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馬東終于做了進廠做普工的決定。

作為一個公司的老板，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馬東內心倍感虛無和麻木，他覺得自己的那顆心早已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土。他需要清掃塵土，帶著一絲急切。現在，他把車停放在車庫，打的來到一個工業區，而后走上了一條小路。

正是下午三點時分，烈日懸空，街道上人影寥落，偶爾有零星的車輛緩緩駛過，卷起一地的灰塵。走在街道旁，馬東只聽見一旁的工廠里發出轟隆的機器聲。在烈日下沒走幾分鐘，他便揮汗如雨。手中的農夫山泉殘余著一小部分，他一口氣喝完，隨手丟進幾米遠的垃圾桶。礦泉水瓶準確無誤地落入狹小的垃圾桶中，發出咔嚓的響聲。

最后，馬東在一家鞋廠門口停了下來。廠門口的墻壁上張貼著一張鮮紅的招工啟事，看日期，像是貼出來沒幾天。保安亭里百無聊賴的保安瞥了馬東一眼。幾米遠之外的法國桐樹上，蟬鳴不已，一陣緊接一陣，像是在宣泄烈日之下的煩躁與不安。招聘啟事上的幾個工種，馬東一眼停留在普工一欄上。“崗位職責：服從工廠管理和安排。任職資格：16～40歲 要求身體健康、四肢健全、大腦反應敏捷。”馬東湊上前去，問保安是否還招普工。保安斜視了他一眼，隨手從抽屜里扔過來一張入職申請表，一臉不耐煩地說，你先把這個表格填好。幾分鐘后，馬東就跟著一個年約二十五的年輕女孩進了廠門，填好入職表，領了廠服和工牌。女孩問他是先休息一個晚上，明天開始上班還是現在就開始上班。馬東看了女孩一眼說，現在就開始吧。女孩說，好，我給你記半天的工時。幾分鐘后，馬東被安排到倉庫，負責貨物裝卸。

晚餐吃的是白菜炒肉，辣椒炒蛋，外加一大水桶西紅柿蛋湯，幾片屈指可數的肥肉漂浮在湯面上，被剔除了瘦肉的骨頭沉在底端，很快就被人一搶而光。馬東盛好飯菜在一個角落里獨自吃著，他夾起一根白菜塞進嘴里，咀嚼到最后，卻是滿嘴的小菜根。一個破舊的吊扇在頭頂飛速旋轉，發出咔嚓咔嚓的響聲，搖搖欲墜。馬東在一旁默默地吃著，不到幾分鐘，倉庫的幾個員工吃完就走了。馬東看見他們把滿滿的飯菜倒進垃圾桶，飯菜撞擊在桶壁上，發出啪的一聲響。以往吃的都是山珍海味，雖然手中的飯菜很難吃，但馬東心底還是帶著一絲新鮮感，像憶苦思甜一般。

晚上一直加班到凌晨一點，吃完夜宵沖完涼已是凌晨一點半，馬東在空曠的頂樓曬完衣服，點燃一根煙，獨自站立于欄桿前望著蒼茫的夜色，夜風裹著絲絲涼意四處游竄著。他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夏天，二十四歲第一次出門遠行，年少的他還稚氣未脫，那時的他天不怕地不怕，帶著母親給的一百多塊錢，獨自一人來到南方。在外面流浪一個多月后，第一個落腳點的地方便是一家鞋廠，同樣做的是普工。馬東依然記憶猶新，那年他在鞋廠的第一頓飯，竟然吃了四碗，一旁許多人都用十分怪異的眼神看著他，仿佛覺得這個人剛剛從牢房里釋放出來一般。沒有人知道他已經一整天沒吃飯了，饑餓的時候只能在路邊喝自來水充饑。或許正是因為這樣一種遭遇，以致很長一段時間里，馬東一看見工業區矗立的鞋廠，心底便會滋生出一絲親切感。他對記憶中的那個鞋廠心懷感恩，有那么一段時間，孤獨寂寥時，便會驅車前往曾經的這個鞋廠駐足幾分鐘，重新看上幾眼。只是如今，曾經的鞋廠早已倒閉關門，廠房之處也換成了一個港資五金塑膠廠。

現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馬東又再次來到了一個鞋廠，做起了普工。確切一點來說，應該是雜工。夜色清涼，白天的那股燥熱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馬東沉浸其中，他記得當年年少的自己身體疲憊不堪心靈身處異鄉倍感孤獨時，便時常會爬到宿舍樓頂的陽臺上吹風發呆。

遠處傳來犬吠聲，馬東轉身欲下樓睡覺，褲兜里的手機卻響了起來。馬東拿起手機一看，卻是老婆的來電。

“怎么樣了？進廠了嗎？”馬東他老婆語氣關心地說。

“進了，剛剛下班。”馬東覺得妻子這么多年跟著自己一路打拼到現在不容易。獨自在外做普工的一個月，恐怕又要讓妻子辛勞好一陣子。

次日醒來，一看手機，時間已是7點50，還有十分鐘就要上班。馬東快速爬起來，逼仄的宿舍里住了十二個人，此刻大家都忙著洗臉刷牙，顯得十分擁擠。種種人體的氣息，混雜于空氣中，顯得渾濁而怪異。匆匆洗漱完已是7點58分，馬東匆匆跑進食堂吃了一個饅頭，便往車間跑去。到車間，車間組長正準備開會。他們五個雜工分成一排站立在最后面，車間組長安排完今天的生產任務宣布散會。

馬東坐在倉庫的小板凳上，腦袋里還是昏昏沉沉，一陣恍惚，他還沒從睡意之中緩過勁來。好久沒有這樣困過了，此刻他心底渴望著眼前要是有一張床該多好。這于他而言應該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你大清早發什么呆，快過來，去卸貨！馬東還沉浸在一陣幻想之中，忽然被一陣斥責聲醒過來。馬東轉身回頭一看，見倉管正厲聲朝他吆喝著，一旁的幾個雜工正一臉不屑地看著他。馬東見了，一股怒火從心底蒸騰上來，但瞬間就被他壓下去了。這一瞬間，他忽然感到一絲疼。像是導火索一般，那些過往的記憶頓時在他腦海里鮮活起來。他記得二十多年前，自己孤身一人漂在南方一家鞋廠做雜工時，因為初來乍到，身體瘦弱，經常受到其他雜工的排擠和欺負。有時受不了時，便獨自跑到樓頂暗自哭泣一番。

這絲疼讓馬東心底忽然倍感真實了許多。現在，馬東早已是一家外貿公司的老板。人前人后，別人都稱他馬總。公司雖然不大，一年的純利潤好歹也有一兩百萬。在這樣一個酷熱的夏季，打扮成一個打工仔的模樣再次進入鞋廠做普工。臨出門之前，馬東把自己的手機交給了妻子，重新買了一個手機，換了一個新號，并告知妻子沒什么急事就不要輕易打電話給他。妻子向來十分賢惠，對于馬東的這個休假決定，自然十分支持。

馬東內心深處早已萌生出這樣的想法。七八年了，馬東已不再心疼過。他感覺自己的整個身心仿佛麻木了一般。每天只是依著生活的慣性而前行著。上下班時間，擁擠不堪的公交車，各種人體的氣息彌漫在車內，渾濁不堪。馬東開著寶馬車行駛在公交車后，看著公交車上擁擠的人群，心底便呈現出當年自己乘坐公交車的模樣，心底卻再也沒有任何漣漪。有時他看著公交車上擁擠不堪的人群，心底會產生一陣恍惚，像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一般，恍若隔世。許多年了，馬東沒再坐過公交車。有時他想起當年自己在深圳關內一個外貿公司上班時，每天要乘坐一個小時的公交車抵達上班的地方，轉換兩趟，疲憊不堪地擠在擁擠的人群中的場景，心底卻紋絲不動，疼痛感全無。馬東捂著自己的胸口，他仿佛感受到了那顆日漸麻木的心。

有那么一兩次，他看見一個二十歲出頭的打工女孩提著行李箱站在公交車旁等車，行李箱旁放著一個綠色的塑膠水桶，桶里放著一連串的衣架，緊挨著衣架是一張八成新涼席。馬東有些神經質地停下車來，在駕駛室里靜看著滿是汗水一臉焦急的女孩，直至女孩上車離去。女孩離去的那一刻，就那么一刻，一股憂傷忽然襲來，深深地把他擊中。他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夏天，他獨自來到異鄉，孤苦伶仃，被一家工廠掃地出門，而后提著箱子和電風扇滿臉疲憊地行走在大街上的情景。他清晰地記得那個晚上自己最終在一家三元店住了下來，直到半個月后才找到另外一份工作。那段日子，為了省錢，他每天只能忍著肚子吃兩頓飯。他經常夢見故鄉，夢見母親，一覺醒來環顧四周，涌上心頭的便是一股濃濃的鄉愁。

當馬東愈來愈覺得焦躁不安，心神難定，麻木不已時，他終于依著他內心的方向來到了這個偏遠的工業區，來到了這個還不到一百人的小鞋廠。他覺得重溫一下曾經打工歲月里的某段時間，或許能讓自己麻木的心靈變得鮮活靈動起來。他需要簡單而又高強度的機械性勞動把自己弄得很累很累，仿佛只有這樣他才能感受到沾床就沉入夢境所帶來的快感。

貨卸了一小半，一個年近六旬的老頭子跑過來，沖馬東笑了笑，便兀自幫忙起來。馬東見了，心頭一熱。卸完半車布料下來，馬東早已汗流浹背。卸貨途中，工廠小老板挺著個大肚子站在辦公室門前打電話，話到中途，平緩的語氣忽然變得急促起來，到最后竟然沖著電話破口大罵。馬東扭頭看了老板幾眼，兩個人眼神剛好撞在一起。看什么看，布料放好點，你看那邊的都快沾到水了。堆起的一卷布料滾落在地，掉到那攤水邊，濕了一小半。老板哼哧著罵了馬東幾句。馬東心里不是滋味，這狗日的小老板在電話里受了氣，卻把氣撒到了他身上。小老板的年齡跟馬東差不多。馬東沒有發作，他再次意識到自己的身份，自己只是一個很普通很卑微的雜工而已。卸完貨重新回到車間，馬東還沒喘過氣來，倉管又吩咐他去裝貨。幾個資格老點的雜工見狀，再次捂著嘴朝馬東一笑。馬東心底直窩火，想發作，又停歇了下來，他心底又感到了絲絲的疼意。這種疼在以往是萬萬沒有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作為一個老板，他只有讓別人疼的份兒。在家里，他基本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在公司，他雖然沉默寡言，但一言一行之間都透著威信。年近六旬的老頭子朝他頷首一笑，指了指那一車貨，先行走上去了。馬東覺得這個小老頭乖乖的，怎么人這么好。

馬東卸完貨，回到車間，轉身回眸，一縷陽光恰好照射過來，他忽然感到一陣恍惚。這一縷恰到好處的陽光讓他頓生恍若夢境之感，他內心忽然緩緩流淌出一股酸楚。微微閉上雙眼，他就看見二十多年前的自己汗流浹背的模樣。

二十多年前，同樣是在這樣一個小鞋廠，馬東把整個貨車的布料裝卸完，早已累得bc5ff31caebfd190554b97d390cf14ba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整個人灰頭土臉，沾滿灰塵。馬東拿著筆記本記完數，他忽然聞見身后傳來一陣濃濃的香水味道。一轉身，卻見是香港小老板。馬東心底一陣慣有的忐忑。對于老板，員工都有著慣有的奴性。小老板看了馬東手中的記數本一眼，說，字還寫得挺漂亮，想不想當主管啊？馬東聽了心底一驚，來不及猶豫，趕緊回答說想。確實是想，不想當主管，還出來打什么工呢？那你在我下午回香港之前給我一個理由。香港小老板扔下這句話便轉身進了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馬東望著小老板的身影，心底竟滋生出在夢里的感覺。重新冷靜下來，馬東便覺得自己完全有資格當主管。在這個小廠里，自己雖然進廠還不到三個月，但是論學歷和學識卻早已是鶴立雞群了。憑借著平時的觀察和積累，馬東寫了一個比較細膩的簡化車間生產程序的改良方案。把方案呈到香港小老板的那一刻，馬東手心里還是冒了點虛汗。

從小老板辦公室出來，馬東便靜等著結果，他微微感到內心的焦急和忐忑。坐在車間門口的小板凳上，他憧憬著自己當上主管的情景。一直到下午下班，依然沒有消息。最后，看著小老板坐上那輛黑色小轎車絕塵而去，馬東心底才涼了下來。這一刻，馬東感到有些失望。只是很快，來不及細想，生產經理便出現在車間里，召集一整個車間的人宣布調令了。從明天起，馬東提任生產車間的主管，希望大家好好配合他的工作，散會！宣布完任職令，生產經理拍著馬東的肩膀說，你小子運氣真好啊，不過你條件也確實不錯，天時地利人和，全被你占齊了。

沒想到做了三個月主管，馬東陷入到工廠的一場內斗之中。生產經理和老板的弟弟站在一條戰線，馬東懷抱著感恩之心，自然和小老板站在同一條戰線，大有魚死網破視死如歸之感。在這場漩渦之中，馬東頓感身心疲憊，他也無時無刻不為自己的未來擔心著。他深知生產經理老王一直想把他拉下馬，然后把自己的親弟弟安插在生產主管的位置上。

在一次激烈的爭吵后，馬東走出了廠門。

廠門外是喧鬧的夜市，燈紅酒綠，馬東卻感到格外的孤獨。他漫無目的地走著，四顧茫然。左彎右拐，在穿過一條小巷時，馬東看見一家理發店，店里裝修質樸，一旁的木架子上擺放著幾盆水仙花，遠遠望去，顯得十分清幽。馬東頭皮上忽然感到一陣癢，那絲癢很快蔓延到骨頭縫，而后便延伸到心底。在千里之外的異鄉，能看見這樣一家簡單卻又干凈的理發店，這頓時讓馬東心底滋生出一種家的感覺。

馬東帶著一絲親切感走進了這家理發店。老板在嗎？馬東叫喊了一聲。很快，便從里屋走出來一個年約三十的女子，皮膚白皙，身材略微豐滿，下 有一顆黑痣。馬東在位置上坐下，雙眼微微一閉，便不再言語。整個屋子里頓時靜得只剩下理發出的喀嚓聲。馬東喜歡理發，恍惚中，他記得幼時的自己一路狂奔往理發店跑的情景。年幼的他往理發店的搖椅上穩當坐下，理發師的一只手便輕緩有度上下左右在他的腦袋上四處游弋起來，只弄得他心底一陣癢癢。年幼的他喜歡這種輕微的癢癢，像是無時無刻有一只光滑的手在他的皮膚上攀爬一般，很是舒服，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絲癢里便增添了許多意味。就像此刻，在馬東頭頂上四處游弋的是一只纖細的小手，手上還彌漫著女人獨有的體香。

馬東一動不動地坐在位置上，閉著雙眼，有種微醺之感，適才心底的那絲焦慮也仿佛隨之緩解了許多。馬東偶爾睜開雙眼環顧四周，女人見了便微微朝他一笑，以示禮貌。剪完發、洗完頭，馬東以為完了，正準備走，女人卻微微一笑把他叫住了，說沒完。馬東復又坐在位置上，朝女人看了一眼，女人正拿著一支小棉簽準備給他掏耳。女人拿著棉簽在他耳朵里深入淺出著，不時問他力度夠不，痛的話就叫一聲。雖然還沒有女朋友，但畢竟略懂男女之事，聽女人這么一說，馬東心底忽然笑了起來，這笑到了臉上變成了滿臉的紅。女人見了，像是猜到了馬東的心思，便不吭聲了。馬東想跟女人說些什么，搭訕幾句，見女人不喜愛說話，便不再吭聲。

從理發店出來，馬東只感一陣清爽。付完錢，女人只禮貌地朝他微微一笑，說，慢走，下次再來。馬東也禮貌性地說了句好，心底卻依舊是覺得癢癢地，總感覺缺少點什么，像是還有什么事情沒做。

那股癢意像是在馬東心底生根發芽了一般，從此依附于他內心深處。在這股癢意的牽引下，馬東隔三岔五便會去一里路之遙的理發店洗洗頭。去的次數多了，馬東與女人便也相熟起來，偶爾也會開幾句玩笑話，彼此嘮嘮家常，馬東也倍感愜意。女人叫鄧芳。馬東覺得挺好聽的。那段時間，馬東感覺自己像是著魔了一般，工廠那些你爭我斗的事情在他心底反而緩解了許多。這個燥熱無比的夏天，仿佛因為這個女人的出現，讓馬東焦灼的生命里平添了幾許涼意。

一個微涼的夜晚，馬東陪客戶吃完晚飯已近十點，穿過幾條小巷，路過理發店時，見門依然敞開著。屋內沒人，馬東見了，心中的那股癢意又在心底彌漫開來。芳姐在嗎？馬東叫了一聲。鄧芳確實比他大那么兩三歲，叫芳姐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在屋里看電視呢。女人很快就從里屋出來了，臉上帶著慣有的笑容。馬東說，芳姐，洗頭。女人很快就忙活起來。馬東瞄了女人幾眼，見女人今天穿著緊身衣，全身凹凸有致，乳溝若隱若現。最近壓力很大吧，看你頭皮挺緊的。女人一邊忙活一邊說。煩心事很多，馬東邊說邊閉上眼睛。過了半晌，外面卻噼里啪啦下起大雨來。馬東微閉著雙眼，耳里只聽見外面噼里啪啦的響聲，心底卻別有洞天。

洗頭掏耳下來，已是半個多小時，外面雨依然不停，大有越下越大之勢。馬東走到門口，朝門外看了幾眼，只見雨劈天蓋地地從天而降，雨勢威猛。女人說再等會兒吧，先在我這邊看看電視，等雨歇了再走。雨水斜著拍打過來，濺了屋子一地的水跡。女人見狀，趕緊把門關了。女人背對著馬東關門，轉身的那一刻，馬東猛地把她抱在懷里。女人感覺有點突然，掙扎著，身體左右扭擺。馬東感覺心底的那股癢意瞬間彌漫了全身，頓時變成了一個炸彈，隨時都會爆發。女人只掙扎了一會兒便順從了。馬東摸索著進入女人的軀體，深入淺出著，很快耳邊便響起女人嬌喘吁吁的呻吟聲。屋外愈加電閃雷鳴起來，映著屋內交織在一起的軀體和四處流淌的欲望。這個風雨交加的雨夜注定成為馬東生命中難以抹去的一個記憶。許多年后，每每想起這個夜晚，馬東總是回味不已。馬東始終覺得當年的性愛雖然如此熾熱，卻未曾夾雜絲毫的邪念。他是愛這個女人的，這個全身彌漫著一股薄荷香的女人，還有她身處的那個干凈質樸的理發店，輕易間就能勾起他深藏于心的那股濃濃的鄉愁。

在馬東眼里，她只是一個略有風韻的女人。自從有了那一次深深的交融之后，馬東便直呼女人鄧芳了。不，鄧芳太不能表達情感，應該是小芳。即使鄧芳比他還大一兩歲。馬東覺得小芳是喜歡他的，從她眼神里就能窺視得出。特別是那個落雨之夜，小芳只掙扎了一會兒，軀體便深嵌進他的靈魂深處，他們彼此緊緊糾纏著，幾乎要融化在一起。張愛玲說，陰道是進入女人心靈的最佳途徑。馬東對此深信不疑。從小芳的種種反應來看，馬東深信小芳是很喜歡他的。

有了一次身體的交融，馬東變得愈加癡迷起來。接下來的一兩個月，他幾乎一天不落地走進理發店，溫柔而又野蠻地進入他心愛的這個女人的軀體。許多年后，當馬東早已成為老板多年，身邊一點也不缺女人時，他卻時常會想起那一兩個月與小芳夜夜交融在一起的日子。馬東倍感年輕真好，那時幾乎一夜也不落下，卻絲毫感覺不到疲憊，轉而代之的卻是身心的歡愉與幸福。彼時對于胯下的女人，馬東滿心懷著的是心疼是愛護，而成為老板后，欲望占據著他的內心世界。對于女人，他早已不再心疼，有的是愈來愈強烈的占有欲。

馬東安穩地度過了小工廠的那場內斗，職位反而由生產主管升為了生產經理。很多時候，他覺得是女人小芳給了他身處異鄉的溫暖與疼愛。兩年后，在工業區附近的嘉華大酒店，小芳也正式成為了馬東的女人，也就是現在的妻子。

小工廠正值繁忙時期，訂單業務量很多，一連四五天，馬東像陀螺一樣高速旋轉著，停歇下來早已是凌晨時分。細算下來，一天要工作十三個小時，很是疲憊。這樣連續高強度的工作，自從當上老板后，馬東還是第一次。倉庫總共四個雜工，年齡將近六旬的小老頭老王最大。馬東已經年逾四十五了。其他三個都是三十出頭的模樣，沒什么技術。

漸漸地，馬東喜歡即將下班前的那十分鐘。這個時候，他通常是和老王一起在倉庫上面的小閣樓里抽煙。小陽臺比較隱蔽，透光性卻很好，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很是愜意。馬東抽的是硬裝的紅雙喜，八塊錢一包，老王抽的則是五塊錢一包的白沙。馬東和老王閑聊著，帶著一絲難以言說的疲憊。老王年近六旬了，別的廠嫌他老都不要他，無奈之下便進了這個小廠做起了雜工。累是累點，但老王還是挺開心的，畢竟可以安定下來了。老王一臉憧憬地對馬東說，我只要再堅持兩年，我女兒就大學畢業了。馬東一聽來了興趣，細聊之下，才知道老王的女兒在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念大二。老王捏著煙屁股，盯著馬東看了幾眼說，你白白嫩嫩的，一臉富態，我左看右看怎么總感覺你像是一個老板啊。馬東聽了，頓時一驚，心想老王這眼神還真不賴。馬東打算一個月后回到公司就把老王請過去做保安。恁大哥你太抬舉我了，我也是沒什么技術，跟你一樣，不然這么大年齡了還出來做雜工干嘛。馬東邊說邊裝出一臉可憐的神情。

馬東宿舍空缺著一個床鋪，正好在他對面，當天下午老王就搬了過來。老王年近六旬，卻很顯老。看著老王溝壑縱橫的臉，馬東經常會想起他年近八旬的父親。恍惚間，馬東仿佛就看到父親躬身在彌漫著泥土氣息的田間耕作的情景。

老王茶余飯后或者工作的縫隙，經常會掏出錢包里夾著的女兒的照片來看上一眼。老王中年喪妻，這個女兒成了他惟一的希望，成了他的心中寶貝。馬東看著老王所表現出的父女情深，倍感內疚。馬東自己的女兒去年剛剛畢業，現在一家外資企業做國外翻譯。雖然相比于以前，馬東和女兒的關系好了很多，但自始至終女兒心底對他還是有一種難以逾越的隔閡。這種隔閡源于十多年前的一場外遇。

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就有錢。這句話雖俗套很多，但之所以能流傳開來，擊中許多人的要害，肯定有其道理之處。作為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成功的男人，馬東自然也不例外，逃不脫這個魔咒。甜美的愛情在時間的流逝打磨之下，最終進化為一種特殊的親情。馬東覺得和愛人鄧芳之間早已成了左右手的關系，當初的激情早已化作生活的瑣碎與平淡。他們左右手相扶持著走過了二十幾年，彼此的性情和身體早已熟稔在心。妻子身體上哪里有個黑痣哪里有條細小的疤痕，馬東都一清二楚。太熟悉的地方便不再有風景，這句話放在男女之間的性事上依然很是恰當。

十多年前，當公司慢慢走上正軌，穩步向前時，馬東那顆心便騷動不安起來。他不敢在妻子鄧芳面前放肆亂來，只能暗地里壓抑或釋放著內心籠子里深鎖著的那只欲望的老虎。馬東是一個優秀的男人，這種優秀不僅表現在事業上，更表現在性能力上。早在略接觸男女之事起，馬東就發現了自己的這個特殊之處。別的男人擁有的往往只是短暫的爆發力，他卻不一樣，除了爆發力，他更擁有一般人難以比擬的耐力。飽暖思淫欲，在公司走上正軌穩步向前以及十幾年的婚姻生活日漸走向平淡的情形之下，馬東骨子里潛藏著的絲絲欲望卻開始膨脹蒸騰開來。在這種別樣的膨脹之中，他感到絲絲恐慌和焦慮，卻又暗地里感到一些刺激和興奮。

馬東覺得當年在妻子理發店理發時的那絲絲癢意，早已彌漫開來，浸入到他的骨髓深處，難以自拔。他深陷其中。有那么一段時間，深夜時分，他借著招待客戶的理由，獨自開著那輛寶馬穿梭于城市的私密處。整個城市稍微有點檔次的沐足、桑拿城，他幾乎逛了個遍。他把火熱的眼神聚焦在那些年輕而又光鮮的軀體之上，憑著花言巧語把她們攬入懷中，直到或粗暴或溫柔地把她們征服在身下。到了白天，他西裝革履，重新變成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有時他看見自己公司漂亮的女孩，心底直癢癢，卻不敢亂來。直到一個漂亮的女孩成為他的秘書，這是一個漂亮而又聰明的女孩，幾個眼神下來，她早已深知眼前這個叫馬東的老板心懷著怎樣的心思。那個寂靜的雨夜，馬東禁不住女孩一撥又一撥的誘惑，狠狠地把她壓在了辦公桌上。幾米遠的窗簾迅速被拉了下來，馬東感覺有無數只螞蟻在撕咬著他，那股癢意幾乎深入到他的骨子中去。女秘書穿著超短裙，仿佛在有意迎合著什么。他們從對方的身體里索取著各自需要的東西。正當他們赤身裸體彼此糾纏在一起時，門外卻有一張稚嫩的眼睛正往這邊注視著。等馬東看清那雙眼睛，他仿佛被澆了一盆冷水，整個身心頓時從高端跌入低谷，瞬時冷卻下來。

馬東漸次感到自己迷失在純粹的欲望之中，每一次的激情過后，他感到的不是充實和滿足感，而是一次又一次深深的虛空感。馬東深感自己走進了一個惡性循環，在每次尋找獵物之前，他渾身彌漫著欲望的氣息，這種愈來愈濃的氣息往往促使他變得十分急切暴躁而不擇手段。然而當從云雨之際的高端跌落下來，馬東又時常頓感倦怠和惡心。他看著身邊躺著的陌生的軀體，便敦促著她們早點離開，以便讓自己靜下心來理一理紛繁的思緒。從酒店或者桑拿城驅車出來，他漫無目的地行駛在大街上，感覺自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剩下的只是滿身骯臟的難以滿足的欲望。他想起女兒清澈的眼神里那絲恐慌，心便有些疼痛難忍起來。

那一夜之后，正讀高一的女兒便漸漸對他隔閡起來，對他不冷不熱。他一直以為女孩會把這件荒唐的事情告訴給妻子鄧芳，可女兒卻沒有。馬東深知在女兒心底，自己以往高大正直的形象早已坍塌在地，難以拾起。每次面對女孩，馬東都沉默著，不知怎么面對。他曾數次發短信給女孩，不停地道歉和懺悔，說這是最后一次，希望得到寶貝女兒的原諒。女兒卻始終沒有回復他。

一個深沉的雨夜，馬東內心感到焦躁不已，一直到下班，到夜幕降臨時分，這種心靈的焦灼無依感依然沒有減弱，反而變得愈加強烈起來。一種強烈的虛空感深深地把他抓住。他從車庫驅車而出，漫無目的地行駛在大街之上。車窗之外喧囂而又繁華，馬東沉潛在自己的世界里，有點不知所措。很快他就上了東部快速，打開車窗，耳邊頓時響起急速飛馳而過的風聲。

夜色愈來愈濃，等馬東內心漸次安靜平穩下來，他發現自己早已驅車抵達了另外一座城市。馬東驅車行駛在大街上，已近深夜，街上人影寥落，他最后在一家沐足店門口停了下來。

馬東在一個小包廂里坐了下來，他略感疲憊，想好好休息一下。幾分鐘之后，敲門聲響起，他應聲說請進。抬頭一看，進來的卻是一個年約二十的女孩。女孩朝他一笑，嘴角帶著一絲酒窩。疲憊之中，馬東心里感到有些異樣，像是于山間看到了一股清澈的山泉。馬東沒想到在這樣沾染著縷縷欲望氣息的場合，會遇見眉宇間透露著絲絲清純氣息的女孩。一個小時倏忽而過，女孩笑著直起身來，說，先生，已經到時間了。女孩面帶羞澀。一整個小時，馬東沒有吭聲，間或看女孩幾眼。換作以往，或許還不到半個小時，在花言巧語以及威逼利誘之下，他早已把眼前的女子抱在懷中或者壓在身下。馬東深感眼前這個女孩比較特別比較單純，是一個清純脫俗的女子。他按捺住內心的那股沖動，始終沒有碰女孩一下。他覺得女孩是如此干凈，仿佛自己那只手一伸過去，就會把她弄臟了。女孩上的是夜班，從凌晨一直上到早上八點。馬東毫不猶豫，一下子給女孩買了八個小時。女孩叫雅馨。前三個小時，馬東始終沒有碰她，一直和女孩聊著天。一直到第四個小時，馬東按捺不住內心的沖動，起身一下子把一旁的她抱進了懷中。女孩掙扎了一會兒，最終一臉柔情地緊貼在馬東懷抱里。一連一個月，隔三岔五，深夜時分，馬東像著了魔一般驅車抵達這里。馬東沒有亂來，他最多只不過是緊緊地抱著女孩。終于在一個微醺的晚上，馬東看著眼前緊偎在自己懷抱里的女孩，一陣恍惚，他一個翻身把女孩壓在了身下。女孩說了句不要，雙手卻把他抱得更緊了。幾分鐘后，馬東把她帶出了沐浴城。

夜已經沉潛到深處，馬東帶著女孩來到附近的喜來登大酒店。在酒店寬敞的房間，來不及沖涼，馬東便一把抱住了雅馨。他把女孩抱到床上，層層褪去她的衣服。女孩緊摟著他，雙手吊在他的脖子上，輕聲問他，你怎么對我這么好？馬東輕吻了她一下。女孩癡癡地望著馬東，說，你有點像我爸爸，做我爸爸好嗎？我爸爸很早就去世了。馬東聽了，心底頓時五味雜陳，立馬從床上翻了下來。他想起自己的女兒，也是十九歲的年齡。馬東頓時驚醒過來。他忽然為自己的一言一行感到一陣惡心。他快步跑出酒店，像逃離一般。

老王搬到宿舍的次日，馬東一醒來，便見床邊放著兩個豆沙包和一杯依舊溫熱的豆漿。馬東想在床上再躺一會兒，這幾日每日連續工作十多個小時，實在是很勞累。剛重新閉上眼，耳邊便響起老王的聲音。還睡，還有八分鐘就快上班了，你還不趕緊洗洗把這早餐吃了。你咋對我這么好，老王，我又不是車間領導。馬東起身，看了老王一眼，笑著說。你這人嘴還真會損人，什么領導不領導，我一個老頭子，都這歲數了，還巴結誰啊。老王說著又從褲兜里掏出錢包，邊瞅著照片上的女兒，邊在一旁的床邊坐了下來。我女兒明天晚上會過來這里打暑期工，我已經跟車間主管打好招呼了，一來可以鍛煉鍛煉，二來還可以掙點學費和生活費。老王一臉興奮地說。馬東洗漱完，剛咬幾口手中的包子，門外的鈴聲便尖銳地響了起來。老王和馬東匆匆下樓，往車間跑去。上班卡，老王早就幫馬東找好了。

上班的間隙，在倉庫的小閣樓上，馬東問老王他女兒過來這里打什么暑期工，是雜工嗎？老王點頭稱是，而后指了指車間包裝部流水線上正忙碌著的員工們。馬東聽了，即刻說道，我有一個朋友的朋友開了一個外貿公司，人挺好的，要不介紹你女兒去那邊打暑期工？老王聽了，眼神一亮，頓時來了勁。外貿公司？這正對我那小妮子的胃口呢，那我得好好謝謝你。

次日下午下班時分，馬東在廠門口的小店前見到了老王的女兒，女孩叫小英。老王確實幸福，有這么一個漂亮而又懂事的女兒。女兒懂事地稱呼馬東為馬叔叔，嘴很甜。這輕易之間又讓馬東想起了自己已經上班一年有余的女兒。馬東問小英英語過了幾級，口語還好嗎？小英說英語剛過六級，最擅長的就是口語，在學校的時候經常練習。馬東笑著說，你能給你爸和馬叔來兩句嗎，讓我們兩個老頭子見見世面。小英羞澀一笑，緊接著便噼里啪啦毫不怯場地說了一通，直說得馬東心底喊佩服。這小妮子確實是塊學英語的料子。這一幕又讓他想起多年前自己剛開外貿公司時，每天早晚勤學英語的情景。小英說完英語，又頓時變成了一個害羞的女孩，在凳子上禮貌地坐著，偶爾看他們兩眼。馬東決定好好幫幫老王。吃完晚飯，馬東又陪著老王給他女兒找住宿，左右尋找下來，老王都緊皺著眉頭嫌貴，最后選了一個20塊錢一晚的。馬東注意著小英的一舉一動和表情的細微變化，卻發現女孩一點也不虛榮，提著行李進了房間，便一臉親密地攙著老王在床邊坐下來。馬東見了，倍感羨慕。

馬東給愛人鄧芳打了電話，說了下具體情況，吩咐她把小英安排在國外貿易部，工資給三千一個月。馬東仿佛被老王給打動了，他心底那根早已麻木生塵難以疼痛的神經漸次觸動開來。以往每個來公司實習或者打暑期工的女孩，他一般給的月薪是1500左右。

在這個小工廠干了半月有余，高強度的體力勞動讓馬東愈來愈感到疲憊和難以支撐。馬東倍感有些難以再支撐下去了。月末最后一天，是工廠發工資的日子。發完工資次日，整個工廠全體放假一天，往日喧囂轟鳴的車間頓時變得死一般寂靜起來。馬東哪也沒去，獨自一人在宿舍睡到近十點才起床。欠身一看，卻見老王早已不見蹤影。撥打老王電話，那邊卻傳來機器轟鳴的聲音。原來，老王把加班的活給接了下來。昨晚發完工資，倉庫主管問誰愿意明天加班，兩倍的工資。馬東沒想到老王應承了下來，不過轉瞬一想老王的處境，卻又一點也不意外。馬東出了宿舍，來到倉庫，見老王忙著卸貨，滿身汗水。馬東挽起袖子準備幫忙，老王卻吆喝開了，說你還是好好去休息吧，這點活我扛得住，難得休息一天。馬東看了老王一眼，沒搭理他，幫著老王下了一會兒貨，接到一個朋友電話，便出了廠門。

給馬東打來電話的是俊鋒，俊鋒是馬東多年來的朋友。進這個小工廠的事情，除了老婆鄧芳，馬東還告訴俊鋒幾個好友。

俊鋒在一家大型工廠做經理，也在這個工業區。一見面，俊鋒就拍著馬東的肩膀說，你這是富貴病啊，也只有你這樣的人才會想出如此奇招，重新進工廠做普工。俊鋒邊說邊笑起來。馬東默不吭聲，他摸著胸口的那顆跳動的心，仿佛微微感到有一些疼。

一直到黃昏時分，馬東才回到工廠。整個工廠依舊寂靜無聲，空蕩蕩的，廠門口的保安百無聊賴地打著瞌睡，一副無精打采的神情。馬東回到宿舍，卻見門半掩著。推開門，卻見老王躺在床上。馬東大喊了一聲，老王啊，睡夠沒有，一起去吃飯，今晚我請客。老王卻沒吭聲。馬東走過去輕推了推，老王整個身子卻一下癱倒下來。

馬東走過去一看，雙腿頓時軟了下來。只見老王大張著嘴，一臉猙獰的模樣，馬東心底頓時一驚，恐慌不已，他微微預感到什么，伸手觸摸老王的鼻息，手到鼻尖，卻發現早已沒了動靜，整個身子早已冰涼下來。一股難以釋放的疼痛感迅速在馬東心底蔓延開來，一縷殘暉透過窗格子斜射進來，他感到一陣恍惚。馬東匆忙跑出宿舍，大喊著死人啦死人啦，救命啊救命啊，卻無人回應。他叫來幾個保安，很快撥打了110。半個小時后，廠門內外頓時人影繚亂起來。

救護車嗚咽著把老王拉走時，馬東緊跟其后一路狂奔著，在奔跑中，他感覺自己要飛翔起來。最終，他停了下來，呆坐在地，一臉茫然，他始終不知道如何把這個消息告訴老王他惟一的女兒。他無法面對。一想到這些，他就感到心疼。

尸檢結果很快出來，因過度勞累，老王死于突發性心肌梗塞。

在鎮醫院冰涼的太平間，老王他女兒小英緊抱著老王早已僵硬冰涼的軀體抽泣不止、眼神渙散，完全沒了幾日前的精神氣。在幾個人的硬拉之下，馬東才帶著小英離開了醫院。

馬東在附近的旅館開了一個房間，一整個下午，老王他女兒小英默不吭聲地靠著窗戶上發呆，神情呆滯。房間在六樓。馬東擔心小英會做出什么傻事，步步緊跟著，絲毫不敢怠慢。此情此景，恍若隔世。馬東內心的記憶忽然被什么東西點燃了一般，他復又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母親病重在床，父親在外打工，他獨自一人照看的情景。那個溽熱的夏天，他最喜歡午休這段時光。那段時光，早已融入他的生命深處。彼時，整個村莊寂靜無聲，人們沉浸在睡夢里，小巷深處的狗兒也在打盹，蜷曲著身子，偶爾被什么聲音驚動，直起身來，狂吠幾聲，轉瞬又匍匐在地，一動不動，滑入夢鄉。馬東喜歡這樣的時刻，彼時重病在床的母親吃完午飯也漸漸睡去。在睡夢中，母親能短暫地擺脫病痛的折磨，這種折磨是痛苦得難以忍受的。通常，馬東靜坐在床沿久久地看著母親，然后便獨自坐在院落里沖著遠處的大山發呆。他喜歡在這樣寂靜的時候默默咀嚼內心的疼痛與憂傷，梳理紛繁的心思。

小英又隱隱抽泣起來，馬東沉浸在過往的思緒之中，內心漸次濕潤起來，小英的抽泣聲更加讓他不知所措。窗外的陽光斜射在他身上，他忽然感到隱隱地疼，一股深層次的疼把他攫住。在蒼白的陽光里，他仿佛又看見了他母親那張蒼白的臉。那個燥熱的夏天，母親最終還是離他遠去，他沉浸在悲傷里，難以自拔。他看著小英哭泣的模樣，仿佛看到了幾十年前的自己。他把小英攬入懷中，整個身心微微一顫，眼淚也跟著滑了下來。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