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ian Driscoll： Will It Ever End？布萊恩·德里斯科爾：見證越南橙劑之殤

2013年9月中旬，我在倫敦地鐵Circle線上某一站，無意間透過車窗瞄到墻上貼了音樂劇“西貢小姐”（Miss Saigon）的大幅海報，為之一震。

當地鐵再次行進時，鮮艷的海報在呼嘯聲中被甩入黑暗，我似乎也被瞬間甩入這出音樂劇的開場。直升機的螺旋槳如鼓點般陣陣急促，催促著離別，美國士兵正撤出越南戰場，留下淹沒在人海的西貢小姐。

越南戰爭簡稱越戰（1959～1975），是當時資本主義的南越（越南共和國）及美國對抗共產主義的北越（越南民主共和國）及“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陣線”（又稱越共）的一場戰爭。越戰是二戰后美國參戰人數最多的戰爭，最終美國因其國內的反戰浪潮撤出越南。1976年越南南北統一，始稱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

音樂劇“西貢小姐”就是以越南戰爭為背景，自1989年在倫敦上演以來一直受到熱捧，10年內連演4264場。2014年5月將重返舞臺。“西貢小姐”長盛不衰的緣由，可能在于它跟普契尼的經典歌劇“蝴蝶夫人”一樣，讓我們在兩三個小時內體會到：時代是大浪，是漩渦，我們是浮萍。時代動蕩，戰爭無情，漩渦襲來，個人的命運不由自主。

西貢小姐的悲情，可以在倫敦西區的舞臺上中斷了又來，而美國攝影師布來恩·德里斯科爾（Brian Driscoll，以下簡稱布萊恩）要用圖片告訴我們的卻是，真正的戰爭，傷害一旦造成，后果無法想象。

揮之不散的橙劑之殤

越戰期間，越南境內茂密廣袤的森林成了越共軍隊的天然掩護。美軍在1961年到1971年的10年間，總計向越南境內傾灑了約七千多萬升有毒化學物質，以讓樹林凋敝、目標顯露。

這種有毒化學物質，一般用橙色瓶子裝起來，俗稱“橙劑”（Agent Orange）。作為高效除草劑，橙劑的主要化學物質為二惡英，毒性極大，且不易消散。據越南紅十字會統計，因橙劑而造成的死亡、傷殘或患癌人數，迄今已有約100萬。而受其影響具有先天缺陷的兒童，就有約50萬。

不僅如此，很多曾在戰爭中接觸過橙劑的美軍，后來都患上癌癥、心臟病以及神經系統疾病，攝影師布萊恩的叔叔就是其中一員。叔叔的經歷，讓“橙劑”這個名詞在他心中揮之不去，而之后媒體對越戰的持續報道，使他對越戰后遺癥產生了強烈的興趣。

2008年7月，布萊恩來到越南，開始用鏡頭觀照橙劑拋灑后越南第三代人的現狀。在闡述拍攝動機時，他這樣說：“這個系列是對人類生存狀況的探討。”

在紐約出生的布萊恩，是從小坐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地板上，聽老師講解偉大藝術品的原作長大的。而在越南河內附近的鄉村里，他看到的是因橙劑毒害而先天畸形，從出生起就備受身體、精神疾病煎熬的人。不要說藝術熏陶，就連起碼的作為人的生存，在他面前，都是一場場無以言說的既成的苦難。

“一路上，我目睹了很多家庭和小孩所忍受的痛苦，這對我來說真的是一種折磨。戰爭的傷害實在巨大，即使在結束多年后，無數家庭仍在飽受因它帶來的苦難。”

我們從布萊恩的鏡頭里，看到了同類的苦難。四肢扭曲的Nguyen Pham，看不見聽不見，大部分時間都只能躺在床上，他11歲；干瘦的Nguyen Van Dung，躺在門檻上，為了防止他突然抓撓自己的臉，父親將他的雙手捆綁在雙腿上，他12歲；面部嚴重變形的Phirum Ung，躺在吊籃里，他才5歲……

這些照片，張張是人類的傷疤，張張沉重。

災難之后的災難

越戰膠著期間，有些照片一經媒體傳播，便成了反戰的重要力量，推動了戰爭結束的進程。無論是馬克·呂布（Marc Riboud）在1967年華盛頓的反戰大游行中拍的“槍炮與玫瑰”，還是南越警長阮玉灣槍斃越共游擊隊員的照片（攝影師Eddie Adams攝于1968年），抑或是越南小女孩潘金福一臉驚恐裸身逃離空投凝固汽油彈的照片（攝影師黃功吾攝于1972年），這些照片都成了時代的影像，都對越戰進行了有力的控訴，掀起人們的反戰浪潮。

關于戰爭照片的作用，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關于他人的痛苦》一書里，提出了一系列深刻的問題：

“旁觀他人的苦痛究竟是為了謹記教訓，還是為了滿足我們的邪淫趣味？觀看這些兇劫的影像究竟是要令我們堅強一點以面對內心的軟弱？還是令我們更加麻木？或令我們接受生命中不可挽回的創傷？面對這類由照片所帶來的遠方災痛的知識，我們又該做些什么？”

對于這些疑問，布萊恩在拍攝時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戰爭結束后，時隔三四十年，他重回越南，拍攝了這組反映戰爭后遺癥的系列《它會結束嗎？》（Will it Ever End？）。通過這個系列，他仿佛撕開了傷口上的紗布，并告訴人們：膿瘡仍在。他說：“我希望展示戰爭給無辜平民帶來的影響，并希望觀者能在精神和情感上有所觸動。現在，仍然要提高人們對戰爭的認知和覺悟，這簡直太重要了。”

提高人們的覺悟至關重要。2013年的諾貝爾和平獎頒給了禁止化學武器組織。（該組織簡稱OPCW，總部位于荷蘭海牙，其1997年開始推行的《化學武器公約》主張在和平利用化學領域進行國際合作。中國1993年成為其成員國。）2013年8月21日，敘利亞當局巴沙爾政府使用含有沙林毒氣的火箭彈，對位于反對派控制區的大馬士革東部郊區的平民發動了化學武器襲擊，包括426名兒童在內的1429人遇害。此后，OPCW前往敘利亞，核查化學武器儲存點，并督促其銷毀這些化學武器。

一時間，全世界的新聞媒體，都在強烈譴責敘利亞發生的戰爭罪行和反人類罪行。

化學武器是全人類的紅線。布萊恩運用成熟精要的攝影語言，不僅展示了橙劑給人類造成的苦難，而且，也帶領觀者進入時代漩渦和個人生存之間的思考。

他善于運用框架進行構圖。他作品中的人，都處于現場的框架之內，或者是門框，或者是窗戶，或者是屋里的隔間。這些受橙劑影響的小孩，注定一生只會在那一小片天地中度過。光明和黑暗的對比，也是他這一系列的顯著特點。主體要么處在黑暗中，要么被黑暗包圍，而從窗戶投射進房間的光，在跟黑暗的強烈對比下，顯得格外刺眼和不真實。

布萊恩沒有在作品中展示每個人最糟糕的一面，給每個拍攝對象以應有的尊嚴。

這組照片中的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平靜，或躺在母親的臂彎里，或躺在床上，坐在床邊，躺在門邊，或睡在吊籃里。此外，畫面中還包括一些靜物作品，比如墻角的輪椅，田間孤立的房子。平和的畫面里，是身處災難的無聲和無助。一分一秒一生，都伴隨著無言的痛苦，都在這平靜的畫面之下。

從照片上，我們可以看到每個人的面部特征和表情，一覽無余。的確，受橙劑影響的胎兒即使可以順利出生，也具有先天畸形，超常的眼距是他們的共同特征。而布萊恩描述說：“有一個小孩，眼睛一直朝天上看，就好像一直在尋求某種幫助，他的聲音可以瞬間從孩子的笑聲轉為惡魔般的咆哮。”通過拍攝人的面部，他要表現的重點并非這些異于常人的外在特征，而是，他們生而為人，卻因橙劑而面對幽靈一般的生活狀態。

直視照片里的那些眼睛時，發現這些孩子對自己所處的痛苦、悲劇毫無所知。特別是受精神折磨的小孩，他們其實不知道自己正在經歷著什么，面無表情，也沒有絕望。恰是這樣，我們才看到真正的絕望，一種無能為力的絕望，一種只能接受現實的絕望。

從越南到埃及

或許是在越南的經驗觸動了布萊恩關于戰爭和沖突遺痕的敏感神經，在他的攝影中，政治和軍事漩渦下普通人的命運成為反映戰亂的鏡子。2011年至今，布萊恩來到埃及這個正在持續爆發革命和暴動的中東大國，拍攝了《埃及革命政治犯》系列（Political Prisoners of a Revolution）。

從2011年1月25日爆發的埃及革命抗議活動，到現在已持續兩年多，仍未完全結束。在這場延綿曲折的抗議中，政府曾劃定多個“戰區”，很多年輕人被軍方抓走。“我們無從知道，他們究竟要被關幾周，幾個月，還是幾年。”布萊恩說，“這組作品意在引發深刻的反思。我想讓觀者更細致地了解埃及軍隊的暴行，以及他們對人民的冷漠對待。并且，我想給那些被關起來無法發聲的人一個發聲的機會。就年齡上來講，這些人大多都非常年輕，也不是激進的示威者，只是剛好在錯誤的時間和場合出現，就被軍方抓走了。”

基于一直以來對人的處境和生存狀況的關注，布萊恩沒有去拍攝抗議活動，也沒有拍攝示威游行，而是將鏡頭對準了無辜被牽扯進去的普通人。

“我去尋找一些個人的故事。在2011年的革命以及隨之而來的暴動中，這些人被埃及最高軍事委員會逮捕并關押到軍事監獄中。”

我們看到的照片中的人，都是曾經被軍方抓走拘留過的年輕人。這些肖像，或直視鏡頭，或背對鏡頭。他們不僅被拘禁過，而且在拘禁期間還飽受凌辱，特別是女性。還有一些女孩被迫去做處女檢測，這檢測本身就是一種酷刑。

這組照片的視覺語言，沿襲《它會結束嗎？》系列， 布萊恩依舊利用現場環境中大面積的框架，隱喻人的命運。而看似充滿希望的窗戶，在跟現場黑暗的強烈對比之間，卻凸顯出個人的孤獨無力。時代賦予個體的痛苦，在他的鏡頭下冷靜地被展示出來。

作為人道主義紀實攝影師，布萊恩的使命仍在繼續。他說：“2014年，我想跟尋求社會正義以及涉及人權議題的組織緊密合作，繼續關注受到戰爭和沖突余波影響的人。”

回顧布萊恩拍攝的這兩個系列，其中還包括了這樣兩個群體：對畸形兒童不離不棄悉心照顧的家人、機構；為在埃及革命中被抓走的政治犯而奔走的至親、組織。這些，都是對抗、消解傷痛的力量。不管命運給了我們一記多么致命的悶棍，也無論所生的時代有多么荒謬，就算我們被推入了恐怖的深淵，仍有愛，能將我們救贖。

當遠離戰爭和恐懼的我們看到當下正在發生的苦難時，唯有珍視和平的美好，珍惜當下的擁有，才能彌合心靈的創傷與精神的苦痛。而在旁觀人類的磨難中，我們每人心中都應該樹起一面人道主義的旗幟。旗幟的數量越多，戰爭的可能性才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