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魚服記》中解讀太宰治孤獨與純潔的信念

一、太宰治和《魚服記》

太宰治原名津島修治，自昭和八年二月第一次以“太宰治”這一筆名發表《列車》后，陸續發表了十幾篇系列作品，正式步入了其早期的文壇創作期。太宰治文學大體可分為前、中、后三個時期，前期處于左翼崩潰的時代。該時期的作者經歷了左翼運動的失敗，信仰轉型，初涉文壇，背負著沉重的反叛罪意識，創作的作品大多格調晦澀，思維富于沖撞性，文字充滿對青春的不安和人生的困惑，直指人心。

《魚服記》發表于昭和八年三月號的同人雜志《海豹》，是太宰治前期典型的代表作品之一。文章文筆細膩，文風淡雅，對環境和人物的刻畫亦實亦虛，整篇文章充斥著太宰治的孤獨意識和對純潔世界的深深向往之情。東鄉克美在《太宰治物語》一書中曾經評價：“或許可以說太宰治自身一直到死，都未能寫出超越本文的優秀作品。”

二、虛無的孤獨

文章以樸素的自然描寫開篇，在位于本州北端的稱為煩珠山脈的地方，“一般地圖上都沒有標記”，這座偏僻安靜的山叫做馬禿山。山麓處的小村子里，住著蘇瓦和父親。由于馬禿山風景優美，在夏末至秋天，來此處觀光的游客多了起來。作者對環境的描寫非常唯美，“村子是個只有二三十戶人家的荒僻村落”，有“約莫十丈高的瀑布白沫四濺的往那里沖瀉”，“山上的樹叢紅葉似火”，瀑布下有一間“簡陋的茶棚”。蘇瓦和父親以此維持生計。晴天的日子里，馬禿山天空湛藍，山上“會升起幾縷白色的煙霧”，“茶棚上方有高大的青岡櫟”，夕陽西沉的時候，“小橡子樹和樅樹的枯葉如同夾雨小雪般紛紛飄灑”，那里有著白色的瀑布、紅色的樹叢和綠色的羊齒類植物。通篇運用了豐富的色彩，描繪了一幅猶如世外桃源仙境的畫卷。簡單的文字勾勒出了蘇瓦生活的環境的淡然和孤獨。每到夏季，蘇瓦便一人看守茶棚，隱約地看到游人的身影，用力招呼，美妙的聲音卻為瀑布巨大的轟鳴所吞沒，一天下來見不到幾個人。在這孤獨的日子里，蘇瓦心中唯一的朋友——城里來的白凈的采摘羊齒類植物標本的學生意外墜瀑而亡，使得蘇瓦那孤僻環境中得以舒展的心情再次陷入孤獨的谷底。

在蘇瓦小時候父親曾對她講過津輕地區的古老傳說，一對樵夫兄弟，三郎和八郎的故事。八郎在河里捉了很多魚，趁哥哥還沒回來，就燒了一條吃，結果忍不住吃下去，最后將剩下的魚都吃光了。三郎回來的時候，八郎已經變成了一條可怕的大蛇，二人互相呼喊召喚，卻只能永遠分離。蘇瓦聽得異常悲傷，不停地哭泣。蘇瓦很小的時候就沉浸在民俗故事的古樸世界中，悲傷于親情的分離，內心占滿了孤獨的情感。在與父親相依為命的生活中，成長的蘇瓦，其孤獨感已經不再拘泥于具體的生存世界，而是上升到更高的精神層面，面對父親提出“你，為什么而活著”的問題，對于父親無回答的反應，蘇瓦那“倒不如死了更好”的憤懣孤獨的情感，猶如一把利刃，鋒利地穿透了一切的迷惑和彷徨。

一個雪夜，蘇瓦被一直以來相依為命的父親無情地侵犯了。暴風雪中，蘇瓦沖出了家門，雖然冷風刺骨，卻覺得悶熱難耐，她迅疾地奔向瀑布轟鳴的方向，在寒風中發出了最后一聲“父親”的絕望吶喊，墜身于瀑布的喧囂中。于蘇瓦而言，世間唯一她可以擁有的，便是和父親相依為命的親情，而在現實的世界中，這點她唯一僅有的可以依靠的珍貴情感，也因父親丑惡的侵犯和背叛瞬間化作虛無。至此，蘇瓦于世間猶如一片飄搖的樹葉，充斥著虛無和崩潰感的孤獨將蘇瓦徹底吞噬。

三、純潔的向往

蘇瓦的存在，是美麗而純潔的。文中有這樣的表述：“在天氣晴和的日子里，蘇瓦就光著身子一直游到瀑潭近旁。即使在游泳時，一旦看到游客模樣的人，她也會很精神地攏上被陽光曬成紅褐色的頭發，大聲喊叫道：‘請過來歇歇腳吧！’“陰沉沉的天空下，秋風猛烈吹打著蘇瓦那紅撲撲的面頰。”雪夜的白天，“蘇瓦非常難得地試著結扎頭發，在一圈圈繞著的發根處，裹上父親送給的帶有波浪花紋的紙簪”。從這些描寫中，可以看出蘇瓦是一個富有活力朝氣的美麗女子，她可以光著身子在瀑潭里游泳而又熱情地和游客打招呼，一切都出自自然和質樸，沒有任何的羞澀和做作。太宰治對于蘇瓦的塑造，超越了世間一切世俗的束縛，她的存在傾注了太宰的純潔的創作理念。只不過，世間總是充滿了污濁和苦惱，蘇瓦在被父親侵犯后，毅然縱身投入瀑布，從中得到了脫身于現實侮辱的快感。蘇瓦寧可用肉體的消亡換取精神上的純潔，試圖用脫離現實的極端方式于虛無的理想世界中去追求自己心中的永恒。

蘇瓦對純潔理想的極端向往，使其鄙夷于茍存于骯臟的世間，墜入瀑底后，蘇瓦幻想自己變成了大蛇，擁有支配生活、支配自己的能力，然而，她變成了一條小鯽魚，“剛要浮游到水面上來，猛然間又使勁一擺尾鰭，卻深深地潛入水中”。由此我們看出，蘇瓦有機會浮上水面獲取生存，然而，她的選擇卻是遠離污濁的世間，墜入深深的水底。“隨即，鯽魚便轉過身子，筆直向瀑潭游去，轉瞬間，就團團旋轉著，如同樹葉一般被吸進水底”。生與死之間，蘇瓦在進行了墜入瀑崖的第一次死亡選擇后，在水底，生死交融的時刻，她進行了短暫思考，毅然勇敢地進行了二次抉擇，與其渾濁于世間而生存下去，不如毀滅肉體，趨向于美好虛無的幻滅世界，以此求得那精神上的永恒，維持心中的那份純潔。

四、“死”之于太宰治

太宰治畢生都在不懈追求心中純潔的理想世界，一方面他深深沉淪于現實的墮落和肉體的痛苦不能自拔，另一方面他自由地徜徉于文學世界，對于現實的污濁和丑陋進行了赤裸的揭露，創作出了一部又一部膾炙人口的優秀作品。太宰治一生經歷了數次的自殺嘗試，他渴求通過肉體的毀滅和死亡，摧毀現存的一切，摧毀一切的丑惡和束縛，到達其虛幻的理想純潔世界。

無所定依的孤獨感最終將少女蘇瓦推到了一個脫離現實的異常廣域的空間，但是蘇瓦變身的小鯽魚并沒有到達超越現實痛苦的仙境，而是投身于更加絕望的深淵。鳥居邦明曾經對文章末尾一處進行如下評論：“投水化作鯽魚，但是并不能安心于此，與其說是傳達了蘇瓦的心情，不如說是傳達了太宰治的真實想法。”太宰治企圖通過逃避現實維持其純潔理想的做法無疑是懦弱的，文章末尾對蘇瓦幻覺的描寫也顯示，太宰治企圖通過藝術創作達到對自我救贖的道路根本是行不通的。但是，現實世界懦弱的太宰治在文學領域的精神空間，保持的卻是極端的高姿態，寧可毀滅自我，也不愿茍同于污濁的世間。死亡之于太宰治，似乎并沒有多少痛苦和恐怖，看似反而頗具召喚力，至少在太宰治看來，死亡或許是通往新生的唯一的救贖方式。反而是生，對于不愿屈服、不愿放低姿態、僅僅為了生而生的太宰治而言，生存充滿了痛苦、無奈及落寞的彷徨。最終太宰治選擇以縱身一跳，結束了短暫的一生，但是，留下的，卻是身后那永不消逝的文學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