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拒絕

民國二十五年，名士張圣言備了禮物，代人向“藥都第一支筆”李雁峰討字，字沒討來，卻挨了一頓數落回去。二人關系一向不錯，李雁峰何故如此絕情？張圣言事后叫苦不迭，就因為誤赴了一次宴席，居然在藥都文人圈里壞了“名聲”。

這字是替縣長要的。

張圣言試圖解釋這件事——是老友湯某誆他赴宴。只說是慶賀渦北蠶桑學校成立，黃包車拉到湯陵公園，才知是縣長劉治堂做東道。既來之則安之吧，張圣言被摁在了上座，一頓飯吃下來，縣長、區長殷勤勸酒，奉承話不斷，不一會就迷迷糊糊了。湯某趁機說：縣府為全縣百姓重修湯陵公園，今日這座六角涼亭落成，又為公園增色，美哉，美哉，還請張四哥您給取個名字。張圣言被人抬著，不好推辭，便說：范仲淹后天下之樂而樂，縣長大人勵精圖治，造福鄉里，此亭名為“后樂亭”為恰。劉治堂一聽正合心意，大為歡喜。這三個字由誰來題寫呢？于是順水推舟拜托張圣言敦請李雁峰。賓主已歡，吃人嘴軟，張圣言只好應承。

張圣言苦著臉，說：就這樣，我才求到你這兒，看著我為難，你多少賣朋友個老面子好不好？不就是寫幾個字嘛！可這解釋沒用，此時的李雁峰骨鯁極了，左右只有一句話：我絕不給這些人歌功頌德。李雁峰不寫，藥都其他的書法家也就不寫，這事就杵在這兒了，后樂亭上光禿禿的，直到劉治堂調任，李雁峰去世，才由胡純厚先生題寫了匾額。

李雁峰不睬劉治堂，劉治堂是貪官污吏嗎？還真不是，從掌握的資料看，這位縣長大人任職三年，做事大刀闊斧，是民國年間最有作為的亳縣縣長。治政方面：按照省府的要求大力組建保甲制，使政府執政力大力增強，成績全省考核為第一；建設方面：修筑道路，植樹造林，興修水利，都很有成績；文化方面：在缺少資金的情況下編纂了亳州志略，建了多所學校；軍備方面：修筑碉堡，建飛機場，在后來的抗戰中都發揮了作用。可以說，前面十九任縣長做不了的事情，讓他一個人辦完了。

劉縣長或者想：我嘔心瀝血為亳縣做了這么多事，臨卸任了再搞個形象工程，為全縣人修個花園子，這是好事啊。我也尊重你們文人的刀筆言論，但我捧著你了，你也捧著我，大家很高興，很美滿，很和諧，多好。偏偏求而不得，被你李雁峰抵制，你說我冤也不冤？

冤，太冤。非但太冤，而且不值啊。站在正常人的角度看，李雁峰不賣縣長面子，似乎不合人情，全無道理。幾十年后有人整理民國資料，評說藥都文人清高自許，臭文人耍不完的臭脾氣。

昨天和報社一位老總吃飯，又被他“罵”我臭文人了，我哈哈一笑，雖不敢當，卻不討厭。我來解釋李雁峰先生的不遵奉——臭文人來解釋“臭文人”，先要提三個問題。

第一，文人的作用是什么？

所謂文人，古時稱之為“士”，近現代改稱“知識分子”。在中國，皇帝掌握“治統”，“士”傳承“道統”，“道統”并非統屬于“治統”。儒家一脈傳下春秋大義，規范著天理人情，監督著帝王將相，雖不執政，孔子卻被尊稱為“素王”。

在現代國家，知識階層的作用更加清晰了，健康的社會具備政府、知識階層、民眾三層架構，知識階層作為溝通政府、民眾的中間階層存在，以輿論為工具，一方面引導民眾向上，一方面時刻提醒著政府不要犯錯、不要跑偏了，這樣呢，政府犯錯、跑偏的幾率就大大降低了。

第二，文人與政府的關系是什么？

文人能站穩在政府與民眾之間，需要的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意志”。李雁峰先生不愿與縣長沾邊，正是在保持他的獨立性，這說明，他是有自己的政治觀點的。

第三，李雁峰先生的政治觀點是什么？

對于這個問題，我只做闡述，并不代表是非判斷。

縣長劉治堂是法家人物，急于事功。他以縣政府兩局、一隊、八區數十人之行政力量，三年里政令頻頻，力圖改地換天。但在李雁峰先生看來，一些做法無異于“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的悍吏。

在亳州，道家傳統源遠流長，是老子、莊子、陳摶的故鄉，人們習慣的是清靜無為的施政理念。李雁峰這些人認為，亳州能夠經濟繁榮、人民富足，正是政府自抑、紳商共治的典范。而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亳州，孫殿英三度禍亳元氣未復，難得有了一時太平，不正是與民休息的時候嗎？突然派來一個縣長，只為出政績，就像《種樹郭橐駝傳》所說的殷勤的“長（掌）人者”，“官命促爾耕，勖爾植……鳴鼓而聚之，擊木而召之”，使士紳民眾動蕩不安，何苦來哉？因此，他不合作。

自問自答三個問題，說了“文人”，接下來，我再來注釋這個“臭”字。

古時罵文人，大多曰窮酸，曰迂腐，稱之為臭，始于現代。梁漱溟先生在“文革”時有一首七律《詠臭老九》，其中前四句是：

九儒十丐古已有，而今又名臭老九。古之老九猶如人，今之老九不如狗。

后面還有四句頗不雅馴，姑存不錄。九儒、十丐是元朝時的做法，蒙古人以蠻人入主中原，瞧不起文化，于是把人分為十等，第十等是乞丐，文人略高于乞丐，但尚低于七匠、八倡。“文革”時沿襲這種說法，為表示更大蔑視，加個“臭”字，故稱之為“臭老九”。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腳，污泥地上掙扎爬起來，一代文人已斷了脊梁骨，再也不敢“臭”了。可憐。

后來的波瀾，李雁峰先生沒有“福氣”趕上，他逝世于民國二十五年，他對縣長的回絕成為人生絕響。而他的夫人兼書法上的弟子——曾在1933年獲得全國婦女書法比賽第九名的燕山女史松蕓清女士（蒙古族人），高壽至1989年，完整地經歷了知識分子“大洗澡”的時代。

李雁峰先生在清朝末年曾考中“國家公務員”，在軍機處供差，后來又做過毅軍姜桂題的文案，結識的是天下第一流的人物，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后來倦歸鄉里，曾著有《幕游瑣記》、書法理論專著《字學源流考》四輯，可惜后人經濟困難，無力付梓，“文革”時付為一炬，殊為可嘆。李雁峰的書法上追秦漢，草法肆力漢晉，蔚為大觀。曾自言：吾真書雖不出廉卿（清人張裕釗）范圍，而草書則可擺脫，有時參以篆隸筆意，蓋欲自成一家也。藥都書法名家李廷桂、聞朗齋、魏書田等人，都曾受過他的教導。

李雁峰先生名氣大，是書法家，就該寫字，那時亳州城里掛滿了他題寫的匾額。慕名向他求字的人很多，有文壇、書壇的同道，也有一般的教師、醫生、小職員以及街坊鄰里，但有要求，他總能一一滿足。李雁峰先生的架子，其實并不大。

遺憾的是，經過幾十年的風雨風波，李雁峰先生的書法作品九成九都散失了，藥都名醫白秀峰的后人還保留著李雁峰的一些書信。案牘墨跡，雅致神雋，大可玩味。茲節錄一則于下：

秀弟大鑒：前服藥一帖，病良已（好了），足征高明，真每飯不忘也……茲有葉守其人者（曹巷口賣水人）……伊婦染病甚重……如蒙抽暇一往，則闔家感戴矣……我弟得毋笑我太多事乎，兄罪過弟積陰德矣，一笑……

此信的緣由是受一個賣水工人的請托，請白醫生為他老婆診病。可見，要請來李雁峰先生的墨寶還真不是難事。

我聽見李先生忽然在冥冥中說話了：我就愿意給一個醫生寫，就愿意為一個最為普通的賣水之人寫，可我就是不愿意給你縣長寫，你拿我一個窮書生能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