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

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趙小玫的婚事也提到了議事日程，可是這件家庭大事里的主角兒，卻像個局外人。媒人上門來，總要背著她和媽嘀咕，嘀咕得差不多了，媽就去跟爹說。爹呢，坐在那里弓著腰，雙肘撐在大腿上，低著頭吸著煙，聽完了也不作個聲。不作聲就表示沒意見，媽就像拿到了什么令牌似的，轉(zhuǎn)過身來高聲招呼道：玫兒，過來！

那個時候，在農(nóng)村，在許多家庭，都還是媒人介紹，父母做主的，但在關(guān)鍵時候，也還要征求男女雙方的意見。那多半是男女雙方見了面，在介紹人，或者親戚家里吃完了飯，媒人就把男的女的拉到一邊：該介紹的介紹了，該看到的也看到了，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那時候，趙小玫的臉就羞得發(fā)燙，紅得真跟花兒一樣。整個相親的過程，她是又膽怯又害羞，不敢拿眼看也不敢動嘴問，坐在那里低著頭，垂著頎長白皙的頸脖，不安地絞著肩頭的一根烏黑的長辮。人兒呢，就跟喝了幾碗醪糟樣，暈暈乎乎的，別人的說，別人的笑，別人的在她低著頭的身邊過去過來的身影兒，就像夢境似的。媒人問了一遍，又問一遍，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姑娘慌忙抬起了頭，烏黑的兩眼茫然而又驚恐；還沒聽完，一顆頭早搖得撥浪鼓似的。

我的姑奶奶，你到底要找個什么樣兒的？！

走在回家的田間小道上，媽是一臉不知拿她怎么辦的怨。風(fēng)兒吹著一田又一田青青的麥苗，也吹著那跟在媽的后面，像打了敗仗一樣的姑娘的臉。聽了媽的這些話，沮喪的臉兒垂得更低了。望著腳下的田埂兒，田埂兩旁的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花兒，趙小玫也委屈得直想哭。

要找個什么樣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啊，只是見了那男人的面，想到要和這陌生的人一個屋里住，一個屋里吃，心就先慌了，害怕了，就要趕緊扯著媽的衣袖，躲到媽的后面；曾經(jīng)無限憧憬的甜蜜的事兒，到頭來竟是這樣的為難。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fēng)，浪一樣在麥苗上翻卷，將那一排排綠浪，吹送遠(yuǎn)遠(yuǎn)的天邊。

是的，她已經(jīng)不小了，是個大姑娘了，和她同一個歲數(shù)的，早已抱著娃兒回娘家了。

強(qiáng)盜雜種的，看她找個什么樣的！當(dāng)個皇妃娘娘，也沒生到那個命！

姑娘嫁不出去，當(dāng)媽的最放不下心；時間一長，放不下的心事兒就變成了嘮叨，爹聽了也煩人，就隔了一間屋，坐在門外罵。在一家人的眼里，她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自不量力的人，成了大家的累贅。

我不嫁，我當(dāng)尼姑去！使性子的姑娘撲倒在床，扯上被子，把臉，把耳朵都蒙上了，可不爭氣的淚水，一條一條地，像那讓人傷心的話一樣，又順著臉頰爬進(jìn)了耳朵。

話是這樣說，可嫁還得嫁：總不能守著爹媽一輩子啊。又過了一年，媒人喜滋滋地來了，一進(jìn)門就說，這下好了，為小玫找了一個好婆家，是個當(dāng)老師的！一家人聽了，相互一望，臉上都隱秘地笑了，像終于挖到了一個什么金元寶。

幾次相親不成，家人都以為是自家的姑娘性氣兒高，看不上那些種田使力的。別人的姑娘繡個鞋墊兒，無非花兒朵兒的，圖個鮮艷好看，可這小玫，繡也要繡個蝶兒成對，鳥兒成雙。有時見她拿著針線，一怔半天，不知在想些什么名堂。一聽說村里要放電影，這個閨女就像喜從天降，同樣的電影百看不厭，這個村看完了跟到那個村去趕場，開口閉口的那些話兒，也盡是不著油鹽。當(dāng)媽的就嘆了一口氣，就私下里勸姑娘，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過日子就不是那梁山伯與祝英臺，也不是七仙女與董永郎，什么情啊愛的，全是寫書的騙人的，結(jié)婚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

這回你可要想好了，人家是拿工資的！媒人剛一出門，媽就說道。

聽聽這口氣，就像在下最后通牒，好像她真是個不知自己幾斤幾兩的。

你們就是想趕我走！好，我同意！

趙小玫的淚水嘩啦一下淌了出來：她轉(zhuǎn)身跑進(jìn)了自己的房屋，撲到床上，傷心地聳動著肩頭。一個大姑娘了還在挑三揀四，村里已經(jīng)起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哥哥感到了背后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嫂子干脆指桑罵槐。媽一提起來就在嘆氣，爹說不上兩句就要破口大罵：她不僅成了家人急于擺脫的累贅，還危及到整個家庭的臉面。

跟進(jìn)閨房來的媽，怕姑娘著涼了，拉開被子給她蓋上，一邊在床頭坐下來，開導(dǎo)說，兒，你不說媽也知道，那個黃老師長得是與你不大般配，可是長得好看也不能當(dāng)飯吃，只要時間一長，什么都看習(xí)慣了。當(dāng)年我和你的爹——

趙小玫知道，媽年輕的時候也是這十鄉(xiāng)八里的一朵花，只是因為成分不好，才嫁給瞎了一只眼的爹。趙小玫聽著聽著，一起身趴在了老媽的腿上，嘴里喊了一聲媽，早哭成了淚人兒。

老婦人撫著女兒的頭，像在安慰，又像自言自語：誰叫托生個女人呢——

就這樣，趙小玫感到自己就像一朵被移栽的花兒，一根苗兒，被連根拔了起來，脫離了原來熟悉的環(huán)境，栽到了一個離娘家三十來里的小鎮(zhèn)，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陌生的家庭，陌生的家人，公公，婆婆，兩個姑子，還有一個全然陌生的睡到了一張床上的男人。男人黃大柱雖然是個教書的，但并不是自己想像的教書先生的斯文模樣，又黑又矮又胖，倒像個賣燒餅的武大郎。人家武大郎心眼還細(xì)，還知道處處心疼自己的婆娘，可這個黃大郎倒好，一回家就像一個大老爺，蹺著二郎腿，等你遞給他吃，遞給他穿，連洗腳水也端到他的面前。在他的眼里，老婆就是傭人，就是不花錢的長工。他是討了家庭成份的好，才被推薦上的工農(nóng)兵大學(xué)，上了大學(xué)就覺得高人一等，既不屑于那些沒有文化的事，也不屑于沒有文化的人，更不用說跟沒有文化的老婆還交個什么流，掏個什么知心話。他在離家十多里的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教書，一個星期才回家一回。在這個陌生的家里，這個最有文化也最應(yīng)該明理的最親近的人是她， 很多事兒憋了好長時間，想回來跟他說，可他倒好，一回家就只知好吃好喝，尤其好那一口酒，一喝就醉，一醉就睡，呼嚕打得床都在抖。

晚上說不成，白天里說吧，她搓好了一盆衣服，拿起棒槌，要他幫忙提到門前的河邊碼頭去清洗。黃大柱低頭瞟一眼花花綠綠的衣物，眉頭一皺，這一簍衣服你也提不起？

他是怕別人的笑話，更不屑于女人家的家務(wù)活兒。

不愿意干家務(wù)活兒，怕?lián)p了男子漢大丈夫的臉面，那去挖田，去幫忙種種菜園也可以的吧，可是他照樣沒有時間，不是把每次回家都要挎回幾件臟衣服的包兒一提，說要趕回學(xué)校去上課，就是攤開了本子說要備課，一臉備受打擾的苦瓜相。偌大的菜園里，到頭來照樣只有她孤孤單單的一個低頭勞動的身影。望著菜園上的鳥兒飛過天空，望著菜園里的蝶兒在花兒上翩躚，這不會說話的物件兒也成雙成對呢，想起做姑娘時的種種憧憬，想起那些電影里引起她無限憧憬的美好畫面，她舉起鋤頭挖一下田，抹一下淚，突然她像使氣似的，急促地挖起田來，挖得塵土四濺，挖得轟轟烈烈，仿佛要把那些結(jié)成了板的心事兒刨開，敲碎，埋進(jìn)泥地里。

嗬，這大黃家的媳婦真能干！不知情的村人，在另一頭的田園里見了，稱贊著說。

她就只有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其實她也知道，哪家沒個矛，沒個盾呢，牙齒有時還咬著了舌頭呢，她要的只是一個人說說話兒，倒倒心里的委屈。好不容易逮著個機(jī)會了，剩下她和男人倆人了，委屈的話兒還沒說兩句，這個黃大柱就變了臉：怎么就都是我家里的人不對？

這個黃大柱，在他的眼里，自己竟還是個外人！

她像望著陌生人似的，望著這個蠻不講理的男人，吃驚的表情就像吃飯時噎住了似的。算了，懶得跟他說了，越說話越多，越說心越煩；本不是什么大事兒，沒有矛盾的，看他這個樣子，倒真成了矛盾了，成了打小報告，鬧不團(tuán)結(jié)了。如此一回兩回，她也就死了這份心，就只當(dāng)自己是個寡婦，是個死了男人的！從此，什么委屈的事兒就都憋在心底，像那些葉兒莖兒，挖田時一鋤頭埋在土里，讓它自己爛掉。

實在爛不掉的，就回趟娘家，回娘家去倒倒委屈，一進(jìn)門，見了媽，一聲媽還沒有喊出來，淚水就先涌出來了，涌得洶洶涌涌，像不斷線的屋檐水。媽慌了，這真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忙拉著姑娘的手，問是怎么了怎么了。可聽去聽來，都還是拈不上筷子舀不上調(diào)羹的瑣碎事兒。

那黃大柱，他的工資，是不是每月交給你？

趙小玫愣了一下，接著擦下眼淚點(diǎn)點(diǎn)頭。

這就行了！媽心頭的一塊石頭落地了，轉(zhuǎn)身去忙自己的事兒——只要他每月把工資都交給你就行！

本想找媽痛痛快快訴說一番的，想像中娘兒倆兒會來個抱頭痛哭，到頭來卻是這個不咸不淡的結(jié)局。自己像一天日子也過不下去了，媽倒好，只當(dāng)飛過一只蚊子的，巴掌都沒舍得拍一下。她賭氣地坐在那里，媽問什么也不理了。見姑娘突然沒了聲音，手頭忙著的母親一回頭，見了姑娘嘟嘴生氣的樣兒，就笑了。

兒啊，你還真是個兒！等你有了孩子，你就沒有心思想這想那了——媽像是深有體會地說：媽都是打這路兒上過來的啊。

可是趙小玫，總感到是從這條路上走不過去了。她想，如果只有她一個，沒有什么負(fù)擔(dān)，也沒有什么期盼，再難走的路，她也會下定決心，奮力地幾跳幾蹦，那些溝兒坎兒，那些隱在河中的石凳兒，說不定就過去了；就是遍山的荊棘，也會跟當(dāng)姑娘時樣，提著簍子，眼都不會眨，一低頭，鉆過去了，哪怕刺破了手，劃破了臉。可是現(xiàn)在，明明有個人可以伸手拉一把的，可那人就是袖著手，甚至連望也懶怠朝這方向望一眼，任她一個人蹦，一個人跳，不高興了，還要批評她這不對那不行。現(xiàn)在，她想跳也跳不動了，因為她不再是單打單的一人，因為有了兒媳婦，嫂子，老婆，母親的幾重身分，就像背上了裝滿柴火、豬草的重沉的背簍，努力地伸著脖子，張著兩只手，兩條腿，吃力的烏龜一樣只能慢慢地爬，慢慢地移。

并不像母親說的那樣，有了孩子矛盾就少了；的確，很多當(dāng)姑娘時的想法。那些關(guān)于情，關(guān)于愛，關(guān)于生活的甜蜜夢想，有了孩子就像是一個夢，是人家的生活，是畫中人的生活了，她不再幻想，不再望著那些蝶兒鳥兒，或者夜來那布滿星宿的高天，光燦燦的一瀉銀河一怔半天，也不再為男人黃大柱的一句話氣得流淚了。希望沒有了，怨氣也少了，但是新的矛盾也隨著新的生活，隨著增長的日月也發(fā)芽了。

與公婆，與姑子們在一起，當(dāng)然也有矛盾。開始，她想分開過，可是公婆不同意，黃大柱更不同意，因為這個家庭只有黃大柱一個獨(dú)子，別人分家是兄弟多，他分家算是哪一門？千萬不要背上不孝的名聲！回家跟媽一說，媽更是一千個不答應(yīng)。于是她也學(xué)著跟媽一樣，與公婆爭是爭，吵是吵，可過后低頭的還是她這個當(dāng)兒媳婦當(dāng)晚輩的；有時吵鬧后，一家人幾天都不說話，平常天一亮就起床來忙家務(wù)的公婆，那幾天日頭照到了窗口也還不見動靜，這時候，趙小玫就要認(rèn)真檢討自己，就要做和好的準(zhǔn)備。她早早地起床，劈柴，燒水，舀米做飯，公婆們做的家務(wù)她一人承擔(dān)，本是知道米油放在哪兒的媳婦，這天也要裝糊涂，站在公婆的房門口，朗聲喊媽喊爹，問米問油放在什么地方。如果碰巧那一天是公公或者婆婆的生日，這媳婦就會頭一天上街買來了油條，沖了兩碗雞蛋花兒，推開公婆的房門，端到公婆的床前。

誰叫自己是晚輩，是媳婦呢，她常這樣安慰自己，也盡量多想兩位老人的好處；對待姑子，她更是做出長嫂的樣子，盡量寬宏大度，一想到她們也會跟自己一樣，會嫁人，會跟自己一樣去忍受當(dāng)兒媳、當(dāng)女人的很多磨難，本想跟她們大鬧一場的心氣就先散了；只是像不經(jīng)意地說，大姑，這雞蛋糕你來嘗嘗咸不咸，或者對二姑子說，二姑，你看這鞋墊是怎么鎖的邊兒——她只是想，把自己學(xué)到的、當(dāng)女人當(dāng)媳婦應(yīng)該掌握的持家的本領(lǐng)，都一點(diǎn)兒不留地傳給她們，讓她們少受自己受過的欺辱和白眼。

對公婆，對姑子，對來自外人的一切的委屈，她怎么想都想得通，怎么忍都可以忍下去；畢竟，他們都不會跟自己過一生，可是，對來自丈夫的委屈，她卻一點(diǎn)兒也吞不下。

仍是到了星期天才回來，回來就像領(lǐng)導(dǎo)，像是客；家里大小的事兒都不動手，田里的事兒更不用說，他是半邊戶，家里種了幾畝田都不知道，到了農(nóng)忙趕季節(jié)，不是說有事不能回來，就是回來也像個閑人。一請三五個栽秧割谷，這幫忙的都卷起褲腿下了田，他這個當(dāng)主人的卻穿得工工整整，蹲在堤上抽煙，跟人說笑，要不中午又喝多了酒，躺在堤上樹陰里打呼嚕。趙小玫一身泥地在田里栽秧，看看天色晚了，要他回去幫忙洗好菜，她回去弄飯省時間，可這個黃大柱睡了一覺醒來，坐在樹陰下的石頭上，正眉飛色舞地跟田里幫忙的人開著玩笑，聽了老婆的吩咐，大煞風(fēng)景似的，眉頭一皺：我搞不好！

那時，孩子還小，晚上還要把幾回尿，田里、家里忙乎完了，晚上還要帶孩子。實在太疲倦了，聽見了躺在一邊的孩子發(fā)出哼哼的聲音，知道要尿了。自己累得渾身一動就痛，眼也睜不開，就叫黃大柱。黃大柱一上床就打起了呼嚕，喊了幾聲不見動靜，就用腳去蹬。黃大柱用手抹著惺忪的醉眼，不耐煩地說：孩子屙尿也要我去？！

就不知道，他是做什么人事的。

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趙小玫有了獨(dú)自生活的打算。她一想到這個打算，想到無牽無掛，突然覺得身上輕松了許多，不再像一只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烏龜了。當(dāng)她高高興興地告訴媽時，媽嚇了一跳：

你怎么，要離婚？！

在許多人的眼里，她的條件還是讓人羨慕的，從鄉(xiāng)下嫁到了集鎮(zhèn)上，丈夫是拿工資吃皇糧的，公公婆婆身體也好，幾個姑子相處也還融洽。可是過得好不好只有她自己知道。

是不是那黃大柱，外頭有人了？

趙小玫搖了搖頭。

那，你，心里有人了？媽審視地望著姑娘。

媽，看你說到哪兒去了！

趙小玫一臉的苦笑；接著堅定地說，我不想再這樣過了！

兒啊，自古說結(jié)發(fā)的夫妻好，后來的趕不上先頭的；千萬不要有這個想法，要一竿子撐到頭——

媽說了很多阻止她的理由，這些理由都像溝，像坎，像橫在她面前的高山大川，但都不是無法逾越的障礙。要獲得，總是要付出，要前行，就會有障礙，就像她小時候挖黃姜，尋豬草，看見了那一蓬黃燈籠兒，看見了那一樹豬草葉，是荊刺也得鉆，不怕頭破血流。可是媽最后說出的一個理由，頓時讓那些障礙放大了十萬倍，就像高天難于攀越。

孩子怎么辦？

是啊，孩子怎么辦？兒子剛上幼兒園，一見她，就像鳥兒張開了翅膀飛了過來。一想到孩子會是無爹無媽的凄苦樣兒，想到小臉蛋兒上會掛著兩行無助的淚珠兒，這個母親就心如刀絞，淚水就涌了出來，心中如何堅硬的堤壩，如何堅決的打算都崩塌了。

她像害了心絞痛似的，撫著自己的胸口，強(qiáng)按著要沖出心胸的想法，離開了娘家。她順著那條田間的羊腸小道走著，走得哀傷又緩慢。她望著前方的路，田野莊稼的綠浪淹沒的小道，知道這已開始的生活再也沒了回頭路。她嘆了一口氣，望著前方的茫然的兩眼露出堅定的目光，總有一天，她想，總有一天，孩子會長大，她會過上自由選擇的生活。

然而，時光是無情的，在她咬牙等待的日子里，她那光鮮如一朵鮮花的臉龐不再年輕，烏黑的一條長辮也成了花白的短發(fā)：人們從喊小趙，喊小玫，到喊她趙媽媽，趙阿姨，趙奶奶了。在這漫長的等待里，她陪伴兩個姑子先后出嫁，她想方設(shè)法，盡最大的努力，讓她們的婚事辦得大方又體面，那一行吹吹打打熱熱鬧鬧的送親隊伍，曾引得多少人羨慕指點(diǎn)，也讓走在送親隊伍中的姑子風(fēng)光滿面；她侍候公公婆婆百年歸山，她跪倒在公婆的靈牌下，她真誠的、撕心裂肺的哭聲，引得多少人抹淚擦眼。總之，她是一個稱職的嫂子，是一個孝順的兒媳，她這樣做的目的，只是為了等著那一天的到來，自己再無任何的后悔不安。

終于有一天，她把自己埋在心底的想法跟兒子說了。兒子長大了，母親那些已經(jīng)消失的青春時光，仿佛都跑到了兒子身上。正當(dāng)青春年少的兒子打扮時尚，穿著時髦，更繼承了母親的優(yōu)點(diǎn)，大眼睛，高鼻梁，白皮膚，如果不是性別上的差別，就是活脫脫當(dāng)年的趙小玫。兒子剛成了家，小兩口雙雙在縣城一家不錯的單位工作。這當(dāng)兒子的是怎么也沒想到，逆來順受、溫和賢慧的母親，竟還有比自己更前衛(wèi)、更叛逆的思想。而且是忍受了幾十年！他吃了一驚，望著頭發(fā)花白的母親。他懂事的時候就知道父母之間情感的冷淡，以為天下所有的父母都是這樣，所謂的恩恩愛愛，都只屬于像他們這樣的年輕人。他感到了驚慌，更感到不可理喻。這個頭發(fā)花白的母親，竟然曾經(jīng)也有過和自己一樣的青春。可是不管怎樣，一個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的舒適完整的家庭，突然說要分散，任何人都會感到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抵觸。

爸爸什么意見？

只要你同意就行！

母親平靜地望著兒子，目光中只盼著他的決斷：這個決定她已經(jīng)等了好多年。兒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人，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她已經(jīng)盡到了一個母親的責(zé)任，現(xiàn)在，她可以跳出那個束縛她的殼兒，想走哪條道兒就走哪條道了。在母親目光的注視下，兒子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有一陣兒喘不過氣來的壓抑。他沉吟了半晌，說出來的話突然像老成持重的過來人：以前，爸爸是在上班，您們一起生活得時間少，過一年，等爸爸退休回家了，再在一起過過看？母親垂下了目光。她不得不讓自己承認(rèn)，兒子的話說得合情合理。以前，爹媽的話說得有情有理，現(xiàn)在，爹媽去世了，兒子的話她也不得不考慮。可是過后，她又后悔，怎么都是別人的話合情合理，自己的事情怎么老要別人做主？難道自己的一生就是在為別人的意愿活著？然而話已經(jīng)說出口，也不好再更改。她又像多少年前一樣，像害心絞痛似的，時時要捂著自己的胸口，像在壓著要冒出胸口的心事。

黃大柱也從一個小伙子變成了老頭兒，也許是他的沒有風(fēng)吹日曬的職業(yè)，也許他的一身黑皮膚看不出年齡的太大區(qū)別，或者男人本身就比女人抗衰老，這個比趙小玫大得多的男人，現(xiàn)在看出去卻比趙老太婆年輕，尤其是在喝了酒后的一臉醉顏酡酡，更顯出一種生活的滋潤來。

的確，他已經(jīng)過慣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什么事兒都不操心的滋潤的生活；他有著一份旱澇保收的體面的工作，也有一種不屑任何家庭瑣事的優(yōu)越，在家里，老婆就像學(xué)校的勤雜工；家里的事情，口頭上說是不會，心底更多是不愿，不屑，他堂堂一個大學(xué)生，沒能留在大城市，沒能找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同學(xué)、同行當(dāng)老婆，已經(jīng)倒了八輩子的楣；上班的時候，從沒有放松、開心地玩，退休以后，他迷上了鎮(zhèn)上茶館里的那些娛樂，一種叫上大人的紙牌，和新型的名叫“血流”的麻將，他要在這種歡樂刺激的日子里度完自己的夕陽紅。

老黃，這日光燈不亮了，你看——

我又不是電工，我怎么知道？！

老黃，沒有煤氣了，你是不是——

你不知道打個電話，叫送煤氣的來換？！

老黃還是那個老黃，腔調(diào)還是那個腔調(diào)，退休前退休后都還是一個樣；他是出門歡喜進(jìn)門愁；他的臉本身就黑，進(jìn)了門更黑；吃飯的時候黑著的臉更是愁眉苦臉，一雙筷子在碗里挑去拈來，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硬了就是軟了。要說不一樣的，就是現(xiàn)在不再是一分不少地把工資交給老伴兒，上無老了，也無負(fù)擔(dān)了，兒子的工資比他還高，他總是抽一小半兒給老伴兒，剩下的，全送到了茶館里，他在茶館里呆的時間比在家都多。后來，他干脆連吃飯也在那里了。

有一回，趙老婦人病了，得了重感。她又燒又咳，頭暈?zāi)X漲，腳一落地就像會暈倒。她躺了一整天，一整天沒吃沒喝。黃大柱從茶館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夜。見這個老太婆咳的聲音一陣兒比一陣兒大，黃大柱起床夾起衣褲，一邊往門外走，去睡客房，一邊不滿地埋怨：這還讓人睡不睡？！

從來沒得過大病的趙老婦人，那回是真的病了，她燒成了嚴(yán)重的肺炎，被回家的兒子發(fā)現(xiàn)，送進(jìn)了醫(yī)院。在醫(yī)院掛吊針的那幾天，黃大柱照樣天天到茶館打他的牌。趙老太太躺在病床上，望著那一根塑料管兒滴著的藥水，淚水總是不干。兒子跟父親說了母親的病，黃大柱的眉頭皺得十分難看：她又沒得個保險——這個月工資算是打水漂了！

病好以后，趙老太再次提出與黃老頭兒分開的想法。這一回，兒子沒有阻攔。父親對母親的冷漠，讓他看見了母親心底的傷痕。兒子只是問，是住在鎮(zhèn)上，還是愿意跟他們進(jìn)城去住？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趙老太太是前所未有的輕松和喜悅。她收拾著自己的衣服，準(zhǔn)備跟兒子到縣城去居住。她的眼前，展現(xiàn)著兒子媳婦給她描繪的美好的藍(lán)圖：寬廣的馬路，綠草如茵的花園，彩綢飄飄的休閑又精神飽滿的老年秧歌隊——兒媳婦動員她也參加縣城的老年人的活動，還給她準(zhǔn)備了一套花花綠綠的服裝，一把太極劍。

收拾好正要出門，突然一陣急促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這是黃老師的家嗎？

見是和父親常在一起玩的鄰居，兒子忙問道：什么事兒？

快快快——你爸爸黃老師出事了！

長期嗜酒，終于引發(fā)了身體的疾病，坐在麻將桌上的黃大柱剛起了一把牌，一把好牌，就要笑，突然嘴一歪，癱倒在麻將桌上。

小鎮(zhèn)也在發(fā)展，也像縣城一樣建起了公園。不過這個新型的小鎮(zhèn)公園似乎沒有縣城的規(guī)范，它一頭連著集鎮(zhèn)那參差不齊的房屋，一頭連著還沒有開發(fā)的農(nóng)田。不過，那些不同于毫無修剪的花兒草兒的花圃草坪，還有那些打過蠟上過漆的石頭，水泥凳，已經(jīng)夠新鮮了，休閑的時候，小鎮(zhèn)里的人們也會來好奇地轉(zhuǎn)一轉(zhuǎn)。

在這公園的人群中，人們經(jīng)常看見一個熟悉的場景，一位老婦人推著一輛輪椅車，輪椅車上坐著一個癱瘓的老頭兒，有人認(rèn)出，那是某中學(xué)退休的黃老師和他的老伴兒。今天，大約又是個什么節(jié)日吧，經(jīng)常孤獨(dú)地推著車的老太婆身邊，熱鬧起來：身邊有了一大家子人，兒子，媳婦，還有一個活蹦亂跳的孫子。公園擺攤的、一個胸口掛著相機(jī)、戴瓜皮帽兒的小伙子，看準(zhǔn)了這個生意，就熱情地走過去，提議照個全家福。

媽，今天是您六十歲的生日，我們就照一個吧！兒媳婦說。

于是，那一家人，就站到了照相師選定的那一叢花草前。在閃光燈閃爍的那一剎那，站在中間，推著癱瘓丈夫的頭發(fā)雪白的老婦人，臉上說不清是安詳還是茫然，是高興還是憂郁，她的目光，望著前方的田野、那一片尚在開發(fā)的荒蕪的大地上、盛開的幾叢野花。老黃的突然病倒，打亂了她的計劃；她將陪伴這輪椅、這輪椅上的人度過一生。

來生，老婦人想，來生一定要自己做主，好好活一回……

茄子！老婦人旁邊的小孫子，突然跳了起來。

接著咔嚓一聲，閃光燈一閃，定格的又是一個美滿家庭。

責(zé)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