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杭麗濱，生于1972年，現居上海，大學教師。曾在《中國作家》《山花》《福建文學》等雜志發表小說。

阿細剛到若家幫傭的時候，真的是細細的。頭發又細又黃，眉毛又淡又疏，站在黃昏的客廳里，看不太清楚她長什么樣，一件暗紅的衣服皺在身上，像一粒干癟的棗子。很顯然，這個傭人并不合若太太的心意，若太太剛開始撇嘴，領阿細來的王阿姨趕緊說道：“若太太，你別看她不講話，什么都會做，很勤快的。”要是平時，干脆的若太太早就讓她們走人了，但是那天，若太太不知道為什么就坐下來了。“哦，我問問，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啦？”“我姓柳，四十歲，寧波人。”“你結婚了嗎？”阿細點點頭。“那你老公也在上海？”“他還在鄉下。”“那你怎么出來了？”“他在寧波討了個小老婆，我就出來了。”聽得這話，若太太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子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無趣，“那你會做什么？”“我什么都會，家里的事情原來都是我做的。”阿細忙不迭地說。劉阿姨插進來說：“哎呀，若太太，她要是有什么不會無所謂的 ，你那么能干，教呀，只要她人老實，勤快就行了。”“太太，求求您了，收下我吧。”若太太想了想，答應了。

從此，客廳的一角拉了塊簾子，里面放了張竹床，阿細就住在那里。過了些日子，若太太說，她的床太窄，帶兩個孩子睡覺不舒服，讓女兒春春跟著阿細睡客廳的竹床。為什么不是兒子秋秋呢，人人都覺得理所當然，男孩子終歸要金貴一點。其實不是，秋秋生來乖順，而若太太一直喜歡乖順的人——在她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做出了選擇。

剛開始阿細覺得挺奇怪，這個家并不缺房子，有兩間，若先生、太太睡一間，兩個孩子睡一間不是正好嗎。可是，偏不，若先生單獨睡一間，太太帶著孩子睡另一間，在鄉下，哪有夫妻倆分床睡的。有一次，她忍不住問了若太太，太太淡淡地說，先生是大學教授，晚上要讀書，不能打擾。阿細就不吱聲了。后來阿細漸漸知道，若先生早年在美國留學，滿肚子學問。

春春剛出房間的時候很不情愿，覺得自己被媽媽拋棄了。當若太太禮拜天給她帶回來一個洋娃娃的時候，春春一邊大哭一邊把娃娃扔在腳底下踩。“怎么了，怎么了？”大人們驚慌失措地圍過來，若先生也從書房里沖出來，“春春不哭，來告訴爸爸怎么了？” “我不喜歡洋娃娃，媽媽一點都不懂我的心。”“那你喜歡什么？”“小籠饅頭。”“還不趕緊去買！”若先生大聲喝道。

天晚了，阿細抱著春春上了竹床。竹床很小，春春睡覺不老實，占了大半面，阿細就側著身子擠在外面小小的一條，又怕自己掉下去，只能緊緊地摟著春春。春春小小的身體散發著溫軟的氣息，一瞬間，阿細的心軟得一塌糊涂。

大家都知道，這兩個孩子完全不一樣，姐姐春春是個餓死鬼，進門頭一句話永遠都是“我餓死了”，阿細每天都在她進門的前幾分鐘，把吃的東西給準備好。她吃什么都香，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嘖嘖嘴，“阿細，真好吃啊。”而弟弟秋秋總是一聲不響地回家，等著阿細問：“秋秋，吃點點心好嗎？”淡淡地一點頭，然后斯斯文文地吃完，阿細心里覺得秋秋簡直就是若先生的翻版，真是好孩子。

一天，阿細給若先生遞茶水，若先生對阿細說：“阿細，謝謝你關照春春。” 說著，若先生從抽屜里拿出二十塊錢，阿細一愣，連忙推脫：“不要，千萬不要，先生。”“拿著，我讓你拿著你就拿著。”阿細只好接過，輕輕地說：“先生，有句話我也想跟您說，您對秋秋也要和氣一點，他還是小孩，春春以后要嫁出去的，您終歸要靠他的。”若先生點點頭，又搖搖頭：“他是男孩子，將來要頂門立戶的。”說完，若先生又埋頭到他的書堆里去了。

雖然年近四十，若太太身上還是有種近似少女的氣息，散發著自由嬌媚的味道。她幾乎認得附近所有的裁縫、理發匠。而她最喜歡的是照相——老式的照相館有一個布簾子，那后面藏著一個神秘的世界，撩開簾子的時候，她真是興奮而緊張。接下來，師傅會幫她拉拉衣角，整理一下頭發，讓她看鏡頭，頭再高一點，低一點，然后“啪”的一聲，照片就好了。若太太很上照，常常見到她的照片陳列在櫥窗里。每次若太太拿了新照片，若先生都會一張一張看，點著頭說：“漂亮。”阿細也說：“太太真漂亮！”若太太就很得意。但是，若家人都不太喜歡拍照，所以，除了每年的全家福，相冊里幾乎都是若太太的單人照，這讓她很失落。

這天，大家又在看她的照片，若太太讓若先生陪他一起去拍幾張，若先生照例不肯。若太太賭氣地說，“阿細，他們都不肯陪我，你陪我去。”“不行，不行，我這么難看。”“難看什么，你看，你來了這里好幾年了，皺紋都沒了。我幫你找兩件衣服，弄弄頭發，明天一起去。”若先生也說：“去吧，去吧，我請客。”“好，好。”若太太像個孩子似的拍手。

第二天，若太太帶著阿細去拍照。那天，若太太穿藍色外套，卷發，阿細穿紅色襯衫，直發。拍照的時候，若太太對阿細說：“以后要是我沒時間拿照片，你就找這個大劉。”出了門，若太太就問阿細：“你覺得大劉這個人怎么樣？”阿細一愣：“什么怎么樣？”“我看你鐵了心不想跟你男人過了，早點散掉算了。大劉還是一個人，你要是愿意，我幫你問問他。”“不要瞎說，不要瞎說。”“真的，你還年輕，考慮一下。”“我們鄉下人不可以這樣的。”若太太不死心，又去問大劉，大劉也笑著敷衍過去卻說：“若太太，這個禮拜天我去蘇州，你去嗎？我幫你拍點照片。”若太太一聽到蘇州拍照片，馬上就來勁了，“去，去！”到了蘇州，可不像在照相館里，這是另外一番天地，若太太有無數新鮮的點子冒出來，令大劉贊嘆不已。就這樣，連著好幾個禮拜天，若太太跟著大劉在外面到處拍照，她覺得大劉和他的照相機真神奇，在他的鏡頭下，自己就像坐在云端的天使，那么美，那么快樂。在他的鏡頭和目光下，她就是中心，她就是唯一，她就是被注視的，被寵愛的。而這些東西，似乎只有大劉理解，也只能與他分享，他是她的知己。漸漸的，若太太不再愿意把大劉與阿細分享，甚至不愿意與任何人分享。她自認為光明磊落，但實際上和大劉在一起的時光已經充滿了私密的快樂。清明的時候，大劉又給若太太送照片，進門就問：“阿細呢？”“回去掃墓去了，怎么想人家了？”大劉笑笑，拿出照片，兩人一張一張地看，不知怎么的，頭就越靠越近，不知怎么的，大劉突然把柔順的若太太騰空抱進了房間。

就在這時，春春在教室里人不舒服，肚子漲漲的，突然覺得褲子濕了，她心一慌，跑到廁所，全是血。心里有種說不出的羞恥，好不容易熬到下課，遮遮掩掩地回家換衣服。一打開門，遠遠地看見媽媽和另一個男人躺在里屋的床上，腦子里一片空白，害怕得直發抖，就輕輕地帶上了門。她跑到小花園里，坐在石凳上，身上的血不停地流，她覺得很臟，自己的身體和這個世界都很臟，很臟。如果血流光了，她是不是會死在這里？死了，就干凈了。就這樣，她一直磨蹭到很晚才回家。回家后，她直往衛生間里溜，沖走了馬桶里的血，卻怎么洗不干凈褲子上的血。最后，她悄悄地把衣服放進了垃圾桶。

很長一段時間，春春看著媽媽，想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這事大聲說出來，可是，說出來了，阿爸不知道要多傷心呢。春春的心里一直有種無名火燃燒，吃睡都不安寧，臉色姜黃姜黃的。所有人都看出春春不對勁，若太太想摸摸春春的腦袋，春春把手猛地一推，“不要碰我！”若先生大喝一聲：“你對你媽什么態度，道歉！”春春扭身進屋，若太太心里一擱楞，僵著笑臉打圓場，“算了，算了，孩子不舒服，我去看看。”在屋里，春春低聲對若太太說：“你注意點，再讓我知道你和別的男人勾三搭四，我就把你們這對狗男女殺掉！”

上山下鄉運動開始了，按照政策，每戶人家一工一農，一個可以留在城市的工廠，一個得下鄉。春春和秋秋的命運放到了天平上，若太太雖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心里她還是希望春春走，春春在她身邊，讓她覺得有雙眼睛從背后盯著，心里發寒。

春春其實也很想走，自從發生了那件事，她就恨不能到海角天涯，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喘過氣來。晚上睡覺的時候，她摟著阿細問：“阿細，我走了你會想我嗎？”“你不要瞎講，一個女孩子走那么遠怎么行？”“阿細，我真的不想在這個家待了。”“這個家有什么不好？吃得好，穿得好，你沒過過苦日子啊。”“你不懂，我走了就不回來了。”春春嘟囔著，翻了個身就睡著了，而阿細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她喜歡秋秋，但春春，多少年她就抱著這孩子睡覺，那么柔軟的身子怎么能去農村呢，那個苦，哪個姑娘吃得消啊。

若家商量這件事的那天，阿細一邊給每個人倒茶水，一邊支楞著耳朵。春春還沒等大家開口，第一個說：“我是老大，到哪里都無所謂，我去，秋秋功課好，心細，留在城里照顧阿爸阿媽。”阿細忍不住沖出來：“春春，你不要瞎講，你是女孩，不行的，先生，太太，女孩子一個人在那么遠的農村，真的是不行的。”說完竟然跪了下來。若先生嘆了口氣：“是男孩子方便一點。”若太太宛若心頭肉被人割了一般，什么也沒有做，只是冷冷地說：“這個家做主的人太多了！”若先生把阿細扶起來，在那一瞬間，阿細打了個哆嗦，不敢看若太太、秋秋的眼睛。

若先生發話了，若太太只好一手打理秋秋的行李，阿細幾次想要幫忙，若太太什么也不說，只是冷冷地看看阿細，看得阿細再也不敢靠近。臨行前的晚上，阿細拿出自己縫的棉褲，說北方天冷，讓秋秋帶上。若太太指著阿細，冷冷地對秋秋說：“你要記住，是這個女人把你趕出了家門。”

秋秋走了，家里少了一個人，阿細一個多月都吃不下飯，若太太也常常早出晚歸，在外面逛到很晚才回家，說不出為什么，只是不想回家。春春看著家里氣氛不對，也乖了很多，只是對若太太依然很冷淡，阿細對春春說：“春春，家里少了一個人，我都吃不下飯啊。你哥走了，你要對你媽好一點，說起來，我對不起秋秋，對不起你媽呀。”這天，春春問媽媽：“要我陪你睡覺嗎？”“算了，你也跟阿細睡慣了，不要麻煩了。”若太太笑著說。

第二年過年，秋秋回來探親，人黑了，瘦了，腿上的青筋一條條暴出來，很嚇人，是浮腳筋。這浮腳筋以前是黃包車夫最容易得的病，若太太趕緊讓阿細到藥房去抓藥泡腳，阿細幫秋秋泡腳的時候，抱著他的腿嗚嗚地哭。秋秋只是不知所措地看著阿細，好容易才憋出一句：“阿細，不要哭了，不疼不癢的，沒事。”阿細哭得更兇。

很快，若先生被抄家了，掃街了，留學美國的經歷成了人生的一大污點，雖然日子越來越難過，工資也少了不少，但比起平常百姓還是寬裕的。若太太倒沒什么反應，有人問，若先生不能教書了干什么呢。她仍然嘻嘻哈哈地說：“掃馬路啊。”似乎若先生站講臺和掃馬路并沒有區別，倒讓問話的人顯得無趣。說實在的，她并不覺得這是個事情，日子怎么過不是過，反正家里還能買魚買肉，還能請得起阿細。所以，她仍舊該逛街逛街，該睡覺睡覺，總之，她就是這么個自得其樂的人，不太在乎。

可是若先生不一樣，有時候一個人坐在書房里發愣。阿細悄悄地告訴若太太，讓她多留心若先生。說實在話，若太太從小到大都是美人胚子，讓人寵慣了，讓她去寵別人，她都不知道如何入手。所以，她幾次耐著性子想哄哄若先生，似乎都沒有太大的效果，若先生依然臉色不好。看著若先生唉聲嘆氣的樣子，若太太生出了一種淡淡的輕視：“哎，你怎么回事，人家好心勸你，你還是這副不死不活的樣子。”若先生突然站起來，臉漲得像豬肝：“不許這樣說話！”若太太從來沒有見過若先生這個樣子，心里有點害怕，卻硬撐著：“你想干嘛，有本事跟外面人厲害啊，不要在家里耍流氓！”“流氓”這兩個字一出口，算是犯了若先生的大忌，他一個讀書人，在外面斯文掃地也就算了，被老婆說成流氓，他最看不起的那種下三賴，怎么受得了。他沖上去扇了她一個耳光，春春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架勢，嚇得渾身發抖。阿細趕緊把打架的兩人拉開，對若先生罵道：“先生，你是讀書人，怎么下得了手，你看看，太太千方百計哄你高興，一個人要是不知好歹，那真是畜牲不如。”“你滾，你們都滾！”若先生暴怒。阿細拉著若太太到廚房，用冷毛巾細細地敷她的臉。“阿細，我真的要離婚。”“不要瞎講，夫妻哪有不吵架的，我們鄉下的夫妻三天兩頭打架。”“他打我，打我——”“好了，好了，”阿細摟著若太太，哄著她，“我曉得了，以后我們一起對付他。”

阿細以為這個事就這么過去了，但她沒想到打老婆這個事一旦開了頭，很難罷手。若先生就是這樣，仿佛換了個人，突然變得很暴躁，一不如意就動手，怎么勸也勸不住。住在隔壁的女干部終于看不下去了，上門找若太太：“春春姆媽，你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是若先生打得么？你想過離婚嗎？”若太太一愣，呆呆地看著女干部。女干部再接再厲：“現在新中國，女人不要再靠男人，你也能養活自己，為什么要讓男人揍？”若太太一想，對啊，我為什么要過這種日子。女干部走后，若太太正式向若先生提出離婚。若先生當然不同意，若太太直接回娘家了。

入夜，阿細陪著若先生坐在若太太的房間里，推心置腹地說：“你看，太太走了，后悔了吧？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你現在這樣，太太還陪著你，多不容易啊，你怎么下得了手啊？”看著若先生難過的樣子， 阿細嘆了口氣：“明天去跟太太認個錯，把她接回來吧。”

可是若太太還是好幾天都沒有回家。阿細什么也不問，只是更精心地照顧著若先生和春春。若太太不在，春春很怕單獨和若先生一起，吃飯的時候躲不過，便拉著阿細上桌吃飯，阿細不肯：“哪里有傭人和主人一個桌子吃飯的。”若先生說：“不要這么講，阿細，這個時候你不離不棄，就是家里人，是恩人，就坐這兒。”

這天，若先生帶著傷進門，連招呼都沒打就往房間里走，阿細覺得不放心，多留了個心眼兒，時不時偷偷去看一眼。突然，她見若先生拿著一條布帶子往房梁上掛，趕忙沖過去，把他從房梁上抱下來：“先生，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啊！你要是走了，兩個孩子怎么辦啊？” 若先生一動不動地任阿細抱著。過了一會兒，阿細想起身去幫若先生倒水。若先生說：“別走，別走。”反身抱住了阿細。在若家幾年，阿細慢慢豐腴起來，和若太太比起來，她雖不漂亮，但是溫和，拙樸。若先生抱著她的時候，感覺到一種撲面而來的大地的味道。他在上面打滾，撒潑，在毫無反抗的阿細的身體里瘋狂地進出，一次又一次，他覺得自己活過來了。

幾天以后，若先生再次正式上門，請若太太回家，這次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深深地看著若太太，對著這個精致如瓷的女人，直直地跪下去。

若太太回來了，春春還想招呼阿細一起吃飯，若先生威嚴地說：“吃你的飯！”春春不敢再吱聲。

這幾日的事情對阿細來說，仿佛像做夢一樣，她甚至不敢相信這一切真實地發生了。她想過離開，卻下不了決心。她覺得羞恥，但是，她不僅不怪若先生，想到他心里還很溫柔。她感激若太太收留了她，本來只想好好報答若太太，替若太太好好照顧家里每一個人，守護這個家，卻又覺得若太太對先生和春春不夠好。阿細清楚自己的身份，從來沒有想過要代替若太太，但是見到她這么快回來，多少有些若有所失。

阿細在恍惚之間，手腳不像以前那么麻利，碗摔碎了，燒菜咸淡不均，常常丟三落四。連春春都忍不住問：“阿細，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到醫院去看看？” 若太太不動聲色地看著阿細忙來忙去，看著若先生躲閃的眼神，心里知道有些東西不大一樣了。

這天清晨，阿細買菜的時候被車撞了。一聽這事，若太太趕到醫院，醫生說要家屬簽字，立刻手術。若太太說來不及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可是不巧，血庫里血不夠，若太太二話沒說，給阿細輸了血。阿細救過來了，但是醫生說，孩子沒保住。

過了幾天，若太太到醫院里看阿細。阿細說：“太太，謝謝，謝謝你救了我！”若太太說：“沒事，我們都認識這么多年了，就像姐妹一樣，應該的。但是，阿細，你知道自己流產了么？”阿細不敢看若太太：“醫生告訴我了。”“那男人——”“您別問了，您別問了。”阿細搖搖頭。“阿細，你不想告訴我那個男人是誰嗎？你有難處，我也不多問。你放心，我誰也不告訴，但以后可不能再犯糊涂了。”若太太又問：“阿細，要不要通知你家里人，把你接回去休養一段時間呢？”阿細連忙說：“太太，不要，千萬不要，我沒地方去的，求你了，我一定，我一定——” “好了，別哭了，再哭眼睛要壞了，這個家也離不開你——你知道家里有些事我做不來的。”

晚飯以后，若太太對若先生說：“阿細這趟住院，身體虧得蠻厲害的。我想多給她點錢，讓她給自己好好補補。”若先生面色尷尬地點點頭：“多給點吧。” 因為阿細，春春對若太太親密了很多，若太太心里嘆息，我這個有勇無謀的女兒啊。留住阿細，若太太不是不恨，但家里的事多又雜，除了阿細，現在這個時候，誰還愿意忠心耿耿地幫忙？至于若先生，她暗自冷笑，男人啊，就愿意用點好處打發女人，所以，女人可不能犯傻啊。真的不是不恨，但是，這事如風一樣吹散了她對若先生的一絲愧疚，他們扯平了。只要不扯破臉皮，也沒什么不好——娘家早就不是她的家了，其實她和阿細一樣，無處可去。

若先生解放了，國外的朋友們漸漸和他恢復了聯系，也很感激若家夫婦很多年對他們家人的照顧。

這天，有個回國的朋友專門到若先生家做客。這次若太太親自上陣炒菜，只是讓阿細打下手，她做了一桌子菜：釀夜開花，把肉餡塞在綠色的夜開花中間清蒸，然后放在白瓷盆子里，像一朵朵盛開的花。活蝦在水里一燙，撈起來，旁邊放一小碟香醋。金花菜，用旺火急炒，快盛起來的時候，澆上白酒，滿屋彌散著酒香。惹得客人往廚房方向頻頻轉頭。阿細第一次知道太太很會做菜，驚嘆地說：“太太，你這么能干啊！”若太太得意地一笑：“今天給先生一個面子。”

酒過三巡，客人問若先生有沒有需要自己幫忙的事情。若先生連忙說沒有。客人不依，轉頭又問若太太。若太太不慌不忙地說：“家里倒是什么也不缺。只是，因為若先生的緣故，兩個孩子讀書的事情讓‘文革’給耽誤了。要是能有個機會能讓孩子到外頭讀個大學——”若先生平時最不愿意求人，但聽著若太太這話也紅著眼圈輕輕地點頭。

沒過多久，客人真的找到了一個機會能讓一個孩子去美國讀大學。若先生想讓春春去，因為春春這幾年在身邊，總歸念了些書。但若太太說：“秋秋一個人在外面吃了那么多苦，我們又沒辦法把他調回身邊，讓他走吧。”若先生有些猶豫：“我就是擔心，美國的大學可不好念，他那基礎可能不行啊。”“只要是人，沒有過不去的坎！”若太太從來沒有這么強硬過。

春春知道這事以后，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肯吃飯。若先生說，算了，就讓春春去吧，秋秋的事再想辦法。但若太太這回鐵了心要讓秋秋走。她心里清楚，春春其實只是一朵長在溫室里的玫瑰，看起來渾身是刺，實際上不堪一擊。要指望她把秋秋搞出國很難，那秋秋怎么辦，一輩子就在那窮鄉僻壤嗎？但是如果擺不平春春，秋秋也沒法太太平平地走。若太太想了半天，讓阿細去勸春春：“阿細，你知道秋秋這些年在外頭吃了很多苦，所以我們想趁著這次機會把秋秋送出去。春春聽你的話，你去勸勸她，也算幫我一個忙。”阿細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阿細對春春說：“春春，你就讓你哥去吧。那時候下鄉，你哥一個人吃了多少苦啊？”“阿細，我喜歡讀書，我真的喜歡讀書，我曉得阿哥吃了很多苦，我將來養他，報答他。但是，我真的想出去讀書啊。阿細，你再去跟阿爸講講行嗎？”阿細忍著淚，“春春，你走了，我怎么辦呢？”“你等我回來。”“那時候，阿細就老了。再說，你都不在這個家了，我在這里待著干什么？”春春心里一陣恐慌，多少年來，她覺得阿細就像自己的媽媽，如果阿細不在了，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愛自己呢。“那你去哪呢？”“終歸有辦法的，這你就不要操心了。”春春撲到阿細懷里：“你不要走，我哪里也不去，我給你養老送終。”阿細無比痛恨自己，覺得自己手里拿了把刀，揮向自己最愛的女兒，她想說，春春，不要管我，可是，她開不了口，只是不停地掉眼淚。

秋秋走了。春春不開心了一段時間，慢慢也就接受了這個現實，畢竟是她哥哥，跟自己哥哥有什么好計較的。她一直是個喜歡熱鬧的家伙，下了班，常常把朋友們帶回家，這些年輕人精力旺盛，個性大方，一屋子的笑聲幾乎要把屋頂掀翻。若先生常常靜靜地看著他們，覺得很喜歡，只是很可惜他們的時間就這樣荒廢了，忍不住淡淡地建議：“你們有那么多時間，精力又好，為什么不去上個夜大呢？”孩子們都是明白人，把若先生的話聽進去了，一個個真的背了書包上學去了。若先生夫婦除了自己的工作，還充當了半個輔導老師的角色，朋友們都喜歡若先生夫婦，當然還有阿細給他們做各種點心。

這天，若先生見到春春的筆記本上，有不少批注，贊嘆道：“這是誰的字啊，現在沒幾個年輕人能寫這么一手漂亮的字了！”春春玩不了小女生的害羞曖昧，直接宣布，這是她男朋友的字！若先生看著年輕的女兒，突然一陣心疼：“什么時候方便，帶回來看看吧。”男孩子姓周，高大英俊，是個大學生，挺正派的小伙子。男孩子走后，春春問大人的意見，大人們都挺滿意。這時，春春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灑滿陽光的花園，盛開著愛情和友情的花朵，有愛自己的父母和阿細。多少年后，春春每每看到花好月圓這個詞，就會想到那年的人生。

也就是這年，秋秋認識了若先生更多在國外的朋友，而且幫春春找了個機會，讓她出去讀書。若先生夫婦興奮極了，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但戀愛里的女孩子頭腦發熱，春春堅決地說：“我不要去，我就是不要去，除非我和小周一起去！”若太太勸春春：“你看看外面多少女孩子為了出國，什么樣的外國人都肯嫁，你這么好的機會，為什么要放棄？你們要是真的感情好，分開幾年怕什么？再說，他一個大學生，將來出息了，你還是到處混，你有沒有面子啊？”春春還是不肯，若先生突然暴怒：“沒出息的東西，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綁也要把你綁上飛機！從今天開始，你不許出門，就在家學外語！”

半夜，春春在阿細懷里哭泣，阿細摟著春春說：“你爸爸媽媽是對的，你自己的前途最重要。”春春說：“以前我想出國，他們不讓，現在我不稀罕了，又逼著我去。”阿細說：“春春，你是為了小周嗎？不值得的，男人么，不能太相信，你看我老公對我好的時候也海誓山盟的，后來還不是變了心。女人啊，要是自己有本事，不要靠男人，男人靠不住的。”

春春拿不定主意，和朋友們商量，朋友們都說，走，沒什么好猶豫的。春春最后和小周商量，小周也毫不猶豫地說：“當然是去美國了，這么好的機會為什么不去，要是想我就回來看看啊，將來就靠你把我弄出去了。”“你真的想出國嗎？”“誰不想出國去啊，我就指望你了。”小周握著春春的手誠懇地看著春春。“那你會等我嗎？”“你還信不過我？春春，我真的想出國，就算是為了我，不要放棄這次機會好嗎？”以往，小周對春春一直是神一樣的存在，可就是這個神一樣的男孩子這樣懇求著她，春春當下就作出了決定，出國。

走之前，春春跟若先生夫婦說：“我同意出國，但是，你們要答應我，不許讓阿細離開，要安排好她。”“那過兩年，她就老了做不動了，要回家怎么辦呢？”“她老了，我養她，不許讓她走，不然我就不出國了。”若太太點了點頭。

孩子們走后不久，若先生也得到了去美國學術交流的機會。他帶著若太太一起去，算是圓了若太太一個出國夢。幾十年沒有去美國，他發現自己不適應了，只喜歡去水庫邊上坐著，看一排烏龜在那里曬太陽，或者去圖書館，從日出坐到日落。他瘋狂地想念故鄉，那個亂糟糟的、吵嚷嚷的城市。

若太太卻如魚得水，在華人教會、社區，她認識了很多人。而且居然找到了工作，給當地華人做保姆。若先生好面子，自己堂堂的大學教授，老婆做保姆，這怎么行？若太太說：“我要自己養活自己。”若先生一氣之下，斷了若太太的生活費，想逼著她辭工。沒想到，若太太因為這個接了更多的活，賺得并不比若先生少，而且覺得自己終于找到了機會，可以自由地生活了。

三個月以后，若先生要回國，若太太不肯回去，反正她也能養活自己。她的簽證還有一段時間。春春生氣了，和若太太大吵：“你留在這里，誰照顧阿爸？”“有阿細在呀！”若太太滿不在乎地回答。“你是他老婆啊！”“他要是愿意娶阿細，我可以離婚，無所謂的。”“你怎么這么講話？”若太太說：“你們的三口之家我又不是沒見過，成全你們好了，你可以做你阿爸和阿細的孝順女兒。”“你瞎講，你和別的男人搞不清楚，還瞎講人家！”“我做過的事情我擔著，至于你阿爸的事你自己去問！”春春哭著問：“既然你們這樣，為什么不離婚啊？”“我不離婚還不是為了你們？要沒有我，你們能到美國來？現在你們大了，我也可以養活自己，我為什么不能留在這兒，自由自在地過？”春春對著若太太的質問，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嚎啕大哭。

可是，若太太終究沒有如愿。若先生走后幾個星期，她就回國了，因為阿細病了。百無一用是書生，雖說若先生學富五車，可如果沒有了身邊的這些人，絕對寸步難行。若太太自己也覺得奇怪，對于若先生和阿細的獨處，她居然沒有絲毫擔心。

若太太回到家，定了定神，就問阿細怎么樣了，若先生說不太清楚。若太太覺得很奇怪：“那這些天誰在照顧她？”若先生說：“我通知了她的兒子，他在陪床。”若太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趕緊去了醫院。

阿細覺得自己要死了，她讓兒子出去一下，說有些話想跟若太太說。“太太，你不要騙我，我是不是要死了？”若太太拉著她的手說：“你不要瞎想了。”“我想讓先生陪陪我，行么？”若太太沒有吱聲。阿細嘆了口氣，把臉側到了一邊。

若太太走到走廊里輕輕地啜泣著對阿細的兒子說：“你媽想見若先生。”兒子漲紅了臉，憋了半天：“算了，不麻煩了，您對她已經恩重如山，不要再添麻煩了。”若太太松了口氣，覺得憂傷，又覺得憤怒。她想：阿細啊，阿細，為什么你到死還要為難我呢？

阿細的骨灰讓兒子帶回了鄉下。送走了她，若太太問若先生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去美國，若先生說他不去，他待不慣。若太太就很快為他找了個保姆，回到了美國。

在美國，若太太自己省吃儉用，但每月堅持給若先生寄錢。若先生說，我不缺錢，你不要寄那么多了。若太太不聽，還是在固定的日子寄錢，晚一日都不得過。

春春當然沒有嫁給初戀，她嫁了個美國人。她曾經問過若太太的意見， 若太太說：“你覺得他人怎么樣？”春春說：“還不錯，挺好的。”“你想留在這里嗎？”春春說：“我一定要留下來。”若太太說：“那就嫁吧，這是能留下來最快的途徑。”婚禮上，春春看見自己的父親、母親坐在一起，看上去溫文爾雅，氣度不凡，有一瞬間，她想，如果阿細還活著，她一定要把阿細接來，但是她要讓阿細坐得離他們遠遠的，遠遠的。

這些年，若先生做了一個真正的留守男士。若太太很少回來，而他有時候會去美國走走，但是每次都待不長——在美國，他就完全靠若太太養，從養家到被養，她的利索變得十分刺目，無時無刻都在提醒他，他真的老了。

慢慢的，他不愿意長途跋涉了。每周若太太都會給先生打兩次電話，每次都問你怎么樣，家里怎么樣，他總是事無巨細地告訴她，自己的工資漲了，家里的煤氣表換了，柜子里的衣服蛀了，隔壁人家的兒子結婚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楚地知道過家里的事情。有時候，他也自嘲，她都遠在天邊了，還要告訴她這些干什么。但是，只有這樣做，他才覺得這個家還在。這回的保姆才三十歲出頭，話很多。若先生看著她，有時候會想起沉默的阿細，但是他并不討厭這個話多的保姆，他甚至希望她話再多一點，這樣他覺得這個房子里就不是空蕩蕩的。到了這個時候，他才學會關注生活里這些細碎的事情，并與他的妻子分享。時間久了，他好像并不需要她在身邊，每周兩次的電話好像就夠了。到了這個年齡，知道對方還平安地活著，不用拖累彼此，就行了。

可是，風燭殘年，誰能保證自己不出點事呢？若先生半夜起來上廁所，不小心摔了一跤，這一摔就再也沒有起來。若太太一接到電話，就立刻沖到機場飛了回來，直奔醫院。

若先生已經迷迷糊糊，但一見若太太就想坐起來：“你回來啦？”若太太趕緊讓他躺下。若先生喘著粗氣，突然大聲叫道：“阿細，阿細，太太回來了，你快倒茶——”若太太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這回，若太太自己動手，護工也很少用。在國外這幾年，她并沒有覺得做保姆是多么艱難的事情，從養尊處優到自己用雙手掙錢，她的心里沒有什么落差。以前，若先生的生活起居，她很少親歷親為，現在，喂飯、擦澡、伺候他大小便，很自然就做了。她覺得，也就是到了這個時候，她才如此靠近他，深入地了解他。她甚至感慨，如果沒有靠近一個人的身體，就無法真正靠近他的靈魂。

春春和秋秋也趕了回來。在父親和母親之間，春春還是更愛父親。看著父親瘦骨嶙峋地躺在病床上，春春很怨恨母親。即使母親忙來忙去，春春也無法原諒母親當時堅持留在美國。趁著母親和秋秋不在病床邊，春春問父親說：“她這么多年沒好好照顧你，你恨她嗎？”若先生笑著搖搖頭：“恨她做什么？”春春又問：“你愛她嗎？”若先生輕輕地點了點頭，春春又想問，那阿細算什么呢？對那個自幼疼她如母的女人，她還是抱不平，但終究沒有敢開口。

當夜， 在若太太和兒女的陪伴下，若先生駕鶴西去。

葬禮過后，若太太讓兩個孩子自己處理遺產，她什么也不要。但是她對兩個孩子說，房子暫時就不要賣了，你們隔幾年總是要回來看看阿爸的，回來的時候也有個落腳的地方。阿爸到死都故土難離，你們就把他葬在這里。至于我，過兩年大概就跑不動了，身后的事情看你們方便了。

說這話時，外面正是夜色蒼茫，人到中年的春春和秋秋忍不住淚流滿面，若太太自己還是神色如常，收拾著回美國的行李，只是心里清楚，她在這里沒有什么牽絆了，天遠地遠的，恐怕回來難了。

責任編輯 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