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臉（三題）

談波，1964年生，居大連，上班族，業余時間嘗試寫作，有少量小說見于《今天》《野草》等雜志。

聽我說說我們是如何拍片子的

通過蘇雨，我有幸認識了陳導。七百五十毫升裝的啤酒，陳導可以喝一打不挪地方，煙抽得也兇。每每匆匆忙忙地趕過來，沒落座就掏出煙，抽出一根，順手把癟癟的煙盒捏成個小團輕輕放進煙灰缸。“談了點事，耽擱大家時間了，我自罰三杯！”后來再猛抽蘇雨的煙。

陳導十五歲立志拍片子，因為種種原因，這個理想至今沒能實現。DV帶子倒是拍了四五盤，誰也剪不出來。有天晚上在挪亞酒吧，蘇雨出去到路邊煙攤上買煙，陳導對我掏了心窩子。“其實，沒事的時候，我們這樣坐坐聊聊不也很好嘛！”

對此我深表同情和理解，因為本人發誓當作家也不是一年兩年了。

平心而論，拍片要比寫詩寫小說困難得多。“拍片是一項工程。”首先從來就沒有一部好的劇本，然后又缺乏資金。優秀的男演員倒是容易找，比如蘇雨，合適的女演員卻太難求了。好在這些年來陳導一直在換，一直在找，沒有放過任何一次可能的機會。“女演員是影片的眸子”，湊合不得。其實，我倒覺得，如果硬是要拍要剪的話也未必就不可行，只不過陳導一般總喜歡把開工的日期定在明天。除了女演員試戲安排到今天今晚，其他的事情統統明天。永遠是明天。為了捱過今天至明天的這段時光，陳導就喝酒、上網、看碟。動情之處他還愛流眼淚。“我哭了，我像個娃娃似地哭了。”

有一次，蘇雨曾經甚表不解地問我，“《可可西里》那么假，有什么可哭的啊？”

大上個月，陳導三十五歲生日過完不久，他的眼睛在看法斯賓德的時候突然瞎了。原本只是神經性暫時失明。但是陳導想到自己這么大的一個導演一輩子竟然一部片子沒有拍成，不免悲從中來，涕流磅礴，從而害得他的眼睛徹底地無可教藥地器質性地瞎了。我把陳導的故事講給一位朋友聽，朋友糾正我，說此人根本就不能算作導演，現在和將來都不能算。我不同意這種看法，眼睛瞎了未必就拍不出電影來，這也是后來我去醫院探望陳導的時候我們所達成的共識。那時候陳導已經冷靜下來了。為了讓關心他的朋友不感到過分傷感，他一上來就問了我一些戛納頒獎的情況，“怎么樣啊，小帥緊張不緊張？圓圓穿啥顏色的裙子？”溫柔本色，依舊不改。

我們決定片子等陳導出了院就開拍。我寫劇本，蘇雨飾演成年男主人公，女主人公由我和蘇雨預審，陳導拍板（起初他曾提議起用盲校的女盲生，蘇雨強烈反對，我寧可修改劇本把盲女主人公寫復明了）。“這將是中國的第一部由盲人執導的片子！”已經穩拿到手了一個第一的陳導并不滿足，他拉起我的手（其實他想拉的是蘇雨的手），“王宏偉脫了，僅僅是個側面。你來個正面。我給定格五秒。然后被一只女性的手撫摸。這才驚世駭俗呢。”由于蘇雨和我對諸如機位了調度了一竅不通，陳導最終妥協表示愿意聘用一位助理導演，無片酬，包食宿，歡迎熱愛做片子又沒有做過片子的的朋友積極參與，特別是影視院校的在校大學生。劇組八月開機，暑假結束前封鏡，有愿意者在此跟貼即可（誰說小說里沒有絕對的真實，這條信息就是絕對真實的絕對真實）。另外，如果南京的張浩民張導張老師能夠屈尊俯駕光臨指導，本人將感激涕零。限于劇組的經濟條件，接待水準比照助理導演待遇，并報銷單程車費。

影像會圍繞著一座老舊的電影院展開。這種老電影院，甘井子測繪大隊院里有一座，已經廢棄多年了（其實石灰石礦的那座最合適，可惜今年春天修路時給拆掉了）。我本人就是在這個部隊院長大的，找人聯系不難。影院的座椅是那種光滑的帶弧度的九合板。黑暗中，四只小手把座位一個一個放下來，兩條腿跑向另一頭，站下，轉身（注意，到此一直是靜音的），然后突然往回跑，邊跑邊把座椅一個個折上去，一連串噼噼啪啪的響聲在空曠的影院里回蕩，過了一會兒，同時響起的還有一個女孩的銀鈴般的笑聲。她是個盲童，部隊首長的女兒，平常放電影的時候，她一個人在家郁悶。——警衛排的戰士用腰帶驅趕大院外面涌來的孩子們。沒有票的男孩摸索著在影院的外墻壁徘徊。戰士們的賽歌聲，“二排的戰士來一個，要不要啊？”“要！”要不要的問題問到報話連的女兵，同樣是響亮的齊聲回答，“要！”電影開演之前的三遍鈴聲。傳送拷貝的摩托車。與盲女孩巧遇相識以后，小男孩跟盲女孩達成協議，她送電影票讓他看電影，第二天，他領她來電影院，把電影講給他聽——“女孩必須特別漂亮”，這一點決不能動搖。陳導的標準是《單車》的高圓圓，我希望她長得像學生時代的徐靜蕾，蘇雨則津津樂道兒童時期的瑪麗蓮·夢露。蘇老師補充說，一定要兒童時期的，因為瑪麗蓮老師是非常早熟的。

同學會上的劉福華

可能只有老師能夠叫得出每一位同學的名字。唱《同桌的你》把男同桌唱哭了。三個五個抱在一起跳舞。劉福華，相貌平平，下崗，孩子弱智，沒有手機，不會搞傳銷，經常挨丈夫的打。她坐下來就沒有挪動地方，嗑著瓜子，保持微笑，等待著插話的機會。終于說出句什么，對方還沒有聽見。

王保東實在看不下去了，拉著李兵過去跟她干杯。

誰領來的？李兵輕聲道。

劉福華把可樂換成啤酒，喝完了繼續微笑。

王保東順口問，江彩什么時候回來？

他剛才聽到有人說江彩將五一回國。這天晚上，出現頻率較高的人名當中就有江彩。小學時當過班長。校花。移民加拿大。

劉福華回答，我們大前天通電話了，她可能五一回來。我們經常通電話。

李兵說，國際長途很貴的。

總是她打給我。

李兵端著酒杯走開。

劉福華對王保東強調，她跟江彩的友誼保持至今。

四月他們又聚。中學畢業，快二十年，三十幾張已經發福變形的臉蛋兒再次湊在一塊兒。多了江彩，少了劉福華。王保東不能不跟江彩提到劉福華。江彩激動得直拍巴掌。小學她們特別要好。初中江彩進快班，劉福華留慢班，來往少了。大學時，江彩收到公交車售票員劉福華好多封信，她一封沒有回，最終徹底失去了聯系。李兵撇嘴苦笑。有人環顧四周，這才得知劉福華住院了。第二天，十幾個同學一同去探望。他們買了鮮花和果籃。江彩臨時有事沒有去成。

劉福華斷了一根肋骨，尿血。近兩年她丈夫已經不打她臉了。她躺在病床上，面帶微笑。漸漸她控制不住。她從來都認為沒有比同學間的友情更純潔、更珍貴的情感了。她告訴同學們，江彩從加拿大打來電話，她沒有告知實情，怕朋友難過！

女同學掉眼淚了。男同學到走廊上抽煙，決定湊些錢。一向刻薄的李兵也并沒有二話。

劉福華不收。王保東給壓到了床頭柜上的茶杯下面。好好養病，五一江彩回來我們再聚。

王保東把這件事告訴江彩，令她羞愧難當。她開始給劉福華打電話，并盡量做得巧妙，以便自然而然地過渡到“經常通電話”。她告訴她，五一回去就找她。

劉福華很快出院了，在同學的幫助下，找了份還算不錯的工作。蹲過監獄的丈夫對她也另眼相看。是不是海外來的電話，家伙都先說一聲你好，而不再是你找誰怎么回事。江彩甚至說，聽聲音他不像傳言中的那么混蛋。

五一節的聚會上（幾大節日已分別被幾位成功人士承包了，并揚言要形成制度），劉福華坐在江彩身邊，遞煙倒茶，逐個打招呼。完后總要看江彩一眼，幸福勁兒溢于言表。王保東回想起來，小學時劉福華就這么圍著江彩轉，她從來都不掩飾，有江彩跟她做朋友實在是她的福氣。遇到調皮男孩招惹江彩，她會挺身而出，不惜動用拳腳（個子矮小的李兵就曾經被她摔倒過）。但劉福華最厲害的一招是講故事，她一開口，男孩子們就都安靜了下來。三年級的時候，班級乘車去上溝大隊學農，劉福華坐在蘋果樹下講了一個故事，王保東記憶猶新。那是件真事，案發前一個小伙子把好幾個大姑娘分別騙到家里，睡過覺之后殺掉，尸首扔進事先挖好的地窖里。地窖的入口就在廚房里的水缸下面。小伙子領來的最后一個大姑娘是個機靈的大姑娘，整理床上的被褥時，發現了那把殺人用的長刀。

劉福華講道，小伙子說，咱們睡覺吧。

坐在劉福華旁邊的江彩趕快解釋說，人家是大人了，可以一塊兒睡覺。

其實完全多余，因為沒有人在意睡覺這個詞另有含義。孩子們完全被殺完人再把尸首扔進地窖里這個事實嚇壞了。至于小伙子騙了大姑娘的什么，怎么騙的，統統不為他們所關心。可是，雖然不解其中奧妙，王保東仍然把這最動人的一幕和最緊張的一幕一同抓取了下來，而且隨著時間的進程，越來越清晰地表明，江彩慌里慌張的臉紅才是令他念念不忘的真正緣由。

因為被打斷，劉福華看了看江彩。不過顯然她并不明白江彩什么意思，轉過頭來繼續道，大姑娘說，你先脫吧。小伙子說，好。

為了讓大家有個更直觀的認識，劉福華邊講邊模擬小伙子脫毛衣的動作。這樣，他就擋住了眼睛，大姑娘抽出刀，扎進了小伙子的肚子。

段子一個接一個，大家開懷大笑，仿佛這是畢業前老師留的作業，終于等到交卷的時侯了。同學會的主題永遠離不開分享純潔友誼和感慨時光流逝。十一少了兩個人，江彩回加拿大，劉福華進了精神病院。豈止劉福華不能接受，同學們也認為江彩做得過分，她可以跟劉福華的丈夫上床，卻不該讓劉福華撞見。

李兵刺激王保東：你不是第一個，第二個也排不上，她回來以后就沒閑著，加上劉福華的丈夫，你是第五個！

李兵的聲音里不全是嫉妒，還有憤慨，因為王保東只顧喝酒，毫無反應。

王欣榮

刷車班只有一名男性，其余都是女的。班長也是個老娘們。干活的時候，她們上下裹得嚴實，不露一絲皮膚。五冬六夏都這個樣子。槽車兩人一輛，算不了什么。油罐才是大骨頭。粘度大的，先加熱，再鏟子鏟，刮刀刮。加熱管跟加熱管之間，趴下身子，一點一點地摳。班里唯一的男性，大小子，推大桶的力工兼安全員，高聲提醒姊妹們戴長袖手套，以免燙傷手腕。遇到怪味道的，辣眼睛的，她們分成三到四組輪番上陣。大小子喊，“十分了！”里頭的拼命從入孔往外鉆，爬起來就掏大小子的襠，嗚嚕著，“昧良心，二十分鐘有了！”她們甩掉手套，摘下口罩，猛喘幾大口。“媳婦了媳婦了。”有人學大小子說話大舌頭。開始笑。輪到下一組，點著大小子的額頭咬牙根警告。“嘩——”出來的姐妹脫下長鞋，倒出汗水。

班長王向榮，四十五歲，離婚，一人帶孩子過了十好幾年了。男孩讀重點高中，成績沒掉下前三名。丈夫是王向榮同一個青年點的知青，回城考大學，分到精神病醫院當醫生，跟一位護士好上后就把她蹬了。挺長一段時間，王向榮最津津樂道婆婆的好處。婆婆只認她，根本不讓那個護士進門。現在她的話很少，專心干活。

刷車班另一個離婚沒有再婚的叫王欣榮，比班長小十來歲。有人喊電話，總是她先跳起來。找王欣榮的比找王向榮的要多。王欣榮掛在嘴邊的是她的前夫劉家柱。姐妹們無論聊到什么，都能讓她聯系到劉家柱。那熱情勁，看不出他們離婚三年了。尖尖的嗓門蓋過對方，“不對，你們說的都不對。劉家柱經常醉酒弄事情，生出我們兒子還不照樣聰明？”“剛割完痔瘡，大夫囑咐不讓弄不讓弄，到了晚上他偏不聽。劉家柱疼得啊，直叫喚。”“孝順，可孝順了，劉家柱他媽放個屁都是香的。”終有一天姐妹們見到了劉家柱，魁梧的身板立在大解放的最后邊。王欣榮自作多情地猛擺手。但人家似乎并沒有往她們這邊瞧。大解放載著一臉疲憊的建筑工們揚長而去。不久后油罐完工，劉家柱轉移到別的工地。王欣榮也不用站到道邊上等著望他一眼了。

王欣榮越來越瘋癲。遇到蓋小廟，她第一個撲上去，齊心協力，把本想到老娘兒們堆占便宜的隨便哪一個倒霉蛋撂倒。褲子扒下來了，只有她真揪真拽。調車工反映，有女工在油罐后面蹲著尿尿。而廁所就在附近不遠。調車工都是些身手敏捷的小伙子，下班后稍一收拾，錚明瓦亮。工作間歇，他們愛躲到油罐的后面抽煙，用同齡人才聽得懂的雙關語說笑。他們討厭這樣不講究的老娘們，非常討厭。姐妹中有善解人意的，感覺王欣榮很虧，就介紹一個舞伴給她。在被稱作窮鬼大樂園的黑暗舞池里，舞伴腰板筆直，笑容可掬，厚嘴唇呼出的熱氣順著她的脖頸直往胸脯上吹。扶著她腰的手指不止一次摩挲她的屁股。她感到自己馬上要叫出聲來，那兩根手指又悄悄移開。第二天，他電話約她下班后去他家，她立馬答應了。一個亂糟糟的家。他上來就往她身上黏糊。她提醒門是不是沒關。他一松手，她跑了出去，一直跑到大街上，風一吹，眼淚是熱的。硬梆梆的男人站在窗子上罵，“你就夾著吧！”

離婚后這三年，王欣榮并沒有中斷性生活。劉家柱平均一個月來看一次孩子，少不了要弄弄。姐妹們都罵她沒出息，“讓誰弄不行，非讓他弄！”王欣榮公道地辯解，“每回他都帶錢來的。”最近劉家柱來得少了。來了也不弄，留下點錢物就走。王欣榮炒了劉家柱最愛吃的尖椒鳥貝，換了青島啤酒等著。劉家柱冷不丁告訴她他要結婚了。以前劉家柱也處過幾個對象（他很愿意跟王欣榮嘮這方面的事），但沒一個能讓他認真起來的。這個不同，他準備娶她。劉家柱問， “你什么時候嫁？”“等你結完。”

姐妹們都說劉家柱新找的對象長相不如她王欣榮。那女的大家認識，干過電工，住在宿舍二區，去年離的，沒生過小孩。王欣榮客觀地回答，“她皮膚沒有我白，但條兒比我強。劉家柱以前就說，他喜歡條兒好的。”

八月的第二個星期天來到，姐妹們聽王欣榮念叨這個日子都膩煩了，暗地里替她數著呢。偏偏這天要對付一萬立的大家伙。換衣室里，她們一面全副武裝，一面觀察王欣榮。見她始終沒事人一樣，有人就揭開傷疤撒了把鹽，“王欣榮，你沒去參加劉家柱的婚禮呀？”說完恨不得把舌頭咬破。因為王欣榮一下子趴到桌子上嚎啕大哭。姐妹們躡手躡腳從她身邊繞過。班長王向榮最后一個離開，她俯在王欣榮的耳邊，勸她別想那么多，想多了沒有用。

一列只露雙眼的怪異娘子軍，扛著扒子，拎著抹布，在尚未正式發威的驕陽斜下方，浩浩蕩蕩地行進著。一萬立的油罐至少得刷三天。下午王欣榮說什么也得進罐干活，都是出力氣掙錢的，誰照顧得了誰？

責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