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

姜鐵匠的鐵活棒，那鐵锨、板镢，快得跟切蘿卜的刀一樣。

姜鐵匠是我姥爺。他黑紅臉膛，絡(luò)腮胡子，雙目炯炯，身材魁梧，勁抖抖的渾身酒氣。我小時候跟母親經(jīng)常住老娘家，站圈外里看姥爺打鐵。

看姥爺教小舅打鐵。姥爺常瞪小舅，恨鐵不成鋼，嫌小舅笨，學(xué)得慢。小舅有力氣，人實在，肯學(xué)，優(yōu)點不少。

姥爺?shù)膸煾祿?jù)說是齊河的，齊河出鐵匠。像有的地方出錫匠，有的地出木匠，有的地出和尚，有的地出妓女一樣。這東西傳染。還有最近有的村出小保姆，有的村出女服務(wù)員，有的村出深圳打工仔一樣。齊河鐵匠群推著小車串鄉(xiāng)攬活，老鐵匠相中姥爺了，姥爺也為混口飯吃，要求拜師，就收了徒弟。

姥爺實在，機(jī)靈好學(xué)，老鐵匠夸姥爺，是那兩步走！他很快出徒，另立門戶，去臨清州買來鐵砧子，大、小錘，鉗子、大風(fēng)箱等等，盤爐開了鐵匠鋪。

起初姥爺自己叮當(dāng)，后來把小舅吸收進(jìn)來抱大錘，小鋪日益紅火起來。姥爺生火，小舅穩(wěn)穩(wěn)地長拉風(fēng)箱慢慢推進(jìn)，姥爺把件放火上，扣耐火瓦片蓋住，姥爺隨看火候隨添炭。待姥爺把燒紅的鐵件鉗子夾出來，往鐵砧上一放，姥爺小錘兒一點，小舅大錘就跟上。叮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shù)爻饋怼＜t鐵屑濺出老遠(yuǎn)，他倆都扎油布圍裙，上邊布滿燒的小洞。姥爺小舅的身上臉上散落著麻點，待停下來姥爺拍拍胸脯，說，李小兒，來看看。我就湊過去摸摸姥爺?shù)男厅c兒。

有人送活來，打個鋤頭、镢頭啊，明兒個來拿吧，姥爺回回趕緊給莊鄉(xiāng)爺們打好。

嬸子大娘修修菜刀、剪子、小東西啥的，大都是放下手里活，給她們做好，立馬拿走。有就扔下毛兒八西的，沒有照樣拿走。

姥爺人緣落得不錯。都說姥爺不奸。姥爺小日子過得滋潤。日日有活錢進(jìn)，五天趕四個集，連賣鐵器加收活，沒閑時候。

姥爺中午、晚上捏著小酒壺兒，“嗞嗞”地弄二兩小酒子，有盤花生米也行，煎個雞蛋也中。姥娘把姥爺照應(yīng)得熨熨帖帖。

姥爺嫌姥娘不會做飯，揚言尋兒媳婦一定找個好吃的。好吃的就會做飯。

有年他們給我掏只小烏鴉，在鞋盒子里喂。姥爺晚上回來小烏鴉“哇哇”叫，嚇姥爺一跳。準(zhǔn)是李小兒弄的，若是小舅小姨他們養(yǎng)的，姥爺就扔出去了。我在姥爺手里吃香。

小舅結(jié)婚尋的清平地的姑娘，那真是過大事。前后兩院，點兩盞汽燈，照得亮如白晝。

妗子漂亮出眾，做活利索，衣服打個補(bǔ)丁也是四方的。當(dāng)年姥爺給妗子買了臺上海產(chǎn)的縫紉機(jī)，縫紉機(jī)在鄉(xiāng)間屬稀罕物，引得院中大姑娘小媳婦來參觀。夸妗子好命，尋到錢窩里。

正在小日子一斗麥子三碗水——又滋又潤的時候，一個女人走進(jìn)了姥爺心里。女人也是長得好看一點，穿得利索一點。梳著香蕉纂，眉眼里的鉤子一伸老長，姥爺打著通紅的鐵，鉤子進(jìn)來就熔化了，姥爺?shù)男″N兒就亂了鼓點。女人今找姥爺打刀，明兒修剪子，再后又來打打镢頭。三打兩打打?qū)ρ哿恕?/p>

我那還小，就聽姥娘跟母親說那女人，姥娘邊說邊抹淚兒。母親唉聲嘆氣地勸姥娘，我說說俺大。

現(xiàn)在想來母親可能不敢說姥爺，只是象征性地勸姥娘。

三年饑荒時期姥娘得病去世，姥爺就跟那女人搭了伙。姥爺自己打鐵。

這時小舅被腰窩鎮(zhèn)公社鐵廠調(diào)去。小舅成了工人，他上班的地叫洪爐車間。不知為啥用洪大的洪這個字。

我喊那女人仍叫“姥娘”，我母親則稱呼“老姨”。母親對那女人是友好的，尊重的。母親逢年過節(jié)給“老姨”扯衣裳布，給姥爺打酒。

姥爺多虧人家照顧，應(yīng)時扒到的做飯，洗衣漿裳，閑下來說說話，人老了有些精神的東西是兒女給不了的。盡管小舅小妗子孝順。

母親來俺家那年，姥爺陪母親八塊銀元壓箱底。

“袁大頭”和“孫中山開國紀(jì)念幣”各四塊。

挨餓那年母親咬牙賣給銀行兩塊，我小姨出嫁母親送小姨兩塊。

母親病重的那年夏天，她老人家打開柜頭，給我兩塊銀元。

母親對我說，這是你姥爺給母親的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