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國著名中西醫眼科專家唐由之的行醫生涯中,毛澤東是一位最特殊的病人。當年不是黨員的唐由之,曾因毛澤東的病情分析而列席政治局擴大會議;他曾見證了毛澤東淚灑書房的細節;曾在毛澤東面前因為恪守職責而“抗旨”。唐由之為毛澤東的左眼施行4分鐘的白內障手術,用了240多天的時間做準備,而與毛澤東相約一年后為他施行右眼手術卻因故未能兌現,成為唐由之此生最大的遺憾。
不久前,唐由之及其夫人陸麗珠在北京萬壽路寓所接受了筆者的專訪,讓筆者分享了一代醫師為共和國主席主刀手術的傳奇經歷。
神秘的會診
1973年,80高齡的毛澤東依然忙碌著國家大事,晚年的他體弱多病,其中罹患老年性白內障最令他苦惱。
一生靠眼睛讀書寫文章,靠眼睛洞察秋毫、高瞻遠矚的人,這時連看書都已經很困難了,只能模模糊糊地看清眼前的手指,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渾濁,這對于生性敏銳、充滿激情的領袖來說,該是多么的痛苦。
這年12月,當長沙馬王堆出土了兩千年之前帛書的喜訊傳到中南海時,毛澤東很興奮。有關人員把整理好的文字寫成拳頭大的字讓他看,但他仍很難看清楚,因為這不是老花眼——字大一些就可以解決的問題。
1974年4月,毛澤東在武漢下榻東湖賓館時,雙目幾近失明。這年,武漢的夏天格外炎熱,毛澤東想到長江游泳。醫護人員得知后苦苦勸阻,認為毛澤東的病情已經不適于下水游泳,在游泳過程中隨時都可能發生危險。在醫護人員的極力勸說之下,他才把去長江游泳的計劃改為在室內游泳池進行。
如何為毛澤東安全穩妥地治療眼疾,成為黨中央一件高度機密的大事。經中央政治局研究,決定召開為毛澤東手術治療白內障的專業討論會。參加會議的專家有十幾位,但大家當時并不知道這個“老年患者”是誰,只知道患者有慢性肺心病、兩年前休克過、咳嗽得厲害、咳嗽以后常會沒有吞咽反應。
此時,病重的周恩來已把辦公室從中南海的西花廳移到了305醫院,一邊接受治療,一邊工作。毛澤東的身體情況,是他最關心的事。
唐由之回憶說:“那天,我一進305醫院的會議室,就感覺情況有些異常,怎么來了這么多醫生?有皮膚科的、耳鼻喉科、神經科、心臟科、呼吸科的,還有眼科的,一共有10多位。按我們過去會診的習慣,報告完病例后就應該去看病人,但這次不一樣,由專人來報告病例,病人既沒有姓名,也沒有籍貫,更沒有職業,只知道是個男性和大致的年齡。在報告病例的時候也不是專講眼科,而是把整個身體狀況系統性地講了一遍。當時我想,這不是一般的會診,肯定是個很重要的人物。在報告完病史后,一位領導同志就請各專業分頭進行討論,討論的內容,比如對這個病你們還需要了解什么、初步印象是什么病、你們打算如何進行治療,等等。我們眼科組的意見很明確,這是典型的老年性白內障。但是這個人白內障究竟發展到了什么程度不十分清楚,根據病歷分析只知道他的視力看書已很困難了。”
這種神秘的會診唐由之先后參加了3次。唐由之說:“以前的特殊病人,病歷上什么身份都沒有,但是最后總會讓我們知道一個名字,而這位病人直到看到真人前,我都不知道名字。”
1975年2月,毛澤東前往杭州。鑒于自己病情的日漸加重,毛澤東終于批準醫療專家對他的身體進行一次全面的檢查。不久,中央便從北京幾家醫院派出包括眼科、神經科、內科等著名專家在內的檢查小組前往杭州。
這年春節前的一個星期天,唐由之在家里休息。中央警衛局派人專門到他家里,請他做好準備乘飛機出去執行任務。唐由之回憶說:“到我家來的是位解放軍同志,年齡大概40多歲,在確認了我就是唐由之以后,說,有一些事需要你出去幾天。到底出去幾天他沒說,只是要求我帶上隨身替換的衣服和洗漱用具。那時還需要糧票,我問要不要帶,他說不用了,我于是簡單收拾了一下就跟他走了。”
載著唐由之的轎車,很快到了南苑機場。“在機場我看見了我提名要求同去的廣安門醫院眼科醫師高培質。她問我咱們到哪兒去,我說我也不知道。但此時我已有了感覺,可能是給毛主席看病。我們在飛機旁邊看到了汪東興(時任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兼中央警衛局局長),我就更覺得是去見毛主席了。”
在飛機上,唐由之根據太陽的方向和大地由黃轉綠的景色,斷定飛機在往南飛。飛機即將降落時,他看到雷峰塔的舊址。唐由之回憶說:“飛機大約飛了兩三個多鐘頭,降落在了杭州。下了飛機,我問去哪兒,隨行的人說今晚住在雷峰塔那邊。晚上有人告訴我們,明天你們要見到毛主席了,主席請你們為他檢查一下眼睛。我們知道要見毛主席后,都是又高興又緊張。”
第二天,唐由之等一行人來到西湖畔的一幢別墅里,第4個進門的唐由之看到的情景讓他大吃一驚:“我們進去的時候,看到一位老人穿了一件毛巾睡衣,是補過的,舊的,穿了一雙拖鞋,頭發很亂,就在沙發里這么靠著。旁邊有位女同志,后來才知道她就是機要秘書張玉鳳。她告訴主席:主席呀,醫生們來看你了。主席一聽,扳著扶手要站起來。但是他不容易站起來,張玉鳳去攙他。我們看到了就跑過去,說:主席呀,您別起來了,我們是晚輩,您請坐,我們今天來給你檢查眼睛的。隨即我們一一通報姓名。”
那一瞬間,唐由之心里百感交集,既興奮,又難過,還感到無比意外。唐由之感慨:“因為報紙上經常講毛主席紅光滿面、神采奕奕,都是這么描寫的。我當時一看他灰白的頭發蓬亂得很,滿臉慢性病容,反差太大,很難受的。”
這是一次規模較大的體檢,在杭州前后共進行了4天。除進一步確診毛澤東患白內障外,在這次體檢中還檢查出毛澤東患有肺心病、冠心病、右臂部褥瘡和血中含氧量過低等病。但是,究竟對毛澤東的上述疾病如何進行醫治,醫療專家仍需向中央政治局匯報后,才能制訂醫療方案。
2月19日,周恩來抱病來到人民大會堂,主持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聽取醫療專家的匯報。鄧小平、葉劍英等在京的政治局委員全部到會。唐由之等醫療專家分別就毛澤東的心臟病和肺心病的治療、雙眼白內障手術以及心電圖、X光肺片檢查所得到的進一步情況,全面系統地向政治局委員們進行了匯報。
此前,毛澤東病情的危重程度,只有周恩來、葉劍英和江青3人比較清楚,絕大多數政治局委員基本上不了解。所以,在醫療專家匯報的過程中,與會的政治局委員大都感到有些吃驚。
期間,大家反反復復地討論眼科手術方案,專家們各自陳述自己的見解,分析病情,然后決定治療方案。
在會上,唐由之看到了江青。唐由之回憶:“總理問西醫:有多大把握?北京同仁醫院副院長張曉樓說他有85%的把握;又問我有多大把握,我說我們也有85%。實際上不止,是留有余地的。”此時,坐在鄧小平、葉劍英、周恩來后面的江青正拿著一個盤子在吃夜宵。“只有她一個人在吃,我覺得她不認真。我回答85%的時候,她鼻子里邊哼邊冷笑:你們也有85%”。
聽到江青的質問,唐由之坐不下去了,尷尬地站在那里。周恩來立即解圍,并擺手讓他坐下:“唐大夫的情況我知道,他在福建、廣西做了這類手術不少,反映還不錯的。”
各種治療方案匯總起來,其中唐由之提交的是白內障針撥術,手術只需幾分鐘、切口小、不需要縫合、技術成熟、更適合年老體弱的患者。他認為當時西醫摘除白內障手術切口大,咳嗽可能會造成手術意外,導致切口破裂、角膜裂開,房水、虹膜、玻璃體外溢等,非常危險。
會診后,大家提出,對毛澤東最好以較為安全的白內障針撥術的手術方式清除眼中的白內障。這主要考慮到這種手術方法是我國當時中醫眼科的較成熟技術,既能在手術過程中照顧到像毛澤東這樣年邁多病的患者,同時又因手術的時間短,可以減少病人的痛苦,而且術后視力恢復好。不過,當時還另有一種意見,認為中醫的針撥手術雖可減少病人術中的痛苦,但病人眼中殘留的渾濁水晶體仍有復發的可能,建議實行白內障摘除手術。考慮到兩種白內障手術方案各有利弊,中央決定在毛澤東尚未從杭州回京之前,盡快在北京著手進行兩種手術的實地比較,在分別對病例進行成功手術作出治療效果總結以后,再報周恩來,由他選定其中一種適合毛澤東的手術方案。
艱難的手術說服工作
1975年初,醫療組專家開始為毛澤東白內障手術做準備。他們把中央直屬招待所——華北招待所的兩間小會議室辟成臨時病室,為40名高齡白內障患者分別進行白內障摘除術和中醫白內障針撥手術。這40名患者隨機分為兩組,一組由西醫做白內障摘除術,另一組由唐由之進行白內障針撥術。兩組醫生既要注意患者的手術過程,同時也要總結患者術后的恢復情況。40名白內障患者手術成功后,記錄兩種手術效果的總結報告都呈送到周恩來面前。周恩來經慎重對比和咨詢后,最終批準以中西醫結合的白內障針撥術來治療困擾毛澤東多年的白內障。
經過半年多的準備,中央正式決定:由唐由之主刀為毛澤東做白內障手術。唐由之回憶說:“任務果然落在我頭上了。一想起這次任務的重大,我一個星期都睡不踏實。”
決定由唐由之主刀后,唐由之主動請求除了已定的名單外,希望能再增加一位手術助手,并希望從北京同仁醫院眼科醫生中增選。其實,按常規,這種手術有一名助手足矣。但唐由之內心有一個期待:中醫眼科人員肩負著這項意義重大的任務,如果能有西醫眼科人員一起加入,從中體現中西醫團結合作的精神更好!他的請求得到認可,中共中央辦公廳保健局最后確定的毛澤東眼科手術人員名單上,增補了北京同仁醫院醫生張淑芳作為第二手術助手。
隨后,毛澤東眼科醫療小組“真槍實彈”的準備工作在唐由之的帶領下全面開展起來。唐由之像一個戰場上的總指揮,除手術本身外,他還給其他人做了分工,對每項工作都提出了具體要求。
麻醉針打得好不好,是手術的關鍵一環。當時,眼科手術還需要做球后麻醉,這個注射由眼科醫生親自操作。正常情況下,眼球的轉動,依靠眼球后面的幾條肌肉協調控制。球后麻醉打得好,那些肌肉松弛了,眼球就不能轉動了,瞳孔會稍許散大,眼壓也輕度下降,甚至瞼裂的皮膚也會輕度松弛,這種效果有利于眼科手術的精確操作。經過多年實踐,唐由之的操作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為毛澤東做手術,麻醉必須一針到位、百分之百見效,絕不能第一針打不好,再打第二針。為保險起見,張曉樓主動要求唐由之給他試打,想親身體驗一下,結果十分理想,真是一針見效。
了解自己病人的情況,是醫生必須做的事情。接下來,唐由之提出要注意毛澤東的生活習慣、作息時間。一次,毛澤東正在用餐,唐由之悄悄進去察看。毛澤東聽力特別好,馬上就問誰來了,機要秘書張玉鳳告訴他是唐大夫來了,毛澤東笑著打招呼:“吃飯也要看?”他的飯菜很簡單,一段武昌魚尾、一盤蔬菜、三片白切肉、一碟湖南人愛吃的辣椒醬。
讓唐由之沒想到的是,雖然毛澤東因為白內障已經有一年多時間看不到東西了,但是要想最終說服他接受手術并不簡單。
“他不太愿意,有人告訴過我,主席對醫生的講話,十句話只相信三句。我想主席這個人很健魄、很自強,他寧愿動員自己身體里的抵抗力來克服病痛;第二,主席清楚,醫生對他肯定無微不至地照顧,就是三分病也要說它個五六分、七八分病,怕他不重視,猜到了我們的心態。”唐由之回憶說,“最重要的是,他不想因為治病影響工作,他眼睛看不見,也照常工作。他已經看不見一年多了,周總理曾經把自己的老花鏡送給他。后來別人拿來放大鏡,后來放大鏡越來越大,用很大的放大鏡主席也看不見。”
幾次接觸過后,毛澤東漸漸對這位“唐大夫”熟了起來。于是,唐由之講解起老年性白內障形成的原因,以及它在不同發展階段的治療方法。經過循序漸進的講解,他已經能夠向毛澤東介紹中醫、西醫兩套白內障手術方法是怎么回事了。
唐由之想,最直接的方法也許最奏效。他干脆起身,走到毛澤東身邊蹲了下來,輕輕托著主席的大手,將它握成拳頭,說,“這只握著的拳頭好比是一個眼球”,他一邊在拳頭上指劃著,一邊打著比喻,“這里好比是眼球前面中央最外面的黑色眼珠,叫做角膜,已經渾濁的晶體就在它后面的這個位置”。停了一會兒,他又用一個指頭按住拳頭的另一個位置,說:“做針撥術時,這里就是進針的地方。”毛澤東耐心聽著,感受唐由之在自己手上比喻的眼球結構,似乎對眼睛這個陌生的領域有了一個形象的了解。
為了從更多的方面讓毛澤東了解眼科的相關常識,唐由之另辟蹊徑,找到唐代詩人白居易寫的一首與治療眼病相關的詩,念給毛澤東聽,以此說明這種手術的歷史。白居易在詩中寫道:“案上漫鋪龍樹論,盒中虛貯決明丸,人間方藥應無益,爭得金篦試刮看。”
毛澤東聽了,自然懂得詩中之意。原來自己所患的白內障發展到一定程度,便無藥可醫。古人用金針一撥,如日當空,豁然明朗。唐由之接著介紹,唐代已流傳的針撥內障古法手術,經過千年光陰的流轉,加上現代醫學方法和技術、器械的改進,已成為一種中西合璧的手術。與正在使用的西醫手術相比,中醫針撥內障術具有手術時間短、切口小、對人體創傷小、操作簡便、術后恢復得快等優點。只要病人在術前、術中、術后能與醫生配合,就能取得好的療效。毛澤東耐心地聽完唐由之所做的講解后,沒有再說別的話。由此,唐由之認為,毛澤東已經沒有拒絕手術治療的意思了。(待續)(題圖為1975年11月,毛澤東與眼科醫療小組合影(后左三為唐由之))
(責任編輯:吳 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