沙啞的聲音說，老了，老了，喊不動了，只能靠敲梆子了。

去西河涯的路上，生良聞到了田野里的味道，正是深秋，到處都在收獲或者種植，泥土被翻耕的氣味，莊稼割裂茬口的氣味，青草被踩出汁液的氣味，收獲和孕育的氣味，它們濃烈地混合在一起，被風(fēng)卷著涌到生良的身邊，鉆進(jìn)生良的肺葉里，生良呼吸著大地上的芬芳，這芬芳是久違的，一瞬間熱熱的感覺涌上了心頭，生良感覺孟村還是接納了他。

登上坡，老遠(yuǎn)就能看見西河涯的地了。

生良看見自己家地里有兩個人，一個穿白衣的，是自己的女人，還有一個穿黑衣的男人在幫忙。種玉米，兩個人配合最快，黑衣男人在前面刨窩兒，女人挎著一只籃子緊跟在后面，她去窩兒丟一粒玉米，然后用腳把土蹍平。

小奧指著黑衣人說，那個人就是老吳。

老吳，在西河涯的地里，在女人的身邊，在本來該是自己的位置上干活。

地里的兩個人停了下來，站在那里說著什么，女人彎了一下腰，她好像笑了一下。老吳指著女人的頭比劃著，然后，老吳靠近了女人，老吳的手在女人的頭上摘了一下，又摘了一下。生良想，老吳一定聞到了女人頭發(fā)里的荷葉味兒。

生良覺得腳下的大地一動，一陣鉆心的疼痛，從傷口那兒傳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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