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朱以撒散文(散文)

2013-12-29 00:00:00朱以撒
紅豆 2013年12期

臉譜

在這個節奏明顯慢下來的城市住了幾天。夜幕拉下的時候,很悠閑地坐在前排,看了三次變臉。這首配合迅疾變臉的曲子,像一群狂奔的馬,充滿著急切和躁動,有些咄咄逼人,似乎在追趕著什么,追問著什么。演員在急管繁弦中亮相,做了一番堅韌的身手功夫的鋪墊,就要變臉了。這首急切切的歌曲,把看戲的人的情緒都鼓動起來了。到了最后,我只能聽懂其中的兩個字:“變臉!變臉!”一張面具在一剎那消失了,換成了巨靈神;一個甩頭的動作,又變成了風神;接著是靈官、火神、王朝馬漢……每個人都盯著他的臉,試圖發現某些破綻以便評說。可是,徒費心機。視而不見——真的要相信有這么一種狀態,視覺的能力遠遠地辜負了心靈的期待。的確有快得讓人雙眼都察覺不出的速度,讓你茫然不已。而且,隨著鼓點的密集,臉譜不斷地翻新,令人興奮地站了起來。一位變臉人進入人群,最后的一張臉譜落下,竟然是一位眉目清秀的女子。頓時掌聲四起。令人想不到的是一個回頭,一張色澤鮮艷的財神臉譜又回到她臉上。聽懂行的人說,倒回來的這一張臉才是最見功夫的。這幾個夜晚讓人著實感到神奇,躺在床上,眼前是變幻不定的臉譜,耳畔是激越鏗鏘的鑼鈸聲響。一個陌生的地方、一種陌生的民間藝術,在臉譜上如此經營,是不是還有什么其他的意思?

如果最后那張臉譜沒有落下,在這層薄薄的遮掩中,我們始終不知臉譜后的那張臉是誰。

對于臉譜,我是充滿興趣的,這大概源于少年時生活在木偶之鄉——木偶的表情就是人的表情的縮小,人的表情是木偶的基礎。天下最生動的表情見之于臉,這是不會有異議的。這也使臉譜急劇增多,即便繁衍至千萬也遠遠不能窮盡。臉譜最有價值的地方在于它的善變,心靈是其善變的根源。這也使民間藝人從很早的時候就捕捉到了——利用臉譜之變來表達人心的幽深難測。變臉是以速度勝出的,對方還沒有提防,臉色已變,猝不及防,看到一個莫測的江湖。臉譜當然都是極盡夸張之能事的,五官俱在,只是都被渲染了——雙目比常人大且圓睜,以至于如炬之目光,裂眥而出,令人膽戰心驚。兩頰往往是血紅的兩坨,顯示出此人氣血旺盛欲以泰山壓頂,而雙眉則若噴火揚起,又濃又重,顯示一個人盛怒時的淋漓狂躁。如果與一般人相同就一點意思也沒有了。為什么人要夸張自己的臉譜來起到震懾人的效果?我以前就琢磨這么一個起于江湖的問題。我以為是江湖險惡,人的空虛無助,借助這么一個虛無的形式——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像臉譜的,由于不像才產生威力;也由于沒有人像他有多重價值,才值得去往離奇深處發展。試想一下,如果一個人戴上臉譜,把真實的相貌藏在背后,他可能就以為自己是惡煞了。我是惡煞我怕誰?反弱為強,甚至可以為所欲為。事實也是如此,兇徒戴上臉譜在夜間作案,顯得得心應手,因為對方已被臉譜的兇險所嚇倒,余下的就變得順利多了。所謂的鬧鬼往往也與臉譜有關,行于夜間,飄忽無定,加之老宅的幽深古舊,透風漏雨,很容易使人感到有一種浮游的力量回旋,摸不到,看不真切,以為靈異之物現身。由于臉譜的作用,夸張變形,使臉部的正常成為非常,也就使人把握不住,就是警方也一時難以明辨而陷入僵局——經常會運用這個詞來表明束手無策,因為真實被隱匿起來,虛假站到了前面。

有誰能揭起一個人的臉譜呢?我每天不停地行走,尤其是在外地行走,不斷地遇見陌生人,和陌生人說話,可是我完全不清楚臉譜之下什么是真實——在臉譜上全然看不出來,這也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復雜深奧,里外往往是截然不同的。如果這樣的懷疑成為習慣,人和人之間的信任程度就會降得很低,不信任的情緒滿天飛揚,而戒備卻成為每天都要披戴的盔甲。市民報每天都有關于受騙的報道,尤其是老人的受騙率最高。由于眼力退化,他們甚至看不清對方的臉部標志,只是大抵覺得親和懇切,于是就相信了,接著解囊。有閱歷的人通常認為臉譜是不可靠的,它是一種偽飾,使人捕捉不了眉宇間的微妙。臉譜與心靈在許多時候是錯位的,內心含恨,臉上卻綻開笑容,讓對方不知其真實用意。而笑容通常是人們處理社會、人群關系的最先抵達的一個表情,至少這個表情不會讓人討厭,笑容中的討好成分,甚至可以使事態順利一些。一般地說,人們不會過分地琢磨對方的表情,往往是事后回味,才感到當時對方表情的確有些異樣。往往兩個人翻臉了,那些臉譜上的假惺惺成分才被抹掉,真實顯露出來。以前我騎自行車上班,見到有人吵架,就停下來觀看,看他們充滿血色的臉,比工匠正在上油彩的臉譜更為生動。一個人在工作室里是做不成多少讓人驚嘆的臉譜的,他應該更多地走到街頭巷尾去觀察,尤其是鄉野山村,生活的艱辛使人的表情變得十分滄桑。由于臉皮厚了、硬了,讓人覺得比較固定,像一尊有泥土味的塑像。他們笑了起來,或者嘴角動一下,好像費勁地扛起一袋稻谷。我想,一定是風霜把臉上的神經硬化了,使得表情之變有些不暢。當然,我記憶中的鄉野山村主人們都是過去的人物了,他們很多人已經不在,只是臉上的表情已進入了我的內心,使我時時品咂,沒有因時日的過往而有所模糊。我記得當時與他們交往真是輕松之至,不需要提防他們。當然,他們也毋須提防我。用不著小心翼翼地看著對方的臉,而是直來直去,對于解決問題是很有效的。這是我個人與人交往史上最美好的時光。野田勞作很苦,卻由于與人交往不必費心機,苦日子里也有快樂。

整容是對臉譜本能的顛覆。古人是不贊成對肌膚給予損傷的,認為一個人身上所有的成分,甚至是一須一發,都在愛護之列。戰國初期的楊朱就是衛身的典范,即便拔一毛而利天下,他也不干。大部分人都循此而行,愛身、護身使之完好無損,也就成了一種自覺行為。人身任何一點傷害都會讓人心疼得齜牙咧嘴,躺在醫院或者家中休養幾天。如果是容顏受到傷害,那就與性命關聯在一起了——痛不欲生就是如此。其他部位受到傷害,以衣飾包裹可使外人不知,可是容顏不行,容顏是必須赤裸以應對外部世界的,如果一個人把容顏遮蔽起來,反而會讓人聯想到許多不著邊際的原因,傳播泛濫。的確有這么一些不幸者,譬如妍美的容顏遭遇了熱烈的火、腐蝕的硫酸,瞬間轉化為丑陋。每個人都是近妍美而遠丑陋的,因此無人或少人與丑陋者交往,這是非常正常的,不能責怪他人的寡情。曾經對自己出眾容顏而暗生得意者,現在丑怪的程度,在我們的體驗之外。經過一次次手術刀的切割,歷盡千辛萬苦,可是,還是找不回來以往的那張臉譜。整容技術的出現彌補了相貌平庸者的內心焦灼,她們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臉型,或者直接以某一明星的容顏為范,讓自己在皮肉的痛苦中,內心無比地喜悅。變臉過程不是一次性通過的,一個人對于容顏的不斷追求是呈遞進狀的,不斷地提出新的要求,在細部上落實,沒完沒了。時間久了,她身邊的人也把她本來的平庸容顏忘記了,以為她本來就是如此美貌,很欣賞地接受了她。當代整容技術修改了許多本來如此的容顏,說起來就是偽容顏。在修改的同時,內心也被修改。按常規,人們把容顏之變寄托給整容,對外在太重視了,對內在就太不重視了,以為整容可以替代許多修煉。但是把整容說成是虛榮,我還是不同意的。我傾向于這和涂脂抹粉只是程度上的差別,以柔軟的肌膚去貼近柔軟的粉餅,是普遍的行為。就是魏晉時的男人們,也熏衣剃面、施朱敷粉,然后出門會友。如果當時有整容術,也會有人樂意以柔軟的肌膚去迎接鋒利的刀片。沒有很強烈的愛美勇氣,她還真是不能坦然地躺在手術臺上。

不過,我還是贊成容顏的自然而然的進化,不必人為地去改變,也沒有那么多的不幸,去遭遇烈火或者刀鋒,而是如同一方紅酸枝長案,時日長了,面上就泛起包漿。一個少年臉上的稚氣,如果在一個中年人臉上還出現,那就有些不正常了。所謂扮嫩,就是逆時光而走,這已經被注定是不可能的了。每一個時段有自己的色澤,很細膩的、逐漸充實的,變得厚重的,以至于讓人遠遠看到,就大抵能夠判斷這個人的年齡、身份,甚至生活狀態的苦辛和呃逆。高海拔的黃氏家族是我見到的一個比較辛勞的家族,從臉色上看的確是“古銅色”,不知是哪一位作家細致觀察之后第一個以這樣的色澤論說一群人。古銅色的臉代表了一種生活的艱辛和沉重,就像一個烙印,烙在臉上長久不滅。這一群人是談不上有多少豐富的表情的,要捕捉他們的微妙變化實在困難。一個人沒有表情可以嗎?一般人是覺得匪夷所思的,因為人是活的,有七情六欲、喜怒窘窮,肯定要體現在臉龐上的。如果沒有,那就像某些政客,戴著墨鏡,永遠難以在臉上讀出他的溫度。如果是克制,或者刻意,首先他自己就很不舒服。而真正沒有表情的這群人,我覺得是自然的,因為他們不需要表情,肢體的舉止已經很清楚地傳達,用不著再搭上一個臉。表情的豐富的確會讓人覺得生動,甚至親和,而實際又并非如此。表情是可以訓練的,就是一個笑也分三六九等。訓練好了,可以為公司的利益服務,也可以為以后跳槽做準備。我看到一些在臺上又笑又跳的孩童,以為是成年人的縮影,如果和他們講話,臉上過于熱烈的表情,是仿成人的,失去了童趣和自然。如果拿他們和山村兒童相比,我會更接受樸素的,甚至怯生生的表情,像極了山間小路旁細碎的野花,不可能綻放得很大,只是淺淺的、淡淡的一種流露。也許只要持有這樣的一種分寸,已經足夠表達內心的愿望,就不需要再擴張,泛濫了就是偽飾了。我沒見過他們久別相見時那種大呼小叫抱在一起的黏糊勁,更沒聽說“我想死你了”。這是城里人的一種做派,表演給別人看的。他們只是淡淡說幾句,邀請到家中坐坐,吃飯、喝酒。這時氣氛可能活潑一些,但在外人來看,也還像是一杯泡過多遍的茶,太寡淡了。我覺得很受用,因為我也是一個臉上表情寡淡的人。有時候想給人解釋一下,說明自己內心還是很豐富的,但最終沒有開口—— 一個人表情如何,完全是自己的事。

在我供職的學校里,有一對雙胞胎姐妹,其中一位是我的學生。那時我每周教她寫字,順便講一些如何寫得逼真的道理。面對一個人的時候,辨識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她的姐姐來了,兩人親熱地說話,不斷變換位置,只一會兒,我就弄不清楚了。所謂逼真就是如此。奇妙的是,如此的相似純乎自然。在外人看來,連細節都如此相同,驚嘆上帝造人的玄妙,也就又一次懷疑自己的眼力。很早的時候,古人對于相似之物就感到辨識的棘手。盡管天下樹葉沒有一片是相同的,但是差別太微弱了,還是讓人的眼神有所飄忽,定不下來。《呂氏春秋》認為:“使人大迷惑者,必物物相似也。”由于太相似,辨人辨物都出現差錯,以至于釀成不少事件。人發明了細致入微探查的儀器,可以明辨毫無舛錯,可是這么一來,生活太理性了,沒有一點詩意,也沒有一點荒唐可以玩味。“假做真來真亦假”,這是多么有聯想韻味的變化啊,由真假之別而衍生出許多談資,滋潤茶余飯后的庸常生活。天下有些人容顏的確相近,這使他們有了被利用的價值,由此形成一個職業,讓自己成為另一個人。所謂特型,不知對于自己是福是禍。他們出現在屏幕上,化妝之后像極了死去的這個人、那個人。這些人生前都執掌著權柄,圖王定霸,不可一世。他們死后仍不寂寞,有人打扮成他們的模樣,走到我們中間,反而使我們有機會看到他的替代品。扮演者除了容顏的相似外,還要沉浸在這些已經過往的人的世界里,用心觸摸那些沒有邊緣的感受,想象那個人是如何地沉思、說話、抽煙、喝酒,還有霸道耍威風罵人,眼角眉梢都是他人風情,漸漸地有點逼肖了。一次次地廓清自己從娘胎里帶來的印跡,不斷地取他人之形神,整個過程就是舍我非我的強化——自己漸漸不存在了。說起來這是一件荒唐透頂的事,是當代的東施效顰,卻想不到會贏來了掌聲,都認為是死人復生。這樣,有的藝人的后來生活都被改變,專門飾演一個人,這很像文學研究機構有人專門靠《文心雕龍》《紅樓夢》研究吃飯,做一個文雕先生或紅樓女士,余下的就不涉獵了。當代對于容顏的粉飾功夫太高了,它和戰國時代的易容術的殘忍有所不同,要溫柔得多,在溫柔中改變一個人。一個經過粉飾的人,可以帶領我們進入一個久遠的歷史空間,看他卷舒風云、推波挽瀾。觸摸那些我們陌生的人物、事件,通過科技聲色的配合,最大程度地彌補我們的無知。所謂還原歷史,說起來是根本做不到的事,駒隙水流般的日子,流過了就不會再回頭,尤其是那些玄妙無著的細節,根本無從提取。而今,都可以被制造出來,如同有人當時就在現場。歸根結底,是由一張明顯的臉牽引著進行的。而對于扮演者個人來說,不僅容顏發生了變化,還有他的內心——他需要天天沉浸在他扮演的那個人的氛圍中,甚至是非常瑣碎的生活也不可放過。我想,如果是我,內心肯定是非常不快活的,為什么要把自己變成另一個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人呢?

我的母親在最后的十年中,臉上幾乎沒有什么表情,以前她看到我時憐愛的神色,還伸手摸一摸我的臉,這十年內都消失了。她對這個世界似乎也不熱烈,很淡然地面對bFoA9n+6HO/z89Iw7uxD+A==人群,從不像有的女鄰居一臉夸張大呼小叫。腿腳還可以的時候她就去做禮拜,平靜地誦經唱詩,平靜地奉獻錢款。回到家里則平靜地讀《圣經》,抄《圣經》。她是從來都不串門的,更不聊天,甚至也不倚著門框看人。四周房子蓋得太緊密了,加強了街坊鄰里間的串聯,甚至談興來了,兩個老太婆可以說上半天。可是對母親來說沒有什么作用,她在房間里做自己的事,外邊的事與她無干,過年都是別人來拜年,她是不會去給別人回拜的。這種脾性傳到我這里,我稍有修改,但也還是沒有心緒與人閑聊,盡管現在的人際關系是那么重要。我覺得與人說話是很費勁的事,費心力也費時日,不如靜默獨處。說話要配合表情,要不就索然無味,這也是我覺得負擔的。不愿意通過刻意訓練來改善自己,在集體活動中就顯得自以為是。還好現在有了手機,獨自閱讀手機中的一些信息,也算是很有趣味的獨處——我在手機里儲存了一些很有價值的書法圖片,讓我閱讀之后產生快樂,但也越發靜默不語。母親晚年的表情是否是我的未來呢?一臉凝固,一年甚過一年。我內心期待有所緩解,滋潤出笑意和我說話,就如同一場春夢醒來,待從頭再說起。可惜,沒有。想想一個人,在他的少年時代,會對周圍充滿了好奇,去發現自然界中的許多趣味并且融入到草木中去,這是一段多么值得留戀的時光啊。人和草木、昆蟲、鳥雀有一種親密的關系。后來有了電視,電視里有了許多頻道,母親也就只是欣賞《動物世界》。她琢磨動物的樂趣遠遠地勝過對于人的琢磨。我猜度母親對人的世界的復雜性把握不了,隱蔽在人的皮囊里的玄機太多了,簡單的母親無法理解,就好像讓她去看一部懸疑片,最終反讓她心中生出許多懸疑。母親往往在看《動物世界》時才表情歡悅,隨著各種動物的行止姿態,表情也發生一些變化。母親也喜歡我們坐下來看,而那些炮火連天的戰爭片,她就很快走開,她說打來打去很沒意思。母親喜歡動物世界,喜歡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員,但是對于鱷魚搏角馬、獅子捕羚羊就不太樂意。她和動物說過話,或者學過動物的叫聲,這是我見過、聽過的一種真實。我認定母親與生俱來的悲憫情懷,在目擊這些動物時會自然而然地快樂著。只是后來,樹木漸漸砍光了,蓋上了樓房,清晨就不再有鳥雀的鳴唱了;野草也沒有了,那些蜻蜓、螞蚱、金龜子不知去了哪里,而空氣中習慣了的草木氣息、野花苦澀的味道,從此不會再被敏感的母親鼻息所捕捉。母親雖然沒有表示什么,她不會像很多人對過去懷念對當前不滿,也不會很激烈地抨擊某一種弊端,她的內心和表情都是淡淡的。還是讀《圣經》吧,還是抄《圣經》吧。在我收藏的母親遺物中,就有一沓手抄的《圣經》,閱讀時讓我感傷也讓我心事恬淡。母親晚年目力很差,坐在樓上大廳,遠處恍惚一物,便問我是否有一只貓蹲在那兒。我說是,她就笑了。其實那是一戶人家裝在樓頂的一個太陽能熱水器。

現在我覺得快樂的是每周到畫室去看看研究生們的創作。她們的年青,以至于有很好的表情,快樂多于憂愁,單純勝于復雜。只是為師者簫鼓向晚,老去情疏。我想,每一位漸漸老去的人,待到他們坐在藤椅上曬太陽時,他們眼前飛掠而過的是一張張不同含義的臉,這些臉所帶來的萬千情節,支撐著他們長久的回憶。

傾聽

這個南方的城市,地氣濕潤陽光充足,許多可以叫得出名目的樹木和叫不出名目的樹木競相生長。榕樹成了這個城市的市樹,甚至從枝條上垂下的長須,也會有人熱心引導,讓它們扎入地里,成為根脈連綿的一片。我沒有看到楊樹,看到楊樹往往是我遠行的日子,在那些陌生之地,我與茂密的楊樹林終日相逢。

許多村子的外圍都長滿楊樹,一看就知道人工規劃——這里的人太熱愛楊樹了。種楊樹的歷史也很長,楊樹長高了,村落就變小了,縮在楊樹林的格局里。許多年過去了,還是土墻房舍,失去了往日的新鮮,墻頭殘損有如齒高齒低的一架老鋸子。順著村落往上走,可以看到一些古墓葬,只是外在一些大略的形態,里邊估約在積年的盜墓中已成空穴。只有幾頭形制巨大的石獸,由于沉重而巋然不動,得以保全。斜靠在石獸旁,或者坐在它們的足上,看近處的大土堆和遠處高高低低的山梁。已經是很枯寂的黃昏了,風漸漸大了起來,楊樹瑟瑟瑟地響起來。這種聲響很獨特,和我能辨出的幾種樹葉搖動時的聲響大有不同。《暗算》中有一個瞎子阿炳,能分辨出世間萬物之聲的細微差異,以致成了特殊戰線上的一把好手。我的耳力當然差得遠,但是榕樹和木麻黃的響聲是不同的,小葉欖仁和樸樹的響聲也差得很遠,黃槐和構樹由于葉片相對近似,也就需要更凝神才能區別出來。這些都是我在無意中記下的,很大一部分聲響由少年時代一直延續到現在。我覺得是樹葉的形態大小,弧形開合,厚薄有別形成的。同樣一陣風吹來,每一棵樹都表達了對風的態度,就像雨點落在寬大的芭蕉葉上和落入草叢中一樣。文人選擇了雨打芭蕉,一定是為這種聲響所動,以致無眠。楊樹的聲響使我渾身清寒起來。難道這種葉片,在風吹過來時,會生出讓人遲暮、蒼涼甚至茫然無措的心事?

回來后讀張戒《歲寒堂詩話》,有一段話是這么說的:“古詩:‘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蕭蕭二字,處處可用,然唯墳墓之間,白楊悲風,尤為至切。”

如果是春夏還好一些,此時艷陽高照萬物生長,陽氣十足,都是歡快之聲。往往是秋日深處,北地清寒之氣日長,蟲鳥潛隱,楊樹林里的聲響就日復一日地蕭索起來,拂過村落、曠野。總是要到冬季它才安靜下來,此時黃葉委地,枝條光禿,這是一棵樹最沒有脾氣的時候。

悲——碑也。古人有此引申。我想是有一些道理的。往往是在一些人跡不喜進入的地方,許多碑堆放著,有的只是一個斷裂面,不見字跡,有的則殘缺剝泐顯然被粗暴敲擊和磨洗過,完好者只是少數。每一方碑都有自己的命運,都記載了一群人、一個人或者一個事件。現在很多地方在開發房地產,就把這些石碑集中一處,往往是在白楊樹下,積存太多的前塵往事。碑是無可言說的,只等待人的目光進入,讀畢才神驚骨竦,此時夕陽西頹,悲風四起,不能自持,只得慌慌張張返回。

野田生活的好處就是耳力變得敏感起來,可以諦聽音響的細微之處。兩支狗尾巴草的碰撞,拔節抽籜的新芽,一一入耳。至于聽出這些聲響中的悲欣,則更多地是內心深處的波動。只是,所聽之多、之細,非城里人所可比。一個聽不到機械聲響的村子,聽覺會被保護得很完整,說話也顯出了斯文,聲音被恰當地控制著——或者說,音量能傳達給對方就已經足夠,說話的能量被節省了,合適最好。而聽話的對方也感到異常舒服。更多時候他們并不善說,聽力卻發達起來,喜歡別人講給他們聽——傾聽是一種很享受的行為,接收來自各方的聲響,然后對對方所說表示點頭,或者搖頭。相比之下,城里的人更善于講。如果一個人不善于講,就引不起在座的注意,看起來沒有什么才華。山村的夏夜,總是會在飯后搬幾張條凳,坐在自家門口,靜看昏暗的遠山和忽忽悠悠的螢火。糧食早已夠吃,也就不再稻花香里說豐年。人沉默著,耳朵卻伸得很長。晚間的聲響似乎比白日還更富足。那些白日潛藏于縫隙里的生動,此時紛紛走出,響聲交織。這個聲響的世界有多大呢?從細微處深想,即便生物細如草芥微若浮塵,不知晦朔朝生夕死,卻都要于夜間發生自己的聲響。文天祥對鳴聲有過一段見解:“天下之鳴多也,鏘鏘鳳鳴,雍雍雁鳴,喈喈雞鳴,嘒嘒蟬鳴,呦呦鹿鳴,蕭蕭馬鳴,無不善鳴者。而彼此不能相為各一,其性也。”他說的是禽獸之大者,易于分辨,而那些為我們看不見的,一團混沌,也是有其性情在。耕夫們坐著,水田就在前面,禾苗生長,聲響漸漸復雜了起來,從身體不同部位發聲,交織不放,漸漸成了一臺戲。

在他們自成的院落里走。可以看到桂花樹,槐樹,還有一株很大的海棠。桂花樹,祈貴,主人心思可見一大半。而槐樹則懷遠,想著祖宗由遠而近,這一枝一脈旺盛至今,是不能不懷念的。桂花當風的聲響很淺,但是花香卻飄散得很快,如今世道變了,桂花幾乎四季開放,以致清香滿院。槐樹發出的聲響要沙啞得多,有點像一匹老馬的吭哧,使人在暗夜里警覺起來。海棠花我弄不太清楚,艷則艷,但雨季落下,一片狼藉。蘇東坡在《黃州寒食詩》就說過這種難堪的狀態:“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讓人很不舒服。至于它的聲響,轟轟轟的,像是一群艷裝婦女在狂奔。院落里的樹多了,風一來,什么響聲都有,像是很多精細的弦撥樂器,還有塤、缶這么一些泥制樂器,在各自發聲中串在一起。需要耳力有剝繭抽絲的本領,才能挑剔出來,分門別類。風是無處不在的,尤其是北方,空間的開闊、遼遠,風行走,使所有兀立緘默的植物都張口說話,呼應著風的律動。一家人在院里種什么樹,是經過一番討論的,大抵從感性來判斷,取其涼蔭、色味、果實,卻很少想到聲響。如果在院子里栽上幾株木麻黃,長高之后,它的聲音有如鞭子抽打一般,不免聽罷心弦抽緊。有時候看到主人把種了幾年的樹砍了扔了,換了另一種樹,我就覺得里邊有一個很隱蔽的原因,是樹的聲響使主人下了更換的決心。男主人的心思會粗大了一些,只有那些叫劉氏或李氏的細心主婦,她們的細膩,聽到了樹聲里的一些蛛絲馬跡,最終決定了一棵樹被棄的命運。

城市的聲音很大。如果不大聲說話別人就聽不到,常常有人埋怨別人聲音太細,鼓勵對方:“大聲點說,再大聲點。”結果別人大聲說話,我聽了又很難受。我開始居住的幾個小區,都不能說人在草木中。全然聽不到樹木隨風發出的感傷、抵御或者無助的聲響。耳力在鬧市里遲鈍起來,好像不高聲說話就顯得沒有力量,被對方壓倒。這也使我不愛開口,很多與我熟悉的人都知道我寧可干坐著喝水,懶得進入話來話往的旋渦里。每周上課,我要連著講一上午,實在很不得已,算是把一周的話都全部講光了,而且大聲地講,也著實耗費了我的神氣。余下的時間,我就少講多聽,就像一把刀,收在刀鞘里,可是它聽得到外邊的風聲。

現在我慶幸住到一個草木繁茂的地方,早晨必定要跑步,傍晚也必定要跑步,很多植物、生物的聲響,正在逐漸被我捕捉。耳力恢復了諦聽細微的本能——我一直覺得,傾聽比言說更有樂趣。

如果能于無聲處聽到驚雷,那真算是大聽了。

前不久讀章詒和的一篇文章,驚訝地有如此的感覺:“從后門進去,便看到颯颯作響的楊樹。樹皮白如梧桐,樹葉色似冬青,微風掠過,淅瀝有聲,悲涼又凄清。”

想來,人有古今,卻都在傾聽自然界的某些聲響中,達到暗合。

碎片

一次偶遇,便隨了他走。他說家中收藏了一些細碎之物,如果不棄,去看看。現在總是提倡外出時不要與陌生人說話,更不要輕易相信跟著到處走,讓人覺得外出的風險不小。可是,與熟人相處就平安無事么?與熟人說話太膩了,換個陌生面孔說說,也算是豐富行旅中的寂寥,其余的不要去深想。根據我以往的經驗,總是有一些新奇的情節出現,遇上事先想不到的突然的樂趣,那么出門的這一趟就非常上算。此時是仲秋了,這個城市已經有些蕭索,樹葉走上變色的里程。風聲犀利,一些枝頭停不穩的葉片提前掉落下來,路面被鑲上了金色。他的宅院被銀杏包裹著,干白葉黃,黃金兒一般。打開一室,里邊忽地如爛銀兒似的閃動光澤,這是很多碎片的閃光。

一屋子碎瓷。

主人開始指點,每一枚碎瓷的背后,都有可以言說的過程—— 一開始肯定不是屬于他的,經過了某些曲折,或者來了運氣,才進入他的囊中。他不是一個善于講故事的人,也沒有必要對我講太多。我喜歡自己看,或者動手撫摩,實在需要時再提問,他會對我的說法表示贊同或者修正。從這些碎瓷片的形態,可以看出是某一件瓷器的邊、底、腹,倘若專業一些,還可以由微見著,在眼前還原出某一個瓷窯的產品,龍泉窯、耀如窯,還是建陽窯、湖田窯……也可以還原一個瓷器的完整狀,像我喜愛的梅瓶、玉壺春瓶或者水盂、鏡盒、壓手杯……這就需要有一些專業的功夫了。可以說有還原能力的人無多,除開專業知識外,他的想象力要極其豐富,可以從一片落葉想到它的正常色澤,再還原成一棵當風有聲的大樹,這是一件費力的事。一個附件,尤其是古時候風物,走到現在還能有完好品相,真是稀奇不過的事——我指的是這一類易脆易爛之物,時光使它們的經濟價值大大提高了,而審美價值由于這方面啟蒙的欠缺,更多的人不知道美在何處,最終要求給個大抵的數字進行判斷——“值市場價多少?”多數人樂意讓價值落實在易于把握的數字里,這樣便于對比,而不希望美感懸浮在不定的空間中。只在色調、線條、造型、神采里穿行,他們是有眩暈感的。我往往會隨著一個人的追問,知道他的感覺要走向何方,會觸摸到一些什么。每個人對于過往的人事都有許多奇怪的態度,尤其是這些實物,只是個邊角,更讓人不安,揣測其不幸碎身的緣由。就像是漆黑的小道上,聽到一串不知從何而來的呻吟,會讓人一路花費心力去琢磨,以至于這一路走得挺吃力。因為它在暗處,是個局部。那些不明之物,模糊、朦朧,或者曖昧吧,會讓人更提起精神。到瓷器廠看成捆簇新的瓷器堆放著,那是一丁點懸疑都沒有的。它們的完整,使我們很開心,像一枚綻放的花,也就不需要再提出什么問題了。

瓷器的潔凈是讓很多人喜愛的,它有一種莫名的力量,讓人的目光在光潔如綢的面上滑過,有時就收不住。如果沒有來自外面的撞擊,一件瓷器在地底的泥濘中取出,無論時日埋藏多久,都是冰清玉潔的。在這一點上它勝過了青銅器,它以身上自然形成的銹跡說明身世的久長,而瓷器則還是一身的清朗。它們都必須過火而后重生,最終卻因瓷脆而銅堅。在漫長的行程中,全身出現了差別,一個是金剛不敗之身,一個卻是嬌羞薄弱之體,它們對于外物的擠壓,態度和結局全然不同了。一件靈性之物,大抵都有自己的脾性,或突然迸裂,或突然落下,最終由完好而為片斷。經過火的銅器變得堅固無比,對于任何的硬物撞擊可以毫發無損,而瓷器則十分脆弱,以碎片的方式瓦解了自己。完整時是圓潤委婉的,難以洞見內部,在碎片里,我們得以見到內部的真實——如果連同內部都經得起欣賞,那么它的真實性也就沒有疑問。《霧里看花》有一個驚心動魄的情節,揭示了瓷器內部深藏的秘密——如果不是擊碎它,誰也看不出這是一件高仿瓷——它的做工太精妙了,甚至瞞過了多少專家的目光,卻在滿地的碎瓷片中,尋找到了作偽的印記,一時幾家歡幾家愁,不思量又思量。如此一來,對碎片引起的軒然大波要追問很多人、很多事,最終以一個人的投河而告結束。印記總是藏匿于深處的,如果不是偶然的機會,人們不會無來由地疑偽,而是奉它為上賓,放在廳堂的最顯眼的部位。沒有人愛起疑心,即便懷疑也不忍掃了主人的雅興,決不開口,直到偶然的石破天驚的日子到來。這樣的機會就需要等待了,可能幾年,可能幾代人,才知道真相。事物的內部、外部有時是截然相反的,就像一枚榴蓮,外頭狼牙鋒銳,充滿挑釁不可近不可親,肯定有很多人遠遠而去。直到有一個人冒著被扎的危險將其打開,才嗅到了濃烈的芳香,里邊幾枚肥碩的果肉如同熟睡的嬰兒,蜷縮著,柔軟而又細膩。可惜的是像瓷器這樣的整體,以碎身的方式來了斷其真贗,不免殘酷了一點。它很像一個人的進程,以自毀的極端形式來證明。可是,最終還是有人不相信。

和一件完好的瓷器所不同的是,完好者的線條之美是一目了然的。你看那個元青花梅瓶,瓶口短小沿面平厚,夸大肩腹部的渾圓,又斂約下腹部的瘦長,站立起來時,端莊中含飄逸清高,可以言說氣節。手指在上邊撫過,柔和清明。婉轉的部分,有一些世俗的親和成分。碎片是擠壓碰撞之后的結果,很像人生的歷程,有一些壓力使人透不過氣來,最終瓦解。碎片都是崢嶸畢露,場面奇崛,和完整者比照,才見雨荷煙柳的江南,忽而銅爵春殘戰沙秋冷,已是塞上烽火了。物的本質之變似乎就是如此,像一尊雕像,樹立起來時合比例守章法,人們仰首欣賞它的神情氣度,以為它就是這么來固守一個方向了。忽一日垮塌,身首異處,雕像內的垃圾都傾倒出來,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了。瓷器由全而碎,也算是命數不濟。只是碎片的尖銳茬口,凌厲的圭角,連同閃動的寒光,都在張放著兀傲之氣,有所不甘。人們必須戴上手套,避開它的鋒刃,才能捏住它,撿拾清楚。人們對碎片的態度要平和得多,是一種平常心,不像移動一枚青花瓶那么戰戰兢兢,碎片太小了,即便再失手一次,也未必再摔成兩片。這樣倒也挺好,尋常地對待一件藏品,會更長久。當年作為一堆碎片,它們開始了各自的旅程,風吹走雨漂走,東一片西一片,不再像完整一體時讓人大聲地叫出名字。碎片上毫無圖案的、標志的,為人所輕視,而那些標志明顯者則為藏家哄搶——開裂使一瓶之碎片分出了等級,這是完好時想不到的——碎片使人們有了更大的想象空間,所謂傳奇,常常是細節引發的。一個完好的瓷瓶也許只是一個故事,而碎為數十片,它們在各自的行旅中的豐富遭遇,不是一個瓷瓶所能承載的。我是不是得住上幾天聽聽藏家的講解?

現在,這個宅院里充滿了兀傲之氣,這是我進得門來時就察覺到了的,盡管瓷片們都站不起來,躺在綢布上邊,也不會像搭上機關的暗器突然射將出來。我還是有了一些戒備——這和參觀一個旗袍館全然不一樣啊。硬朗——這就是碎片對于世界的表情,風雨磨不鈍它們,酷熱銼不化它們。如果說藝術品都是有靈性的,那么這些沒有資格為大博物館收藏的碎片,它的靈性就更加隱蔽了。因為它完美過,也破碎過,因此含納的信息更密集、更不可知。

在得到允許后,我拈起一枚碎片細審。它是宋時筆筒的碎片,是一枚筒壁。筆筒是我所需要的,用過的不少,摔過了幾個,所以很快根據底部在眼前還原成好幾個樣式。碎片圖案簡單,有兩道交錯的墨線,我猜想是垂下來的蘭葉,垂到一半斷了。一桿毛筆擱在筆架上是沒有什么氣派的,一定要把它投入筆筒,它的神氣才出得來。毛筆如劍戟朝天,或如蘆葦花蓬松打開,剛柔兼具,是靠一個站立著的圓形筆筒把它們圈在一起才有這等效果。一個筆筒破碎之后就再也站不起來,它很像一個腿腳缺失的人,不再與站有緣,而是臥著,或者坐著,成了平面之姿。或者倚仗輪椅,讓這坨身體進入,以手挪動。殘疾運動會上觀眾總是不多,觀看這樣的比賽不會使人對競技有熱血沸騰的放縱,而是心揪著,打起結,伸展不開。“不好看”——說白了就是缺乏美感,缺乏站立的高度。而高度含納的美感是最直接的,詢問身高幾何是追求愛情很重要的步驟。一個人的形象,坐著時察覺不出,當他站起來時,像一棵修長的樹,張開了枝條。“濯nVcuksuAZk58kT+cifckdMXkb3Zcl3wpEAxuRIczPns=濯如春月柳”,“軒軒如朝霞舉”,就是對身姿挺立的贊美。對于臥姿和坐姿我沒有什么好感,我樂意站著,站著臨摹古帖,站著大筆縱橫,即便寫小楷也必如此。我對研究生的要求也如此,不知是否太強制了,大家還是都要站起來,寫。整個畫室就充滿了生機,襟懷朗暢,視野開闊,自信充滿全身。我很早以前看過一枚修長的梅瓶,靜靜站立給它帶來無比的雅氣、雍容、高貴,只是站著,無聲響,就已足夠。很多時候我都是站著的,雙足支撐了我的身體,使我心事安妥,左手按紙,右手筆走龍蛇。坐下來我就沒有型了,東歪西倒,縮成一團。一個人如果老是想坐下來,或者躺下來,不愛走,不愛站,我就覺得有些擔心了。像這些躺下來的碎片,它看到了窗外挺立的銀杏,會不會有一種很隱秘的期待,能否有第二次站起來的機會?

冰冷是碎片的特征,不管出自哪一口窯,窯火滅后溫度驟降,以至于成為毫無溫度的物體。在這個走向蕭索的秋日,捏住碎片時,的確有一點點寒意從遠處傳來了。一個瓷器館總是很冷清的,配合著清寒的瓷。即便從柜子里取出來,也沒有幾個人愛去碰它,真有點拒人無聲的傲慢。紫砂壺的制作、過火與瓷器相近,但是紫砂壺顯得熱烈多了。紫砂,就這二字,已經呈現溫度了,還有一種俗世的溫暖,在撫摩時傳遞。有些類型的藏品不必對欣賞者約定什么,吵吵嚷嚷如過街市,把滿腹的躁動都擲于展館里。因為展出之物也是躁動不寧的,它引發了欣賞者如此配合地發泄。欣賞瓷器,當然也不會對欣賞者提什么要求,只是瓷的凝固、澄明、光潔,使氛圍驟變,欣賞者自然也就輕了腳步,斷了聲響。靜著讀、凈著賞,這是我以為要恪守的兩個條件。如果一枚印花筆洗沒有破碎,它那彎曲的弧度里,可以儲存多少水?浸泡多少羊毫狼毫?一枚白龍紋梅瓶,可以在嚴冬來時,插入多少澄黃的臘梅?香破幾代人的鼻子?而一枚醬釉小品瓶,它鼓起的腹部,主人又有多少秘密隱藏其內?這些都需要靜下來、凈下來才能想、才有趣味。不同質地的物件對于人的情緒導引多有差別,即使是瓷之碎片,還是使人安和下來。這種下墜的情緒、格調,蟄伏的意氣、血性,持守了整個展館的陰柔、清肅。瓷器是有一些清高氣味的,尤其是碎片,更不可小覷,千百年鋒刃不泯,是那時的風骨撐到了現在。

不妨說,那些有幸至今完好的,支持了我們對于美好的向往;而不幸成為碎片者,依然讓人看到了瓷的本質的守護——冷凈、冷逸、冷硬這些舊時品性。正是由于殘破,它在這方面的表現尤為出色。

晚來橫吹好

六十歲慶生宴過后,馬上有一些與以往不同的想法冒了出來,改變了曾經的方向。往年秋季,我都會接受郵政局的邀請,和他們合作,印刷一套明年春節的賀卡,很個性的,很文人氣的。上邊有我的幾幅書法作品,很精美。還有一個簡介,作為宣傳之用。這枚賀卡迥異于任何一枚賀卡,所以很受歡迎。曾經在寄出過程中,不知哪個環節出了差錯,丟失二十余枚,后來才發現網絡上在出售它們。那時喜歡每年有這么一個花絮來點綴,而我也必須在春節前一個月好好坐下來,給幾百個朋友寫賀詞。如果對方是做生意的,就祝他們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如果對方是從政者,就題如日之升,如月之恒;如果是老者就干脆壽比南山;而給我的研究生則一律寫“筆健”,她們是研究書法藝術的,筆健了就不愁吃穿。題詞好了等它們干了,還得寫地址、找郵編,然后裝入特制的信封,粘好,再開車到郵政局,投入。一次是完不成的,總是要分好幾次。這個自找的麻煩工作量還真不小,有人說可以找幾個學生代勞,免得自己受累。可是我認為,既然做了,也就誠心一點,繼續以螞蟻搬家的方法,每天解決幾十張賀卡,逐漸把自己認為要賀新春的幾百個人一 一消化。有時候我還會遐想他們收到賀卡時的快樂模樣,有點興奮,或者激動。現在想來太奇怪了,怎么會有這個勁頭,甚至晚上會推遲一個小時睡覺來撥弄這些賀卡—— 一定是覺得這種微薄的交流很有意義和價值。像我這樣緘默情性的人,也就只利用日常生存的世俗性節日到來前,做這點自以為浪漫的事,好像賀卡是一枚很有濃縮性的精神價值的承載體,會起到什么作用似的。其實,大多數人只是發發短信就夠了,犯不著用這種老式程序來表達。我樂此不疲,因為我夸大了它的作用—— 一個人喜歡做某一件事,總是會把想法朝好處推進了許多。直到今年,郵政局的工作人員再來和我商談印制賀卡的事,我忽然表示了謝絕。如果說以前太看重了賀卡的意義,如今我又太看輕了它。至少我覺得,一個六十歲的人,沒有必要再忙忙碌碌給這個人、那個人寄賀卡,相反,應該是別人來問候我才是。年青時的生活印跡,今天是看不到了,但是比較起來還是很明白——以前的生活比較復雜,含有許多復雜的牽扯,卻不懂得以簡單來化解它,于是日復一日地復雜下去。這很像一位泥水工,要把所有的墻面抹得如同鏡子一般光潔,這就太辛苦了。任何生命都有權利拒絕復雜。簡單,對于今日的人來說,是一個相當有吸引力的話題,可是討論過后并不樂意運用。從明年開始,誰都收不到我這枚很有個性的賀卡了,曾經用來書寫賀卡、寄賀卡的時間,我可能在休息,我喜歡這張堅硬的紅酸枝眠床,我會多在上邊休息。時間被我用到另一個地方,這也更符合我到來的這個年齡。

回到老家,我往往走慣了其中的一條小街。那是一條沒有辦法改造的小街。說它沒有辦法改造,是房子蓋得太密了,即便有一條縫,也會擠進一戶人家。政府當然很頭痛,也就打消了拆遷它的計劃,任其密集下去。我走在其中,覺得又回到少年時代,是因為看到了墻邊那些老舊的石條。那時,總是會有三兩個老婦坐在那里,有的頭上還披著花頭巾,或者綰一個很大的發髻,用簪子穿過。沒有人從這條街上走過時,她們就自己說話,很細小的聲響,正好滿足她們的耳朵。如果有人走過,男青年,或者女青年,她們就一齊閉了嘴,目光如箭齊刷刷地射到對方身上,讓人有些發悚,不由地加快腳步,倉皇走遠。這時,她們就開始發表評論,說這個男青年太扭捏,那個女青年又一副寡婦苦臉,從上到下評說一通,說到乖張處,不由放肆地浪笑起來。這些人真是不能惹她們,只能一走了之,因為她們的文明程度不夠,也沒有人從小教養她們,以至于她們年紀大了起來,要統治一條小街了。幾十年過去了,這樣的人還是承傳下來,太相同了,就像她們屁股下的石條,沒有太多差別。我在家鄉也會遇到一些四十年前的故舊,那時一起在遙遠的山村當農民,后來天各一方。幾十年后的街頭偶遇、交談,我驚異一個人會以不變來應萬變,學識、見解都和以前如出一轍,有變的只是外在的形態、神情。由于存在著落差,我們兩個人的交談就有一搭無一搭的,總是有一些障礙在阻止語速的順暢,甚至就暫時無話可說,停了下來,相互看看,再說一點什么吧。后來,后來就說再見。其實,如果不見,回憶以前那種說話很投機很暢通的農民日子,也是很有意思的。很多年前我翻了一本美國作家凱魯亞克的長篇小說《在路上》,這本書實在太難看了,就好像各種各樣的人亂糟糟地行于路上,相互之間說不上話,也就相互視對方為奇怪,為不可理喻。既然都感到距離大,而且都到了晚年時段,誰也無法改造誰,那就各自在路上繼續走吧!

釋廣興總是在晚間獨自一人光了上身到我老家后面的中山公園去踢球。寺院給這位小和尚的任務似乎不多,聽說是管理晨鐘暮鼓的,因此有許多時間走出來,和我老家的各界人士交往。他的臉形有點佛相,圓、飽滿,還有一些稚氣,讓人喜歡。他從北方來到南方這個古剎修行,讀讀佛經,抄抄佛經,也懂得一些書法理論,能夠表達自己的見解。據說他是酒肉穿腸的,和尋常人沒有什么兩樣。腸胃舒服了,人也有了精神,便于晚間出來踢球。寺院生活我稍有體驗,從廣興身上也看出寬松。很少有人探究這里邊秘而不宣的戒律,只覺得不會固守百年前之嚴密。就像一座木構宅院,百年后已經有些松動和瓦解了。像廣興這樣年青旺盛的生命,圍墻內的生活是不能禁錮他的。水開了就要溢出來,踢球就是一種釋放方式。他一次次起腳將球射向石壁,讓它彈將回來。我不明白他出家的緣由——我不喜歡打探,如果合適,他當然會主動地告訴我,我犯不到如此好奇。可以說,我對廣興知之甚少,只是交流了書法藝術上的一些看法,品評了一些人,如此而已。此時我正好穿著運動鞋出來,就和他踢一會兒球,二人對射,積極地跑動,流一身汗,只是我不習慣光了上身,所以衣服濕透。一個人烏黑的頭發削盡,是否也舍棄如同亂發一般的世事?應該是吧,否則枉削青絲了。應該貫徹趨簡觀念,一年比一年簡,就像廣興這樣,想踢球了,抱著球就出來了,盡個人之興,而不會想太多,想多了就出不來了。一個人會在六十歲之后漸漸地脫離那些復雜的關系,很多想做的事也只選擇一二做做。真像馬老要伏櫪,劍老要入匣那樣。《一代宗師》中一身武藝的宮寶森,他老了,選擇淡出江湖,找個年輕人主盟南北,而不會再像當年后生猛厲,天天與人過手。

簫鼓向晚——在這個夕陽落下的小鎮上,聽這些自發起來的老者彈奏,曲調中的隨意味濃了起來。他們已經表演很久,很盡興,往往有些信口、信手的苗頭了。簫音聽起來未必那么合拍,鼓點聽起來未必那么有準頭,就像天邊漫起的晚霞,飄到哪是哪,反而有一種散漫之趣。這個年齡,似乎做什么都可以隨意了,年齡擺在那里,就是一種資本,讓人在評說前先掂量掂量。有單位為一位老文人辦了一個研討會,青年評論家提了不少意見,希望以后改變一下寫法會更佳。意見提得實在好,但是老人實在改不過來了,年齡和慣性都不允許。如果是我,會鼓勵他隨便寫、亂寫,也許筆下就超越他一貫的嚴謹了。我給一個老人題了一本書名——《世紀滄桑》,因為老人給我一封信,簡短地懇請我為他揮毫。再懶得動筆的人對于這樣的老人,都會爽快答應。老人還在不停地寫,他可以不恪守法則了,他所體驗到的,我至今陌生。我試圖捕捉他筆跡中那些淡淡的、微略顫抖的線條,沒有成功。這里邊有著宿命運行的因素——活不到那么久,體驗的觸角就夠不著。肯定需要有對應的生命,到達這個節點上,才可以言說。一個人總是矛盾附體,一會兒說“老去詩書渾漫與”,一會又說“老去漸于詩律細”,顛三倒四的。我比較傾向前者——“渾漫與”。多好啊,愛怎么寫就怎么寫,反倒生出很多反常合道之趣。樸趣的、稚趣的、顛倒淋漓之趣的,由于老眼昏花,指腕哆嗦,反讓大家叫好。退下來的人,筆下精神有一種超脫,今后需要多多讀老莊的著作了,培養自己的休閑狀態,成日無所事事也無人指責,因為年齡允許這樣,長期使用的辦公室已經沒有打開的鑰匙了。我注意到,過年前單位領導都要分批到老同志家中慰問,因為他們老,或者曾經任職。有時也請到臺上,享受不說話干坐著的待遇。有的人很老了,被人攙著,放在指定位置上,只有等會議結束,他才可能在別人的幫助下回家——現在,是別人來安排他了。西晉石崇有一個追求方向:“士當身名俱泰。”很典型的個人追求。年青時重于名的彰顯,肉體無恙,不在養護之列。到了晚年,病痛多了起來,身就重于名了。

一個人無法驅除病痛,它與肉身同在,并不因為名之小大而有所傾斜。因此很多老人發脾氣、罵人,無所顧忌。而如果是從文從藝者,他們愛怎么涂抹都是有道理的,都會得到寬容,因為老態會使人有所悲憫。

“晚來橫吹好”,古人有如此說,“橫吹”二字可謂傳神,說盡老人。

一個人的趣好

散文創作對我來說,只是趣好耳。

我在大學任教。大學教師每人都有一個鮮明的教學、研究方向,貫串了一個人的一生。我是講授中國書法藝術的,教本科生學書法,也帶書法碩士、博士,我以為此生就是這么一個方向。

寫作是我小時候就喜愛的,即便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上山下鄉當農民,也沒有中斷寫作的興致。我在艱苦的生活中由六十年代寫到七十年代,寫了十多年,居然沒有一篇發表。當時的感覺是自己感受和時勢錯位了。我很看重自己的感受,而那個時代是不接納、不需要這種感受的。

1978年考上大學后,我就停止了寫作。我對于古典文學的迷戀自此時起,花了很多時間去閱讀古人作品。而后就是留校任教。由于我在書法藝術方面的突出,執教于此。為了更順暢地評職稱,全力以赴之,不斷在全國書法競賽中獲獎,論文覆蓋了許多專業刊物——我漸漸忘卻寫作了。書法藝術的突飛猛進,使我破格評了講師、副教授、教授,一路綠燈,我以為時序如流矢,人生若飛蓬,此生于此,可謂足矣。

我的老師俞元桂先生直到晚年才騰出精力寫散文,到去世時匆匆出了兩本散文集。他對我說醒悟太遲,其實學術研究的同時也是完全可以寫散文的,并無矛盾。

這對我來說真是一聲驚雷。

我抽出一些時間來用于散文寫作,寫作出奇地順利。因為大學以來十多年的閱讀,積累了一些學識,論文的大量寫作也訓練了邏輯性,能夠理性地、思辨地運用文字。更主要的是時勢變了,每個人都可以表達自己的感受,可以有自己的行文方式,給每個人創作的自由。一個人即使有天大才華,沒有這樣的文學環境,畢竟還是干將入匣、驊騮伏櫪,不能超然遐舉。

我是一個迷戀古風的人,這與研究書法有關,是向后看的,是以古典為范的,陶醉在古人的精神世界里,漸漸了此古人意境。因此比較起來,古人的散文多讀了,今人的散文少讀了。盡管我還有一段研究中國現代散文史的經歷,但我還是迷戀古風之美。我反復閱讀了先秦諸子筆記、漢賦、六朝駢文、唐宋散文、明清小品文。我喜愛古人如此的表達,而自己的寫作也集中在于書法散文、歷史散文、自然散文、生活散文。寫自己對于書法、歷史、大自然及生活瑣屑的感受。這些都是我生活經驗之內的感受,沒有感受我就擱筆。散文寫作是自我的趣好,沒有任務觀念,全是寫意遣興,也就更顯自由,行于所當行,止于所當止,這也是寫作樂此不疲的根本。

這個世界有許多需要個人解讀、追問的地方。每個人的知識結構不同、審美角度不同,表達手段不同,形成的結果也就不同。我比較喜愛文字的古雅、厚重、深沉、瑰奇,而后又有所改變,喜愛簡潔、靈動、輕盈、樸素的文字。我想,這是隨著年齡增長在改變著筆下的情調。在第一本散文集中,我運用的語言偏于長句,以為有氣勢,很重、很急、很密,有一股豪情。到了第四本散文集,文字已經有些此情閑,此意遠,卷還舒,不知去處的韻味了。一個人一方面在古典文學里吸收養分,一方面自由寫作,不須談創新,也會有所生變。書法和散文創作都是私有行為,毋須與人合作,因此筆下全是私人情調,很讓我受用。也許在別人眼中很凡庸、瑣屑,但我倚重這種感受,我就寫自己的感受。

從書法藝術角度看散文,散文更偏向五體書中的行書,行于行,止于止,從容嫻雅。一個人有了一門為之一生研究的專業,和業余的散文寫作可為補充。行文中的結構、章法以及奇正、虛實、動靜皆可為借鑒。我以為寫作的自然狀態是最重要的。一個人有了表現技巧,可以使文字曼妙動人,可是往往沁入許多有意,有意、用力,強調一些什么,反而不自然了。有些想法很可以展開,也有深度,但是用意多了,反而不夠自然,達不到本然的愿望。最終我還是希望筆下素樸一些,少一些花俏、做派,自然而然地表達、不動聲色地進行。這就像我歷來強調以白色宣紙進行書法創作,白紙黑字紅印,簡潔而鮮明。而那些用泥金箋、泥銀箋、灑金宣、灑銀宣來書寫的,都過于風花,遮蔽了本來的意圖。宋人蔡啟說:“天下事有意為之輒不能盡妙。”

我對古典散文的喜愛,這個走向的優點是,可以使自己的文辭簡潔,力求在簡潔中傳達豐富。這和我的書法表達是一樣的,一條短線能夠表達清楚,我就不用一條長線;一筆能夠達到效果,就不啟動第二筆,這樣也使格局趨于清曠疏淡。隨著個人閱讀的深入,文辭儲備越來越豐富,往往不由自主選擇繁復的表現手法。我曾經很喜愛如此,以為駕馭語言的本領可以從中顯現。語言趨簡是后來領悟到的,因為簡鍛煉了人對于語言的提煉能力,更準確、純粹地運用一個詞或者一個字。對照古人散文就是如此,江漢秋陽漂過、曝過,已無水分。

我出版了四本散文集——《古典幽夢》《俯仰之間》《紙上思量》《腕下消息》。自1995年在《散文》發表《蘭亭情結》以來,以此為發端,忽忽近二十年過往,日后仍需持守。

我的書房正對著閩江,遙遠處是連綿起伏的鼓山山脈,坐對江山,此時,看秋風起兮秋聲浩蕩,心神清朗。我不會電腦,仍然沿習舊式文人的執筆書寫,在書寫中內心被喜悅充滿。

主站蜘蛛池模板: 手机永久AV在线播放| 国产白浆在线| 欧美一区二区三区欧美日韩亚洲 | 国产精品一老牛影视频| 18黑白丝水手服自慰喷水网站| 99re在线视频观看| 中文字幕无码制服中字| 亚洲精品天堂自在久久77| 亚洲国内精品自在自线官| 一级看片免费视频| 99ri精品视频在线观看播放| 婷婷开心中文字幕| 久久成人18免费| 欧美在线免费| 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纯品| 亚洲Av综合日韩精品久久久| 色婷婷电影网| 国产麻豆永久视频| 久久国产毛片| 亚洲成人动漫在线观看| 三上悠亚一区二区|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精品 | 中文字幕久久亚洲一区 | 成人综合网址| 在线视频亚洲色图| 99精品热视频这里只有精品7| 综合成人国产| 国产欧美日韩91|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无码免费看片| 国产欧美视频综合二区| 欧美激情综合一区二区| 久久香蕉国产线看观看式| 国产香蕉国产精品偷在线观看| 亚洲一级毛片免费看| 青青草欧美| 日本a∨在线观看| 午夜毛片免费观看视频 | 婷婷五月在线视频| 国产精品尤物铁牛tv| 无码aaa视频| 九九热视频精品在线| 国产精品白浆无码流出在线看| 國產尤物AV尤物在線觀看| 亚洲第一中文字幕| 91麻豆精品国产91久久久久| 亚洲男人在线| 最新国产午夜精品视频成人| 欧美一区国产| 99精品在线视频观看| 国产免费好大好硬视频| 1级黄色毛片| 国产精品人莉莉成在线播放| 亚洲精品国产成人7777| 免费无码AV片在线观看国产| 亚洲男人的天堂网| 亚洲精品少妇熟女| 少妇高潮惨叫久久久久久| 国产区在线看| 亚洲中文字幕精品| 囯产av无码片毛片一级| 成人午夜亚洲影视在线观看| 日韩在线网址| 国产网站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日韩精品无码专区97| 青青青草国产| 久久毛片免费基地| 国产日韩AV高潮在线| 久久不卡精品| 国产麻豆精品在线观看| 欧美一区二区丝袜高跟鞋| 好吊色妇女免费视频免费| 99青青青精品视频在线| aaa国产一级毛片| 尤物午夜福利视频| 无码内射中文字幕岛国片| 日本午夜影院| 怡春院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免费| 高清无码不卡视频| www亚洲天堂| 国产午夜人做人免费视频中文| 亚洲三级视频在线观看| 91九色最新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