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谷雨跟立春好上不到半年就把婚訂了。好是偷偷摸摸好的,訂婚則是大張旗鼓訂的。原打算年底冬閑的時候就結,沒想到,那年快到年底的時候,大約是十月末,國家突然恢復了高考制度,谷雨和立春兩個人都已經在生產隊干了小半年農活了,也都參加了高考,結果,立春考上了,谷雨沒考上。
立春要上城市上大學了,心里又興奮,又有點舍不得谷雨。像抱窩的母雞戀蛋,天天晚上都把谷雨招呼出去。屯后的柳樹毛子里,樹正落葉,厚厚地鋪了一地,像棉毯,往上一躺,暄乎乎的,比躺在炕上還舒服呢,再就是場院里的羊草垛,扒出個草窩往里一偎,熱乎著呢。草也噴香。立春招呼谷雨,用不著進谷雨家的屋,只在谷雨家的房后,用鞋尖嗵嗵踢幾下后墻,谷雨就火急火燎地出去了。哪怕正吃著飯呢,也馬上撂下飯碗,邊走邊撲拉著嘴角的飯粒。坐在炕邊吃飯的母親,嘟噥著出去,把谷雨沒關嚴的門再關一下。
谷雨抽空上供銷社買回來幾團白毛線,要給立春織條白圍脖。谷雨的想法,一呢是留個紀念,二呢是想把自己的對象打扮得比誰都精神。立春本來就很白凈的臉,再給雪白的圍脖一襯,會顯得更帶勁兒。一般人織圍脖,都選比較深些的顏色,或藍,或灰,要不就是醬色,抗臟,不用總洗。白色的,啥人能伺候過來?立春干凈,又勤快,現在又考上大學了,只有立春配得上戴白圍脖。完工那晚,谷雨要親手把圍脖給立春圍在脖子上。谷雨將圍脖抖開,兩手像要給立春敬獻哈達的姿式,立春則引頸承受,頭幾乎抵在谷雨的腹下。谷雨臉就發燒,把立春的頭往后輕輕一推,嘴里嗔怪著,好好的不行?谷雨把圍脖在立春的脖子上只輕輕纏了一道,然后一頭搭在背上,一頭蕩在胸前。搭在背上的要短,蕩在胸前的要長。甚至,圍脖的穗子要垂過膝蓋,這樣走起路來,圍脖在胸前一飄一蕩,動感很強,風度就出來了,人會顯得青春瀟灑朝氣蓬勃。年輕人圍圍脖大多采用這種圍法。年紀大的,則是另一種圍法,注重圍脖的實際功效,不講好看不好看,把圍脖在脖子上圍了一圈又一圈,圍得嚴嚴實實,就怕透風。谷雨給立春仔細打扮完,前后左右端詳一番,發現后面的跟前面的長短比例還不太滿意,便將立春的頭扳低下來,立春就聽話地把腰彎成比九十度還低,像地主挨斗的樣子,谷雨就笑了,把后面的圍脖往前面又捯了捯。心里說,立春本來長得就像個城里人,這回可更像啦!不由得嘖一下嘴,像是夸自己的小弟弟那樣嘖著嘴巴。論年齡,谷雨還真比立春大那么一點。谷雨是農歷三月的生日,立春則是臘月。趁著谷雨為立春擺弄圍脖的當兒,立春雙臂環住了谷雨,將谷雨的身體緊抱懷中,讓谷雨的胸脯緊貼在自己的心口上。谷雨的身體柔軟溫潤,散發出迷人的氣息,立春不由得陶醉,癡迷。谷雨喘不上氣來,說你要勒死我呀!一面倉皇地掙扎。谷雨的腦袋剛及立春的下巴,立春的嘴巴被谷雨的頭發撩撥得麻酥酥的。立春低頭用嘴巴尋找谷雨的嘴巴,谷雨把嘴巴藏起來,緊貼在立春的胸上,讓立春無處下嘴。谷雨說:好好的,再這樣,我回家啦。立春小聲央求,讓我親一下。就一下。行不行,就一下。谷雨遲疑的工夫,立春的嘴已經將谷雨的嘴捉住了。星星在云縫中若隱若現,羊草在黑暗里散發芬芳。立春似乎要把所有的青春能量都宣泄在谷雨的嘴巴上。谷雨頭一陣一陣的發暈。立春攥著谷雨發燙的手,送進自己的衣服里面,讓谷雨的手在自己滾燙的身體上摩挲。谷雨的手并不柔軟,硬硬的繭子刮拉著立春的皮膚。一會兒,立春扯過谷雨的耳朵,小聲說我也想摸……手企圖也伸進谷雨的衣服下面。谷雨推開立春的手,正色道,你咋不知害臊?推開立春坐起來。立春望著谷雨,怯怯的,只好把強烈的沖動壓回身體里。谷雨見立春那里沒了動靜,感覺自己剛才的話有點重了,轉而哄立春,說好飯不怕晚。餃子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吃。到時候,我給你包你最喜歡吃的羊肉餡餃子。立春復又抱住谷雨,說我現在就想吃餃子!立春搖晃著谷雨,我想吃餃子,我想吃餃子……谷雨打了立春一巴掌,還沒過年呢!立春說:啥時候才能過年哪?谷雨說:等你畢業。等我們結婚。立春說:那還得等多長時間哪!立春的身體蒸騰著熱氣。谷雨說等不了你就找別人。上了大學,啥樣女人沒有?立春說:你看你,說啥呢!我這輩子也不會再找別人。海枯石爛心不變!立春把谷雨的手摁在自己的胸脯上。聽立春這樣發誓,谷雨突然伏在立春的懷里哭了。
立春上學走的第二年,谷雨就收到了立春與她分手的信。立春說,谷雨,對不起。我們現在已經有了很大差別。我們要面對這個現實。我畢業要留在城市,不可能娶一個農村媳婦。你別再等我了。下輩子,我一定娶你……谷雨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跑到屯外的柳樹毛子里狠哭了一場。第二天照樣上生產隊干活兒,頭不梳,臉不洗,不怕臟,不怕累。人家歇氣兒她也不歇。立春和一個家在省城的女同學處上了對象,盡管那女同學長得遠不如谷雨,但那女同學保證,畢業后能把立春留在省城。
知道谷雨跟立春的婚事黃了,原本暗中早對谷雨垂涎已久的小青年們,便爭先恐后托人上門提親,很怕晚一步就撈不到手似的。沒承想,一個一個,都遭到了谷雨的拒絕。小學校長的兒子,大隊支書的兒子,大隊會計的兒子,全碰了一鼻子灰。谷雨說她這輩子也不嫁人啦!就都呸呸地罵谷雨,說谷雨是清鼻涕,叫人給甩啦!
可不是!說不定,早被立春給玩啦,裝啥勁兒!兩年之后,谷雨嫁到城里去了。那戶人家是個當官的,答應給谷雨落城鎮戶口,給谷雨落供應糧,給谷雨安排工作。結婚前果然一一做到了,谷雨方才答應結婚。谷雨在縣里的第一百貨商店當售貨員。這以前,能在公社的供銷社當個售貨員谷雨都不敢想。屯里有人上縣里的“一百”買自行車時找過谷雨,回去說,谷雨比以前白了,身上有股好聞的雪花膏香味。見了屯里人,拉著手不放,眼圈先紅了。
進了城里,有了工作,一穿戴上,谷雨一下子變了個人,要模樣有模樣,要腰條有腰條,要氣質有氣質。往柜臺那兒一站,當月的銷售額大幅度攀升。只是話少。不愛笑。可能是,初來乍到,什么都不熟,環境不熟,人也不熟,業務也不熟。常常是,一個人呆呆的,眉鎖愁云。別的售貨員,胳膊肘拐在柜臺上,腦袋頂著腦袋,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忽然就笑。眼睛遠遠地看過來。再嘰嘰喳喳,再咯咯地笑。谷雨就把臉轉向一邊。谷雨猜到她們在說什么。她們一定是在笑話她,長得不缺鼻子不缺眼睛的,你說,怎么就嫁給了那么個人呢?
谷雨的男人,叫趙清明,江湖人稱趙瘸子。清明有工作,而且很好,怎么說呢,想干啥干啥。這種工作干膩了就再換一種,高中沒畢業就上了班,換了無數個單位。最初,清明的理想是當個警察,警察抓壞蛋,神氣得很。他爸看著他,搖搖頭,就你這腿腳?把清明安排在了糧食局。那時候糧食口是個令人眼紅的好地方。清明就三天兩頭到下面糧食局所屬的糧庫混吃混喝要這要那,玉米啦,小麥啦,黃豆啦,葵花啦,弄出去賣掉,撈點外快。清明的父親聽到反映,給他換了個地方,又把他安排在物資局。縣里的物資局,管著全縣的煤炭,木材,電料五金什么的,很實惠。那時候物資緊張,找清明弄煤票弄木材票的人很多,事后就請清明喝酒。清明的酒量,就是這時練出來的。清明這個人,有一樣,講究哥們義氣,所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盡管自己腿腳不好,但打起仗來生死不怕,敢下死手,所以街頭的小混混都懼他。單位的領導也不敢招惹他,他想啥時上班就啥時上班,想啥時下班就啥時下班,自由得很,領導連個屁也不敢放。后來干脆給他放假,工資照發。這對清明來說,既是好事,也是壞事。這樣一來,清明整天無所事事,就出入飯店,電影院,哪兒有事都落不下他。街里的人都認識他。谷雨商店的售貨員們,背后都叫他趙瘸子,當面呢則親切地叫他清明哥。都熟。娶谷雨之前清明已經離過兩次婚,兩任媳婦沒一個經得住打。清明好酒,整日醉醺醺的。不喝酒時見人還客氣,能拿正眼看你。喝了酒,看誰都是藐視,充滿敵意,一言不和,輕則出言不遜,重則拳腳相加。路上遠遠地過來,就差鳴鑼開道行人閃開了。街里人都知道他是縣里趙副主任的兒子,不敢惹他,連警察也繞著他走。谷雨嫁給清明前,對清明大致有些了解,家人都反對,惟獨谷雨點了頭。不知道的,說谷雨是為了進城,圖人家的財勢。知道的,說谷雨這是作踐自己呢。嘆息著,說谷雨,何必呢。這輩子,不就完了嗎?轉而就罵立春。歸根到底,是立春毀了谷雨。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結婚之后,清明居然對谷雨格外的好。許是已經打跑了兩個媳婦的緣故,也許是清明真的浪子回頭,真的喜歡谷雨。反正是,結婚好長一段時間,兩口子都是恩恩愛愛的。清明整天不離谷雨的屁股后,在谷雨的柜臺里起膩,攆也不走。谷雨怕人說閑話,怕領導批評,連推帶哄的,叫清明上外邊溜達溜達。清明說,我這不是心疼你嗎,一天一天站著,腿都站腫啦。把谷雨按在凳子上坐著,他替谷雨賣貨。清明當然不知道商品的價格,有買貨的,就一樣一樣地問谷雨,襪子多少錢一雙,肥皂多少錢一塊,毛巾多少錢一條……問得谷雨都嫌麻煩了。結果呢,一個月下來,一點貨,數谷雨柜臺的賣錢額最少。挨了領導批評,說有的人班不好好上,耽誤了工作。谷雨哭了一鼻子。不讓清明再去,說你若是再去的話,我就不干啦!清明只好不再上谷雨的柜臺去幫忙。月底點貨,谷雨的賣錢額果然上來了。原來,很多顧客,尤其是男的,認識清明的,一見清明在,就遠遠地躲了,根本不敢上谷雨的柜臺前來買東西。其實,清明說是幫谷雨賣貨,實際上是有點不放心谷雨。谷雨長得漂亮,有些男的一到谷雨的柜臺前就挪不動步,磨磨蹭蹭不愿走,把拿在手里的貨挑來挑去,就是想多看谷雨兩眼。在東西拿來拿去的過程中,還有機會碰一碰谷雨的手。一天,清明突然問谷雨:那些流里流氣的小子,不買東西也成天上你那柜臺前去轉悠。干雞巴毛?清明雖然不再上谷雨的柜臺去了,但清明暗地里監視谷雨,偷偷趴在門縫往里看。谷雨漲紅了臉,看著清明,你去問他們,我咋知道?清明說:你愿意搭理他們!谷雨說:他們來買貨,我不搭理人家,行嗎?谷雨知道清明是不放心自己,瞅你那點心眼!你若是怕別人看我,明天我戴上口罩賣貨。谷雨說完笑,清明不笑。清明說:我看行。清明知道,在這個地面上,敢打他老婆主意的人還沒生出來。但自己的老婆整天嬉笑著一張臉跟別的男人說話,他心里不舒服。清明干脆叫谷雨別跟男人說話。谷雨說:不說話怎么賣貨?除非你把我嘴縫上。清明就打了谷雨一個嘴巴,罵谷雨是賤貨。
清明卻又喜歡顯擺自己的老婆,下館子,看電影,都帶著谷雨。不去都不行。跟清明好的幾個哥們兒,一個個好胳膊好腿的,老婆卻都不如谷雨長得好。清明就美。給哥兒幾個介紹,這是你們嫂子。幾個哥們兒就點頭叫嫂子。卻又笑。清明一瞪眼,說嚴肅點!谷雨比清明的幾個哥們兒年齡都小。清明說小也是你們嫂子。你
們得尊重你嫂子!幾個哥們兒就連連稱是,說當然,當然。哥艷福不淺哪!谷雨紅著臉。清明說,往后,你嫂子在外面有誰敢欺負她,你們知道了,明白該咋辦嗎?幾個人又連說明白,明白。誰敢欺負嫂子?廢了他!清明也笑了,說那是,那是。諒也沒人敢。不過知道有句古話叫啥嗎?幾個哥們兒撓著腦袋,互相看。清明說,叫色膽包天。幾個人全啊一聲,說聽說過,聽說過。啥意思?幾個人又撓腦袋,其中一個恍然大悟,說就是見了美人不要命!其他都說對,對!見了美人不要命。清明說,所以嘛,防人之心不可無啊!幾個人齊夸清明對嫂子真好。走在大街上,清明一定要挎著谷雨的胳膊,昂首挺胸的。只是,清明的步伐不是那么太利索。谷雨得隨著他,走得快了,清明跟不上,很難保持一致。谷雨要慢慢的,隨著清明。碰見熟人,清明就會拍著谷雨的屁股,向人炫耀,“這是我的小寶貝!”看見那些貪婪淫邪的目光,清明就會勃然大怒,沖人家罵,看雞巴啥?看眼睛里拔不出來!
清明自己可以帶著谷雨逛商店,看電影,下館子,在大街上旁若無人地溜達,可谷雨自己出去,清明卻不高興。谷雨真的好像是清明淘到的一件寶貝,清明把這個寶貝揣在兜里,自己想看時呢就掏出來欣賞欣賞,看夠了,再揣回兜里。別人怎么可以隨便看他的寶貝呢?清明給谷雨講過一個“鐵褲衩”的故事。那是夜里,清明累過之后,摟著谷雨,在谷雨的耳邊給谷雨講,這樣谷雨可以一字不落地聽進耳朵里。說,有個男人,娶回個如花似玉的媳婦,男人愛得要命,每天跟媳婦親熱不夠。屯中的男人們見了人家的漂亮媳婦,直咽口水。那男人每天出去干活,對家里的媳婦不放心,后來就想出個好辦法,上鐵匠鋪給媳婦做了件鐵褲衩穿上,再上了鎖,鑰匙掛在男人的腰上。谷雨聽了,不樂,推一把清明,明天你也做一個回來!清明說:我可不是那小心眼的男人。谷雨撇下嘴。清明真恨不得給谷雨也做個鐵褲衩穿上。不但穿上鐵褲衩,臉上還要戴上個面罩。戴上面罩還不夠,戴上面罩,別人還能看到谷雨窈窕的身材,看到谷雨豐滿的屁股,清明恨不得給谷雨從上到下罩上個麻袋。所以,清明不讓谷雨穿太合體的衣裳褲子,衣裳褲子一合體,谷雨那好看的地方就都顯露出來了,山山水水,明明白白,別人就更得垂涎三尺了。那時時興一種瘦腿肥褲腳的“喇叭褲”,青年男女都喜歡。男的穿上,褲襠鼓個包,雄赳赳的,很男人。女的一穿,屁股箍得繃緊,圓滾滾,屁溝看得清清楚楚,很女人。清明喜歡看別的女人穿這種把屁股兜得緊繃繃的褲子,卻不許谷雨穿,跟谷雨說,啥玩意兒,不好看!好像是,穿這樣褲子的女人,都不怎么正經似的。谷雨說,你叫我穿,我也不敢穿。谷雨不喜歡那種褲子。谷雨是真的不喜歡,不像清明。谷雨站柜臺的時候,衣裳的外面從來都是再罩上一件深藍色的工作服,胸前印著白色的“一百”兩個字。工作服很肥大,一穿上,山水模糊,谷雨就不像是谷雨了。
后來有一天,清明拎了把菜刀,把“一百”的主任給砍成了殘廢。清明不知聽誰說的,說“一百”的主任,曾經把谷雨叫到他的辦公室里去過兩次。清明進了監獄,被判了五年。
本來,在這個家里,經過谷雨的辛勤努力,婆媳關系,姑嫂關系,親戚關系,方方面面吧,都搞得挺和睦的。公爹當官,基本上是早晨出去就是一天,不怎么著家。晚上不管啥時候回來,谷雨都把洗腳水燒好了。一年過那么一個生日,谷雨老早就想著,叫清明張羅。婆母有腰腿疼的老毛病,陰天下雨就好犯,谷雨有空就過去給捏捏膀子捶捶后背,弄得婆母嗨喲嗨喲的好受得不得了。小姑子耍脾氣不吃飯不上學躺在床上不起來,谷雨就給包餃子,連小姑子來事時穿的褲衩子谷雨都給洗。谷雨走進這個家,真把公婆小姑子當成自己的親爹親媽親妹妹一樣對待。作為這個家庭的一員,谷雨是做在前,吃在后,也就是人們夸獎雷鋒的那句話“吃苦在前,享樂在后”,卻從沒背后跟清明抱怨過一句。谷雨性情平和,又勤勉,雖說來自農村,卻是知書達理,所以一家人對谷雨也都認可。自從清明蹲了監獄之后,趙家人對谷雨就不像從前,谷雨的處境一下子變得十分艱難。趙家人不從自己兒子的身上找原因,把一切都歸罪到谷雨身上,認為谷雨是禍水,喪門星,才惹出這等是非。一說起監獄里的清明,婆婆就哭,數落谷雨。
在外面,谷雨學會了低著頭走路。街面上,認識的,也不跟她說話。過去了,卻在背后指點著,說,喏,她就是趙瘸子媳婦。屯子來的!叫人玩夠給甩了,才嫁給趙瘸子。百貨商店那些站柜臺的售貨員,一個個站在自己的柜臺前,看著谷雨走進門,女的都撇嘴。然后,一個看著另一個。跟谷雨好的,只有那么一個半個。有兩回星期天商店關門點貨,谷雨的柜臺都差了賬。就是賣的錢數跟剩下的貨對不上賬。貨少了,錢也沒有。這種情況,不是谷雨賣丟了東西,就是錢被谷雨揣兜里了。百貨新換的領導自然要找谷雨,谷雨自己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只是哭鼻子。只能自己掏錢補上拉倒。后來,跟谷雨關系不錯的陶姐偷著告訴谷雨,再上廁所啥的,跟我說一聲,我給你照顧一眼。谷雨紅著眼睛感激地看著陶姐。
谷雨越來越不愿意回那個家了。那段回家的路,被她走得很漫長。谷雨不是怕回家干活,谷雨是不愿看趙家人的臉色,不愿聽趙家人那些難聽的小話。可是谷雨每天除了上班之外,卻又不能離開家半步。就是下班晚回來一會兒,婆婆都要拉著臉子,沒好聲地盤問一番,咋這晚才回來?不是又跟領導談工作了吧?這個家是越來越不著呆呀!家里的母雞把蛋下在外面,婆婆拎根棍子攆著母雞打,一面罵,你個養漢老婆,把蛋下在誰家了?鴨子貪戀外面的水洼,進院遲了,婆婆也罵,上哪兒跑臊去了?公公雖然不說什么,但面色凝重,也沒了往日的和藹與慈祥。越來越難伺候,洗腳水不是涼了就是燙了,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一天谷雨的小姑子逛商店回家,跟媽匯報,說看見嫂子跟個男人站柜臺那兒有說有笑的,也不賣貨,連她從眼前過都沒看見。你說,啥話說得那么熱乎?小姑子沒影兒的話這么一說,婆婆的氣就更大,咬牙切齒地罵道,這個小養漢老婆!我兒子才進去這么幾天,她就守不住啦!谷雨回來,婆婆直接質問谷雨,今天會哪個野漢子了,又是秧子又是戲的?谷雨回答不上來。谷雨沒會什么野漢子。谷雨分辯說:我成天站在柜臺那兒,一天一天不動個地方,上哪兒找野漢子去?婆婆說那就不興野漢子去找你?谷雨說:我沒野漢子!誰有誰知道!婆婆紫著臉:你不用嘴硬。等抓住你,看我不把你的 撕爛!叫我兒子蹲監獄,你在家找野漢子。臭不要臉!指示谷雨的小姑子,看著她點,別再給咱家整出啥丟人現眼的事啦!那樣的話,叫你爹那張老臉往哪兒擱呀!
谷雨實在是無法忍受趙家這種侮辱與虐待,最終與還在監獄服刑的清明離了婚,也算跟趙家作了個了斷。離婚的時候,趙家先是不允,后來提出了條件,說谷雨,你離也行,當初為你落戶,吃供應糧,安排工作,花了不少錢。你得把這個錢掏出來!谷雨就傾其所有,還不夠,還借了債,給了婆婆兩千塊錢才算了事。
谷雨幾乎就是光身從趙家出來的。谷雨想要女兒,趙家不允。趙家人不許谷雨回去看孩子。谷雨想女兒的時候,就遠遠地朝婆家的門口望上一會兒。
二
立春大學畢業之后,果然在省城站下了,先是在一個中學當了一陣子老師,不久調到機關。這些當然都是立春岳父的功勞。立春的岳父據說是個比縣太爺還大的干部。雖說在衙門林立官員如云的省城不算個啥,但立春的岳父擁有實權不說,主要是活動能力強,社會能量大,關系網多。在許多人眼里,立春有這樣的岳父做靠山,前途無量。都向立春投來欽羨的目光。連許多資格較老的同事,都對立春禮讓三分,見了立春面含微笑,點頭招呼。立春給人的印象是朝氣蓬勃,陽光向上,白襯衫扎在褲帶里面,春風得意馬蹄疾。有的老同志看著立春,嘖嘖連聲,說這個小伙子,將來錯不了!立春也會來事,眼睛里有活兒。對誰都表現出一副謙恭的樣子,到單位,打水,掃地,抹桌子,樣樣活都搶著干,不讓老同志動手。上岳父家更是勤快。其實岳父家也沒什么活兒可干的,不像農村。也就是蹭蹭地板,倒倒臟水,吃完飯抹桌子刷碗。丈母娘笑著說,這都是女人干的活兒。立春也不在意,說在家干慣了。立春說他媽身體不好,農村活又特別多,所以在家的時候,他就啥活兒都幫媽干。立春這么一說,丈母娘就不光是笑,覺得立春這孩子,真孝順。背后跟老頭子夸立春,說咱閨女有眼光,找了個好對象!叮囑丈夫,你可得抓緊提拔他。背后也囑咐自己的女兒對立春好點,別總像個小孩子似的不定性。立春的對象雖然長得不怎么樣,有點黑,一臉雀斑,像蒼蠅拉的一層屎,性格也沒谷雨柔和,趾高氣揚的,為人頗有幾分乖張,所以母親不放心。但立春對媳婦百依百順,絕對服從領導,媳婦叫他往東他不敢往西,媳婦叫他打狗他不敢打雞。因此博得了對象家人的好評,都夸立春人好,倒是農村出來的孩子,就是樸實厚道。丈母娘背后交代立春,我們家老丫頭,從小慣壞了,任性。啥事不依著她不行。作起來沒完。她想要天上的星星,她爸都想法給她摘來。沒辦法,大了也改不過來。啥事你讓著她點。立春點頭。然而結婚不到一年,倆人便開始時不時地吵架。立春的媳婦人長得不好看不說,優越感卻極強。當初看上立春,也就是看上立春的長相,并沒有看上立春的出身。骨子里根本就瞧不起立春,更瞧不起立春的家人。平時跟立春說話的時候,動不動張嘴就是,瞅瞅你們家那幫“山炮”!立春也不惱。立春的父母身體不好。母親有心臟病,父親有氣管炎。母親的心臟病不總犯,父親的氣管炎卻只有夏天會好點。平時咳嗽痰多,尤其是一到冬天更甚。農村人輕易舍不得花錢看病,頂多到公社的衛生院看看,抓點藥就不錯了。立春卻非讓父親進城來看病。領著父親上省城最好的醫院,找最好的醫生,進個黑屋子里用機器看肺子。父親不用立春掏錢。但立春按著父親的手,堅決不讓父親掏錢。立春知道父親兜里的錢攢得有多不容易。如今自己掙錢了,為父親花點是應該的。可這樣一來,立春的媳婦就不高興了,也不陪立春去,回來也不問問公公的病看得咋樣,重不重,就好像與她一點關系沒有似的。立春的父親就急著回家,立春的父親走了之后,立春媳婦在他蓋的被子上,發現好幾個活物,把立春媳婦惡心夠嗆,將那被襯扯下來直接扔進了垃圾箱。對立春說:瞅瞅你爹,牙不刷,腳不洗,身上還有虱子,惡心死人!立春說:你不知道農村人的苦,干活累個臭死,回家吃口飯,倒頭就睡,哪還顧得上刷牙洗腳的。一說刷牙洗腳,立春媳婦就把嘴捂上了,好像又聞到了立春父親的臭腳丫子味。立春見狀,又說:你沒生在農村,你若是生在農村,說不定比誰都埋汰。腳丫子一年都不會洗一回的。不吃屎就不錯了!立春是在埋怨媳婦的懶惰。立春媳婦打立春一下,你才吃屎呢!你們屯子人都吃屎!立春說:沒有我們農村人給你們城里人種糧食,你連屎都吃不上!立春媳婦捂著嘴,跑衛生間干嘔去了。平時頓頓飯都是立春做,父親來了,立春哄著媳婦給父親做飯,這樣不是顯得媳婦賢惠孝順么,也證明自己在這個家中有地位。哪知道媳婦根本不給他那個面子,父親來跟沒來一個樣,天天睡到太陽照屁股了才起,刷牙,洗臉,梳頭,擦呀,抹呀,光打扮自己那張臉就得工夫了。等立春把飯做好,還要叫媳婦吃飯,給媳婦把飯盛上,筷子橫在碗上。吃完飯,飯碗一推,抹桌子刷碗,都是立春的事。立春下班之后,又是上市場買菜,又是擇菜,又是做飯,手忙腳亂,狼狽不堪。立春的父親回家一說,立春的母親,還有兄弟姐妹,都說活該!是他自己找的。
過年的時候,媳婦不但不與立春一道回家看望父母,干脆也不讓立春回家,嫌農村條件不好,又臟又冷,火炕也睡不慣,澡也不能洗。連個浴池也沒有,上哪兒洗澡去?說一想到農村人身上的虱子跳蚤,身上直起雞皮疙瘩。你說怎么呆?立春沒辦法,只好跟父母撒謊說單位值班,離不開。父母也知道是咋回事。
其實,立春“氣管炎”的毛病從打他跟媳婦一處對象就落下了。立春媳婦原來并不知道立春在農村有對象,而且都要結婚了。念書的時候立春媳婦喜歡偷著翻立春的東西,主要是想看看,除了她之外還有沒有別的女同學給立春寫個情書啥的,結果就發現了谷雨的信,夾在一本舊小說里。這一發現,令立春媳婦柳眉倒豎七竅生煙。立春的媳婦,那時候還不能算是立春的媳婦,只能叫立春的對象,揪著立春烏黑漂亮的頭發罵立春,你一個“山炮”,竟敢腳踩兩只船?你的良心大大地壞啦!立春解釋,說這信還是跟你處對象之前寫的。不信,你看看日期。立春的對象很委屈,我給你的,可是純潔的初戀哪!你給我的是什么?這不公平!立春無可奈何,說我會加倍地愛你還不行嗎?立春用手梳理著被揪亂的發型。立春的對象把谷雨的信撕得粉碎,白花花的揚在立春臉上。罵完了立春,又罵谷雨,村婦,騷貨,婊子,所有對女人最具污辱性的詞匯都被立春的對象毫不吝嗇地贈送給了谷雨。立春的對象在班里放話,以后誰膽敢染指立春,我跟她勢不兩立!從此每天跟在立春的屁股后,或者她把立春領在屁股后,寸步不離。因此有人把她叫成立春的跟屁蟲,也有人說立春是他對象的“小跟班”。反正,咋說都行。都是一回事。發現哪個女生跟立春笑著說句話,立春的對象就拿眼睛剜人家。結婚之后,立春媳婦三天兩頭就上立春的單位去查崗,看看立春跟單位里的女同事有事沒有。立春的單位里當然不乏花朵一般的女人。開始的時候,她們不知道立春有這么個刁蠻潑辣的媳婦,見著立春立刻綻放了一張張笑臉,波光瀲滟,風光旖旎,在立春面前爭奇斗艷。立春的媳婦像條鼻子敏感的獵犬,很快嗅出了丈夫身邊的危險氣味。有幾回,在立春單位的走廊里就高聲叫罵,誰敢黏糊我們家立春,在我們家立春跟前放臊,看我不把她的 撕爛!立春單位的女人,年老的,年少的,臉色個個都很尷尬,把腿夾緊,把辦公室的門嘭地關嚴,小聲罵立春的媳婦是精神病,臭婊子!叫媳婦這么一鬧,在單位誰都不敢跟立春接近,弄得立春像個孤家寡人。
也有例外。坐在立春對面的張茉莉,長得出眾,心高氣傲,一直尋找不到理想的“另一半”,瞥立春,你啥眼光啊!立春自嘲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呀!張茉莉一點也不拐彎,還西施呢,就是一泡稀屎!立春臉上掛不住,想想忍了。人家說得不錯,自己的老婆跟眼前的茉莉比起來,可不就是一泡稀屎!后來某一天,張茉莉寫了字條,在桌上悄悄推過來,“花自飄零水自流”的下一句是什么?立春念大學的時候喜歡唐詩宋詞,當然知道,便寫了“一種相思,兩處閑愁”,也悄悄推過去。次日張茉莉又寫,“東邊日出西邊雨”下一句是什么?立春看對面一眼,這么耳熟能詳的詩句都會忘記嗎?不會吧?寫了再推過去。立春恍然醒悟,這女人不會是在撩撥我吧?怦然心動,禁不住又看了對面一眼,正遇上對面那雙熱切期待的目光。那目光分明是在說“山炮,看不出來嗎,我可比你家里那泡稀屎漂亮多啦!”立春趕緊收回目光,穩住心神,埋頭工作。可是一會兒,心思就又跑到對面去。對面的張茉莉,那個眉,那個眼,那個鼻子那個臉兒,唉呀,哪樣都比自己的媳婦好看。再說身材,不高不矮,不肥不瘦,楊柳細腰,婀娜多姿,自己的媳婦走路把個胯骨使勁扭,也扭不出人家的韻味……這時候立春的腦袋里卻冒出另一個聲音警告他:你的前程還指望著你的岳丈呢,你的媳婦可不是個省油的燈,是只母大蟲,是個醋壇子,尖酸無比,刁蠻成性,你若膽敢在外面招蜂引蝶采花折柳,看她不把你整個撕爛了才怪!立春心里不由得打個冷戰,不自覺地朝門口 一眼。張茉莉寫了一個又一個的字條立春都不再搭理,最后干脆直接問立春,難道你對身邊的美女視而不見無動于衷嗎?立春實話實說,非也。實乃有賊心沒賊膽哪!張茉莉說,你家里那個母大蟲還真能吃了你?看把你嚇這熊樣!
立春的媳婦也不知怎么很快就知道了張茉莉跟立春傳字條的事,肯定是有人通風報信,立春媳婦殺氣騰騰地來找張茉莉算賬。兩個女人是針尖對麥芒,沒罵上兩句便動起手腳。女人打仗,用的是巧勁,不是撓就是撕。你看男人罵人,動不動就是“我揍死你!”女人沒這么罵的,女人都罵“我撕爛你什么什么!”立春媳婦和那個張茉莉,差不多都是一個師傅教的,歪著頭,閉著眼,朝對方亂抓一氣。結果,要么摳下幾條子肉絲,要么薅下一大綹頭發。被人拉開,倆人都是披頭散發的。立春媳婦沒占到便宜不肯罷休,扯住那位張茉莉的衣襟不放,往領導的辦公室拖拽。一面嚷,我看你們領導管不管,青天白日在你們眼皮底下搞破鞋!領導臉色不好看,批評立春生活上要檢點,并語重心長地說你可不能現在就胡來,年紀輕輕的。別做出對不起你岳父的事。對你自己的前途影響也不好。立春很冤枉,卻又無法申辯。事后,多數人還是站在立春媳婦的立場上,認為張茉莉未免有些風騷,畢竟破壞人家家庭嘛。立春雖然被媳婦的行為氣破了肚皮,但對媳婦又無可奈何,回家被媳婦罰跪半夜,不許上床。第二天上班,臉上掛著彩。白襯衫也臟了,褲子也皺了,不敢抬頭看對面。張茉莉見狀,罵立春是“扶不起來的阿斗”,狗屎糊不上墻!再不理他。
立春對媳婦的百依百順忍氣吞聲終于有了回報,立春當上了處級領導。須知這個級別,在別人需要熬上十年八年而立春僅僅用了兩三年的時間。“朝中有人好做官”嘛,古人早就說了。這可以看做是岳父家對立春的補償,讓立春雖然在家里低三下四,但在外面卻可以昂首挺胸春風滿面。岳父呢也想在自己退下去之前,抓緊把立春安排好,打好晉級的基礎。處級干部若是在下面的縣里,那可了不得,一個縣里也扒拉不出幾個。家鄉人聽說立春當了處級干部,對立春家的人都刮目相看了,甚至覺得當初立春拋棄谷雨就是英明正確遠見卓識。沒人再罵立春沒良心,壞腸子。那陣子,人們蹲在墻根曬太陽的時候,閑談的話題都離不開立春當官。屯里從沒出過這么大的干部,立春是開天辟地頭一個,都說立春家的祖墳埋得好。有人因此穿鑿附會,說某年某日,親眼看見立春家的祖墳冒出一股青煙。
從打結婚那天就已經準備好離婚的立春,正式提出與媳婦離婚,是在立春的岳父退了二線之后。立春的岳父本來還沒到退休的年齡,但沒想到上級突然讓他提前退到了二線。所以立春岳父的很多打算就來不及落實,這其中就包括把自己女婿的行政級別再提個一格半格的。岳父的退居二線,對于立春來說既是件壞事也是件好事。壞事呢就是,意味著立春的岳父對立春的前程再也發揮不了多大作用,今后要靠自己去打拼了。好事吧就是,立春從此可以無所顧忌地提出與老婆離婚。一想到跟老婆離婚,立春就像只即將飛出籠子的鳥,心情無比輕松舒暢。提出跟媳婦離婚那天,立春事先喝了半斤燒酒。否則立春一見到老婆,好比耗子見了貓,兩腿習慣性顫抖。立春的媳婦在家里鬧還不夠,還上立春的單位又作又鬧,把立春辦公室的門玻璃砸了,辦公桌上的東西一股腦劃拉到地上,再跳到立春坐的沙發上蹦跳。罵立春是白眼狼,野心家。當初根本就沒看上她,看上的是她爸。因為她爸有權。沒有她爸,他能留在城里?門兒都沒有!現在老頭子一退下來,沒用了,他就想把我給甩嘍!他妄想,做他的白日夢去吧!眾人也不知該咋辦好。觀望也不是,回避也不是。立春媳婦天天上立春的單位來鬧,就是不給立春出離婚的手續。立春沒辦法,氣得也不回家,晚上睡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立春不回家,媳婦就天天夜里來敲門,敲到立春開門為止,跟立春擠在沙發上睡。立春媳婦揪著立春的耳朵警告立春,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鉆進耗子窟窿,我也能把你逮回來!真是的,你也不掂量掂量,孫猴子還能跑出如來佛的手掌心!立春只好跟著媳婦回家。
三
清明出來之后,第一個就去找谷雨要求復婚。那時候谷雨所在的百貨商店已經黃了,承包給了個人,原來的職工可以租賃柜臺,條件比別人優惠,不愿租的,就算自動下崗了。谷雨借錢租了一節柜臺賣服裝。初時就上些兒童服裝,還有大人的內衣內褲,襪子什么的,也用不了多少底子錢。谷雨見到清明的時候,愣了一下,接著眼圈就紅了。清明比原來瘦了,好像是來之前特意刮了胡子,腮幫子青魆魆的。谷雨說:你,出來了?清明說沒出來,探家。清明說完壞笑一下。谷雨不知道清明已經提前出獄了。谷雨不解,說監獄還可以探家?谷雨知道當兵可以探家,當兵一年兩年了,想家了,部隊給戰士探親假,讓戰士回家看望看望父母。沒聽說蹲監獄的還有探親假。谷雨從清明的臉上看出清明說的不是真話。清明也不用谷雨讓,大咧咧一屁股坐在柜臺里邊的凳子上。一個人過得挺自在唄?清明知道谷雨跟他離婚之后,始終一個人過。但跟沒跟別人扯,清明心里沒底。像谷雨這么漂亮的單身女人,能沒人纏?再說,能守得住?谷雨把臉扭過去。清明知道谷雨跟他離婚并非谷雨的本意。清明對谷雨啥樣,谷雨知道,從打跟谷雨結婚之后,清明脾氣改了不少,對谷雨還是挺好的。谷雨雖然并不愛清明,但也不恨清明。但谷雨實在忍受不了公公婆婆以及小姑子的氣。說白了,谷雨是不想受他們的懷疑和侮辱。谷雨要清清白白地做人。谷雨說自在,自在死啦!清明瞪起眼,說你啥意思!谷雨說:啥意思,一個人,想跟誰跟誰,誰也管不著唄!其實谷雨說的是氣話。清明的父母一直認為兒子進監獄,就是因為谷雨。始終認為谷雨不守婦道,不然兒子怎么會無緣無故地砍人呢!谷雨也恨清明,清明這一砍人,一進去,弄得谷雨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滿街里人都議論她,說她搞破鞋,跟著單位的領導,叫瘸子逮住,把領導給砍了。谷雨埋怨清明,你當時就不該那么沖動嘛!不分青紅皂白的。你為啥砍人家?清明瞪眼看著谷雨: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他狗娘養的不惦記你,我能砍他?算他走運,只砍掉他一條胳膊。清明隨手把自己的狗皮帽子拍在柜臺上,柜臺的玻璃唏里嘩啦碎了。谷雨瞪著他:是不是又喝貓尿了?有人聽見玻璃粉碎的聲音齊向這面張望。清明用眼橫了一橫。清明說:這些年,誰欺負你了,跟我說,我收拾他!谷雨說沒有。就你爹你媽你妹妹欺負我,你收拾去吧!清明沖谷雨的臉上啐一口,放屁!臨走,清明把狗皮帽子夾在腋下,手摸著青魆魆的光頭,對谷雨說:啥也別說了。我都打聽了,這些年你過得也不易。愿意跟我恢復的話,老子不嫌棄你。明天給老子個痛快話!臨走,清明冷不防湊到谷雨的臉上親了一口,谷雨推他一把,差點把清明推倒。
從此清明天天來纏谷雨,坐在谷雨的柜臺里不走。往死抽煙,嗆得谷雨直咳嗽。有時還整來幾個哥們兒在谷雨的柜臺上打撲克,贏飯店。清明輸了,就朝谷雨要錢。每次都喝得醉醺醺,扶著墻走,有尿了就往商店的墻根上呲,白汪汪一堆泡沫。谷雨勸清明出去找點活兒干,說你總在我這算咋的呀?也影響我的生意呀!清明說影響你啥生意?影響你接客了?谷雨就推清明,滾犢子!不吣人話!清明也不惱,說連個老婆也沒有,晚上回家,被窩冰雞巴涼!你就可憐可憐我好幾年沒老婆摟的滋味吧!你要是回去,我立馬出去干活。不然,我就天天在你這糗!谷雨當然沒有答應跟清明復婚。谷雨看出來了,清明這幾年的監獄算是白蹲了。沒多大改變。
有天夜里,清明拎瓶白酒,找到谷雨的租屋來,在外面敲門,喊谷雨,我是清明。谷雨不給清明開門,說這晚了,你來干啥?清明說,我來找你有話說。谷雨說有啥話明天上商店說。清明不干,說就得今晚說。又砸門。谷雨依然不開。谷雨不敢給清明開門。谷雨怕清明,尤其是喝了酒之后的清明。清明就用酒瓶子砸碎了谷雨的窗玻璃。弄得左右鄰居聞聲出來,不知發生了啥事。谷雨只得開了門,放清明進來,一面說你干什么,這是?清明一手拎著酒瓶子,一手拎著豬頭肉豬蹄子,叫谷雨把桌子放上,清明拉谷雨跟他一塊兒喝酒,谷雨不肯。清明翻她一眼,獨自喝起來,喝了半瓶,被谷雨搶下來。谷雨怕他喝多。谷雨商量清明,說行了行了,喝好就行了唄,還非得喝多不可?清明看著谷雨,一把抓住谷雨的胳膊,說今晚不走了,就在你這住了。谷雨說臭美!清明說你不讓我住,我就還喝!說著抓過酒瓶子,谷雨說你喝!你喝!你喝吧,喝死拉倒!清明抱住谷雨,谷雨掙不脫,攥緊拳頭砸清明的腦袋,越砸,清明的頭越往谷雨的懷里鉆,求谷雨,說好幾年哪,我天天想你。你讓我住一晚,明天我領女兒來讓你看。谷雨聽清明如此說,不再掙扎。
第二天清明果然將女兒領來讓谷雨看,女兒已經三、四歲,見了谷雨有些發生,谷雨抱住女兒,哭起來。清明見狀,說,谷雨,看在孩子的份上。清明落下了眼淚。谷雨答應了清明,和清明復婚了。
清明憑著在監獄里學會的瓦匠手藝進了一個建筑工程隊,沒幾年就自己組織了一伙人,承包建筑工程,清明成了包工頭,屁股后跟著兩個光頭光膀子的小兄弟,腋下夾著的狗皮帽子換成了黑皮包,成了縣里有頭有臉的人物,當上了縣政協委員,經常出入書記縣長的辦公室。后來清明的工程越干越大,最后竟發展到了省城,沿海地區。屁股下的座駕越換越好,身邊的女人也越來越多,人背后都說趙瘸子的女人,跟他的錢一樣誰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們干脆不叫他趙瘸子,叫他神瘸子。谷雨就再次跟清明離了婚。
四
其實,谷雨心里一直裝著立春。盡管這么多年,谷雨一直恨立春,極力想把這個薄情人的影子從自己的記憶中抹得一干二凈。但說來也怪,谷雨越是想抹掉立春,立春的影子卻越是頑固地扎根在她的內心深處。可以說,這么多年,立春一刻也沒在谷雨的心中真正消失過。谷雨嘴上不說,但心里始終關注著有關立春的消息。如果說谷雨身上像章魚一樣長著觸角的話,那么有一根觸角是始終伸向立春的。谷雨回鄉下,聽說了立春的婚姻生活并不快樂,心里很矛盾,又解氣,又心疼。做夢也經常夢見立春。夢里的立春,還是從前的樣子,依舊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仿制軍裝,脖子上圍著谷雨給他織的那條長長的白圍脖。谷雨說,都啥年頭了,誰還戴這樣的圍脖?立春說這么些年,他一直戴著。谷雨就哭了。谷雨依然像個姐姐那樣領著立春,立春聽話地跟在身后,挨個百貨商店走,想給立春買件時興的西裝。谷雨夢里逛的,不是現在的商場,依舊是過去的“百貨商店”。逛完“一百”逛“二百”,逛完“二百”逛“三百”,縣里的幾個百貨商店都逛遍了,試了一件又一件,就是選不出適合立春穿的。本來掛在那兒看著挺好看的,往立春身上一穿,不是肥就是瘦,要不就是土了吧唧。最后挑了件帶格子的西裝,很洋式的,谷雨很歡喜,總算找到了,許多年前我就想讓立春穿上一件帶格子的西裝,就想讓立春像個城市人。可立春卻不穿。立春說,這像個啥?花里胡哨的,像華僑。谷雨說像華僑還不好?總比你這綠不綠黃不黃的好看。把立春身上那件舊軍裝扒下來扔掉,親手幫立春把西裝穿上,立春轉過臉,立時變了樣。谷雨喜歡得不行,幫立春前抻抻,后拽拽,忍不住一下子抱住立春的后腰。谷雨對著立春的后腰低聲說,你還想不想吃餃子?立春轉過臉,驚喜萬分,你說啥?讓我吃餃子?立春就急迫地往開解谷雨的褲帶。谷雨按住立春的手。谷雨揚起臉,說不是那樣的餃子,是素餡的。把嘴巴送給立春。谷雨被立春吻得喘不上氣來,往開推立春,推不開。谷雨睜開眼,親她的人卻不是立春,變成了滿臉胡子的清明。細看又不像清明,青面獠牙,張著血盆大嘴,谷雨嚇醒了。窗外一只貓在歇斯底里地叫春。谷雨的心怦怦跳。
立春來找谷雨,是在他們分手快二十年的時候。其實這么多年,立春不可能沒回過縣里。每次回來,立春心里都很想看看谷雨,卻又不敢。這一次,立春下定了決心,可是事到臨頭依然是心懷忐忑,既想見,又怕見。在縣城車站,關于是走是留的問題,立春猶豫了很久,最后一咬牙,一跺腳,把回省城的車票退了。立春在商場里轉悠半天,遠遠見到谷雨身影的那一刻,立春的心忍不住怦怦跳了兩下,這讓他想起了他跟谷雨的第一次約會,等在房后柳樹林里的立春見到谷雨身影的時候,他的心就是這么劇烈地跳動的。立春不敢往前走,站著穩一穩心神,遠遠地看著谷雨忙這忙那。雖然看不清面龐,但立春還是能看得出谷雨的清瘦。立春的心就猛地一疼,忍不住撲上前去。谷雨對走近柜臺的人說,師傅,買點啥?立春衣著光鮮,并不像谷雨夢里見到的樣子。立春激動得漲紅了臉,隔著柜臺去握谷雨的手,一面磕磕巴巴地說道:谷雨……你好!谷雨愣了一下,本能地往后閃開,一臉戒備地盯著立春。谷雨認出立春的時候,渾身不由得發抖,兩腿軟得站不穩,一屁股坐了下去。立春以為谷雨是心臟病發作了。
立春對于谷雨來說是個薄情人,負心人,陳世美。當初為了留在城市,為了前途,不要了谷雨。為此立春思想斗爭了很久。但立春并沒有把谷雨真正忘掉。每次回家,立春都禁不住要向家人打聽谷雨的狀況。知道谷雨婚姻生活不如意,立春心里依然很痛苦。被媳婦打得人仰馬翻的時候,躺在沙發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立春就會長久地緬懷那段短暫的時光。房后的柳樹毛子,場院里的羊草垛,屯頭的莊稼地,這些留有他與谷雨體溫的地方讓他永生難忘。還有那條帶著谷雨身上迷人氣息的白圍脖,還有谷雨說過的“讓他等著吃餃子”那句令人無限神往的話,以及說出這句話時谷雨那嬌羞嫵媚的神態,都會一一浮現在眼前。立春很珍惜這些記憶,時時溫習。隨著時光流逝,腦海中的記憶猶如一本發黃的相冊,而每一次打開,也像打開了一個塵封多年的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五味雜陳。有時候,立春真的想把從前的時光再重新活過一遍,真是那樣的話,立春相信自己絕不會再犯年輕時的錯誤。可是人生畢竟不是演戲,可以先排練,再演出。人生沒有彩排。立春也不相信有來生。但立春清楚自己和谷雨還有下半生。也就是說,今生還有彌補的機會。只是立春不知道谷雨肯不肯給他這個機會。他心里十分明白,作為一個被人拋棄的女人,谷雨同所有的女人一樣,一定恨死他這個負心人陳世美了,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千刀萬剮,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他。可是呢,立春不同谷雨。立春不是這種心情。隨著韶華流逝,人到中年,立春內心對谷雨的那種歉疚與日俱增,簡直到了令他坐臥不寧寢食難安的地步。有一天,立春突然產生個想法,當面向谷雨懺悔,求得谷雨的寬恕。這個愿望與他內心的那種歉疚一樣一天比一天強烈。如果谷雨想打他罵他,扇他幾個耳光,啐他一臉唾沫,讓他給她下跪磕頭,咋樣立春都愿意。只要能療治她內心的創痛。只要她能寬恕自己。對于這次的見面,立春作了各種各樣的設想,谷雨會不會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發瘋一樣撲上來撓他的臉,抓他的頭發?或是當著眾人發泄久埋心中的怨恨,朝他的臉上吐唾沫,跺著腳罵他是陳世美?抑或是一見到他,谷雨干脆掉頭就走,說我從來就不認識你!立春最后想,無論發生哪一種情況,我死活都要見一見谷雨。
此時,立春就站在谷雨的身旁,關切地望著渾身顫抖的谷雨。立春說:你……病了?谷雨呢,雖然在夢里不知多少次夢見立春,跟立春親熱,但如今見了立春,谷雨的臉立刻變得冰冷起來。谷雨的冰冷讓立春手足無措,語無倫次,立春說谷雨:你罵我吧!谷雨不吱聲,連看也不看立春,只是哆嗦。立春又說:谷雨,你打我吧!谷雨還是哆嗦。立春說:你別氣成這樣。我犯了罪,不可饒恕。我這次來,就是向你賠罪的。谷雨的身體稍穩了一些。立春說:你這些年受的苦,遭的罪,我都知道。都是我造的孽。我罪該萬死,天打雷劈!谷雨說話了。谷雨說:不怨你,是我自己的命不好。嫁給清明,也是我自己愿意的。谷雨越是這么說,立春的心里越是難受。立春說:其實你不知道,這些年,我的心里,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你。想著我們在一起的日子。谷雨用鼻子哼一聲。谷雨不相信立春說的是真心話。可是立春說著說著眼圈紅了,立春說:這些年,我真的一直想著你呀,一直在譴責我自己,我是個混蛋!不信,你扒開我的心看看……谷雨心就一下子軟了,臉再也繃不住。淚水無聲地順著谷雨清白的兩頰淌下來。立春用手替谷雨擦眼淚。
立春拉著谷雨下館子,說咱們今天得好好喝一頓。谷雨不肯。立春說,你就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吧!硬拽上谷雨。給谷雨一杯一杯地倒紅酒,谷雨本來不喝酒,什么酒都不喝。但谷雨那天卻不由自主地喝了好幾杯紅酒。谷雨的臉不一會兒就紅了,比紅酒還紅,像一朵桃花在立春面前綻放。谷雨手扶著頭,頭有些暈。立春見狀,知道谷雨原來不勝酒力。立春把谷雨送回家。谷雨紅著一張臉,躺在床上呼呼睡去。立春坐在一邊望著,望著望著,忍不住在谷雨的臉上親了一下。谷雨沒反應。立春就再親一下。谷雨依然酣睡不醒。立春就遏制不住地親起來。谷雨發出輕微的呻吟。谷雨的呻吟,則令立春春情大發,立春便將手伸進谷雨的衣下,解谷雨的衣扣,再解谷雨的腰帶。谷雨被立春剝得只剩一件內褲的時候,谷雨的呻吟停止了。谷雨睜開蒙眬的雙眼,一下將立春從身上掀下去。立春復又撲上來,在谷雨的身上亂咬。口里喃喃道,谷雨,我愛你。我真的愛死你啦……谷雨已經清醒,猛地推開立春,坐起來,雙手護在胸上,說:你愛我什么?谷雨眼睛一下子紅了,一頭撲在被上嗚嗚地哭起來。立春望著哭泣的谷雨,束手無策,身體慢慢涼下來。谷雨說:我這塊臭肉,別臟了你的嘴!立春想拉谷雨的手,說:命運讓我們做不成夫妻,那我們就做個情人吧!我真的愛你!谷雨推開,說你放屁!你這是吃著碗里的,望著盆里的。拿我當啥了?當婊子是不是?無論立春怎么懇求,谷雨始終不答應,用被子將身子緊緊裹著。
立春無奈地走了。立春生氣地想,谷雨呀谷雨,都什么年代了,你的思想怎么還是這么守舊呢?我喜歡你,你喜歡我,我們在一起彼此歡悅,這就夠了。至于那個所謂的夫妻名分,有什么意義呢!我跟我老婆是夫妻,可是我們在一起,有快樂有歡悅嗎?然而立春的想法,谷雨不接受。無論立春在電話里怎么開導,谷雨說那是你們城里文明人的思想。我是農村人,思想落后,跟不上形勢。你要想跟我好,就得跟我結婚,就得陪我一生。做你的情人,偷偷摸摸的,你喜歡來就來,不喜歡來就不來,厭倦了就把我像穿舊的衣裳一樣扔掉,我不干!立春嘆息,說你呀!你四下瞅瞅,如今像你這樣的人還能找著幾個?掛了電話,心里罵谷雨古板,一條道跑到黑,真是個死腦筋!
后來,還是從屯里人的嘴里,谷雨知道,立春背著家里的老婆,在外面養了個剛參加工作的女大學生。養了沒多久,那女的又被另一個比立春官更大的領導包養了。立春知道后,兩人翻了臉,那女人沖立春要二十萬青春損失費,否則就把他倆的事告訴立春的老婆。立春手里沒多少閑錢,家里的錢都掌握在老婆手里。為了安撫住那女的,立春挪用了公款,給了那女的八萬,那女的不滿意,真的告訴了立春的老婆。那個母老虎鬧到單位,并且將立春趕出家門。立春要離的時候,她偏不離。現在立春倒霉了,她一腳把立春給踹了。立春鬧了個雞飛蛋打,雖然保留了公職,但行政級別撤銷,變成小白領一個。多年的努力,毀于一旦。屯里人對此議論紛紛,多數惋惜立春丟了官。谷雨的母親知道了立春的事后,也感嘆不已,對谷雨說,看著沒,你就別再惦記著他了。想不到,連立春這樣的人都這么花心啦!城里人哪,有什么好!按母親的意思,城里人不如鄉下人厚道,干脆找個農民,起碼谷雨不會受氣。谷雨聽了母親說立春的事,突然發了火,以后別再跟我說他,惡心!谷雨嘴上如此說,但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五
有天晚上谷雨回家,拐進一條僻靜的街巷時,黑暗里有個男人在沖著墻根撒尿,谷雨低著頭貼邊走過去,那人可能見谷雨是個女的,頓生歹念,突然從后面拽住了谷雨,一把抱住谷雨的腦袋,把谷雨的腦袋夾在腋下,然后低頭親谷雨的嘴。酒味嗆得谷雨喘不上氣來。谷雨尖叫,可是嘴被那人的嘴堵著,聲音發不出來。谷雨就用手撓那人的臉。那人將谷雨的腦袋往墻上撞兩下,谷雨就被撞暈了。那人往下扒谷雨的褲子。谷雨頭嗡嗡的,拼命連喊帶打,不知是手還是腳,打在了那人的襠上,那人叫一聲,罵著,彎腰撿起一塊磚頭,打在谷雨的頭上……
谷雨在醫院昏迷了一天才醒過來,住了一個禮拜的院。谷雨出事后,清明來看過她,在谷雨的床頭坐了會兒,摸了摸谷雨的腦袋,給谷雨付了醫藥費,臨走扔給谷雨兩萬塊錢。谷雨望著夾著黑皮包的清明,在他的背后叫了聲“清明”,清明轉回身,看著谷雨,說還有事?谷雨卻又慢慢搖一搖頭,清明拍拍谷雨的腳說放心吧。我也是扔下四十奔五十的人了,再不會瞎胡鬧啦!不用惦記我。缺錢吱聲。立春是過后很久了才知道谷雨出事的,埋怨谷雨當時沒告訴他,撂下電話就從省城趕了過來。谷雨見到立春,把臉擰一邊去。立春站在那,沒了往日的風采。半天,谷雨低著頭,并不正眼看立春,說:最近還好吧?立春似乎老了許多,一臉慘淡,話也少,喃喃道,湊乎吧。立春不敢看谷雨,把眼睛虛虛地看向窗外,也是半天,立春說:我離婚了。谷雨說:你離不離婚,跟我有啥關系。立春張了張嘴。
谷雨忽然就想起了小時候。一到五月節,早晨太陽剛冒紅,她就被媽喊起來,跟幾個十多歲的孩子上甸子去采艾蒿。草地上的露水珠亮晶晶的,打濕了半截褲腳。艾蒿的葉子是素白的,遠遠望見一片白色的植物,孩子們就齊往那兒跑。艾蒿采回來,泡在盆子里洗臉,老人說祛災邪。祛不祛災邪谷雨不管,谷雨只喜歡艾蒿那股濃郁的香氣,一路上放在鼻子上聞了又聞。在那群采艾蒿的孩子里,就有立春,尖著嗓子咋呼。那時候多好,天真無邪,一點煩惱也沒有。谷雨嘆口氣。
谷雨從打青春年少時被立春拋棄之后,就再也沒有心思打扮自己。初時頭也不梳臉也不洗,咋難看咋造。即使后來心情好一點了,也不像別人那樣買化妝品,化化妝。谷雨從來不化妝,就那么素面朝天不施粉黛,頂多擦點雪花膏,省得臉干。別人說谷雨這是講究自然美。谷雨淡淡地笑,解釋說,你說我這人就是怪,一點也不喜歡現在這些各種各樣的化妝品,就喜歡小時候擦的雪花膏。那股香味,叫我永遠忘不了。
跟谷雨一塊兒賣服裝的小雪,被丈夫拋棄了,精神和身體都出了毛病,上了教堂幾次之后,回來也攛掇谷雨去信主,就是信基督。說一信,真的啥煩惱都沒有了。主啥都能幫你解決。谷雨后來真就跟著小雪上了教堂。平時不用去,就是禮拜天上午去一會兒。教堂的地上,跪一地的人,黑壓壓的,嗡嗡地唱:“野地的花,穿著美麗的衣裳;天空的鳥兒,從來不為生活忙。慈愛的天父,天天都看顧。他更愛世上人,為他們預備永生的路。一切需要,天父已經都知道。若心中煩惱,讓他為你除掉。他是全能的主,信靠他的人真是有福……”谷雨也不大懂是啥意思,只是跟人家哼哼著唱。
除了爹媽對谷雨的婚姻大事著急之外,也有好幾個谷雨的姐們兒,總是勸谷雨,說你眼眶就那么高,就沒有一個你能看得上的?她們給谷雨介紹了一個又一個,叫谷雨處處,不處咋能知道人家好不好?谷雨一個也不處。條件不好的,谷雨不愿意,條件好的,谷雨也不同意。谷雨說條件好的,沒有幾個可靠的。這就難了。谷雨是想找個條件又好又可靠的,對愛情忠貞不二,能跟她白頭到老。所以,谷雨輕易不點頭。谷雨想好了,沒有相當的,她寧可一輩子不再嫁人。姐妹們就跟谷雨開玩笑,說谷雨的標準,若是擱過去一點也不高,你看人家梁山伯與祝英臺。擱現在,哼哼!
立春自從出事之后,也算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已過不惑之年的他,似乎把世事方才看得明白一些,什么地位,金錢,美女,一切都是過眼云煙。如今讓他終生不能忘懷的,惟有他與谷雨的初戀,是那樣真實美好,那樣令人神往。立春回縣里看谷雨的次數越來越多。不過每次吃過飯喝過酒,不用谷雨攆就走,從不要求在谷雨這過夜。谷雨也發現了立春的變化。變得沉靜,淡定,不像原來那么勢利那么浮躁了。后來有一天,立春終于正式提出要跟谷雨結婚。谷雨看著立春。立春說:我說的是真的。谷雨扭過臉。立春扳過谷雨的頭,看著谷雨的眼睛。谷雨卻把眼睛看向窗外。窗外,秋風秋雨愁煞人。立春就再把谷雨的頭扭過來。立春懇求著,好谷雨,下半生,我保證讓你幸福。你就答應我吧!谷雨撥開立春的手,立起身。立春一下跪了下去,跪在了谷雨的腳下,抱住谷雨的雙腿,仰望著谷雨,眼珠泛紅。谷雨把手輕輕放在了立春的頭上,一股暖流霎時涌遍立春的全身……
就在谷雨準備跟立春結婚的時候,一天立春興奮地告訴谷雨,他要官復原職啦!立春本以為這是雙喜臨門喜上加喜,谷雨聽了一定會高興的。可是呢立春想錯了,立春從谷雨的臉上一點也沒看出高興。谷雨不但不高興,谷雨還把一臉高興的立春盯著看了半天,看了半天之后也沒說什么,只是微微地嘆口氣。之后谷雨便放緩了結婚的腳步,提出推遲婚期。立春大惑不解,看著谷雨,說為啥呀?谷雨搖搖頭,懶得跟立春解釋。立春便發誓。谷雨半聽不聽。谷雨望著窗前蕭疏的樹木發呆。“他更愛世上人,為他們預備永生的路……他是全能的主,信靠他的人真是有福……”谷雨默默地祈禱。樹上橘黃的葉子正一片一片地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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