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喏,到了。單美女手指一幢古色古香的茶樓,朝小芥努努嘴巴。
“姐姐,稍息?!彼膫€隸體的燙金大字躍入眼底。小芥在心底不住辨別,這四字作為一幢茶樓名稱的特殊含義。稍息嘛,就是小時段的放松。前面鎖定一個稱謂,可能是勸誡女性多多關照自己疼愛自己的意思……
三兩步,小芥跟著單美女爬上臺階,到了茶樓前。搖晃的橘子燈籠下,三五個正在吸煙的男人偏過了頭,望向她們。一個頭發垂肩滿面油光的詩人扔掉煙頭,人迎了上來,喊道:姐姐,稍息——雙臂張開,抱起單美女轉圈。單美女咯咯笑得花枝亂顫,粉拳節奏感極強地落在披發詩人肩膀上。
哎哎哎,為人厚道些,不要揩光了油水……男人們嘟囔開來,頗有意見。小芥認出一兩個經常出現于報刊和公共場所的詩人,其中一個,姓木,是省里的名詩人,曾經到楚江市的商場學校擺開書攤簽名售書,小芥滿懷虔誠地買過一本,并一度放在床頭柜上。也許,木詩人認出了小芥,他的眼睛緊緊盯向小芥。小芥想起自己在報紙副刊發表的幾首小詩,臉色蕩漾出羞澀的笑容。
很快,小芥縮回自己的目光。豈止木詩人看向自己?那眾多的目光……就在小芥不知所措時,披發詩人放下了單美女,怪獸般張開雙臂圍向小芥。
干什么?小芥張嘴驚恐地叫一聲,身體不禁朝后退一步。哪想一步太大了,失足于臺階,小芥摔倒在地,還不夠,又滾下了臺階。
哈哈,小美女,行為藝術過分了。披發詩人搓著雙手,遺憾萬分地叫道。
木詩人,還有幾個男人走來,去拉地上的小芥。單美女也朝小芥伸出了手,嬉笑著解釋,我們這個圈子隨便得很,過分拘謹矜持等于自絕于組織自絕于人民。
小芥站起來,拍拍衣服,臉龐擠出微笑,說,沒什么,我年輕,摔得起。木詩人朝小芥伸手欠身,介紹他自己,并著重強調,正在主編全國一詩歌刊物。小芥哦了聲,右手與木詩人的手挨了挨,便縮回。
小芥重塑的心情頓時渙散。要說,當眾摔倒固然失卻體面,也不至于要人完全萎靡不振。想想,誰沒有摔倒過?小芥哪能如此輕易被打倒?可糟糕的事情夾生欺人,從不單行。就在早上來之前,姐姐孫茵家的噩耗傳來,小芥的心情已經糟透。
那時,小芥還在衛生間里早蹲。手機哇哇地唱個不停,小芥強裝不理,繼續蹲坐馬桶。如廁就是排毒養顏,馬虎不得,中斷不得。手機固執地響徹兩遍后,電話又催命般炸起。電話是裝在衛生間的分機,擱在馬桶右上角。小芥背過手去,抓起話筒,不客氣地省略“喂,你好”的開場白,吼道:哪個,有什么事情?
小芥,我們馬上去西路區政府大院,你也來吧。是奶奶。她雖然八十有余,可身體硬朗得很,說話辦事也是風火利索。
去區政府大院干什么?
你姐夫代雄——咳,昨天挨黑在家,吊死了……平白無故嘛,還不是受了單位的氣,組織上沒解決好?孫茵當然想不通,我們也想不通,要政府給個說法。
就集合親戚到政府大院鬧事去?
你這孩子,什么鬧事?人都死了,不平啊——你快點過來,我們馬上出發。
奶奶,我去不成,我馬上要去參加一個活動,說好的。再說,我畢竟是端政府飯碗的,去那里找說法不合適。
小芥,你不就在文體局編個小雜志嗎?這孩子……唉,不去不去。奶奶掛了電話。小芥握著話筒,愣在馬桶上。
代雄死了,竟然吊死,還是在自己家里。
小芥眼前閃過堂姐孫茵驚恐無措的樣子。聽說,吊死的很嚇人,舌頭都吐在嘴巴外面,拉得老長。孫茵見到上吊死去的丈夫,一定覺得是幻覺,雙手蒙住了雙眼,然后再放下睜眼看,確定不是幻覺,來不及哭泣,就昏厥倒地吧。代乾坤呢?興高采烈地回家,如往常一樣大聲嚷嚷“老爸老媽,上飯菜,我肚子造反了”,哪想,飯菜沒有上來,卻一眼看見,舌頭吐在嘴唇外慘死的爸爸……小芥眼角兀地溢出一兩滴淚液。
應該說,小芥是蒼白著臉色走出家門的,比約定的出發時間晚到了些。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但小芥并非耍尾落單,還有單美女,她比小芥還遲一腳。兩人本不太熟悉,此時卻相互微笑,坐上最后一輛車朝著“姐姐,稍息”茶樓奔去。熱情親切的單美女,與小芥同一個城區,在學校教書,業余寫詩,這不,積作成集,送給小芥才出版的新作。不等小芥致謝,單美女又說出小芥發表的兩首詩歌名,小芥的心情為之一振,恭喜單美女作品豐收。臉色和緩許多。
摔跤又收回小芥臉龐的血色。
好心情,竟然遇不到也求不得。小芥心想,反正,這是個倒霉的日子,權當做……眼前浮現出姐夫代雄跟人斗嘴的氣憤模樣,他總是與人話不投機偏又要爭個子丑寅卯,雄赳赳氣昂昂的,哪想采取這樣極端方式……嗨,人沒了,這個人終究是自己的姐夫是代乾坤的父親,心情糟糕理所當然,權當做祭奠。
2
下午,詩歌會場布置就緒,男男女女分別圍著幾個小茶桌就坐。茶桌普通,卻因為中間的鮮花而別致,甚至溢出溫馨味道。鮮花可不是俗套的玫瑰康乃馨百合之類,而是茶樓后面山上的野菊。銅幣大小,花色明黃,清冽的藥香味兒沁人心脾。鮮花周圍是水果和幾本詩歌雜志。
要是沒有上午兩件事情,小芥會覺得很享受的。現在,她懶得翻動雜志,百般無聊,順手拈下一枝菊花,嗅了嗅,扔在了地上。
美女,扔不得,我撿來就歸我了。隔壁桌子的木詩人撿起菊花,朝小芥擠眉弄眼。小芥低頭,卻聽見手機短信聲。居然是木詩人發來的:香菊佳人,自古良配,等會美女上臺吟詩,芳菊贈送賀之。
小芥把手機扔進皮包。會場朗誦也開始了,披發詩人不請自上,朗誦起自己的詩歌,且吟且唱。臺下擂桌拍掌叫好聲一片。小芥一個字也沒聽清楚。披發詩人朗誦完詩作,攏攏長發,又揮舞起大手,拼出全身力氣喊道:有請單美馨美女詩人上場吟詩。
好,好……啪啪……咚咚咚……單美女在叫好聲掌聲擂桌聲中走上前臺,頗有范地舉起右手致意,站定后,嘴唇對著麥克風,朗誦詩作。小芥努力張大耳朵,還是無法聽清楚一個字詞。難道,壞心情還會導致耳朵失聰?看來,這個糟糕的情緒,不是一般的糟糕啊,它很有可能自己壘起屏障,隔絕外部,而放縱其行為肆虐……胡思亂想中,一陣震天的哄笑和掌聲吸引了小芥的目光。
披發詩人手捧一根香蕉跑上臺。碩大飽滿的香蕉,壓住下面的雙手,沉甸甸地,被呈送給單美女。而單美女呢,雙手接住,捧在胸前,嬌羞地微笑著道謝。
香蕉,他送香蕉……小芥臉紅了,她想起異性的隱秘器官。而披發詩人贈送香蕉給一個女性,搞笑還是意淫?單美女笑呵呵地捧于胸前……小芥站起來,退出會場。
茶樓后面是鮮花圃??v然是萬物凋零的秋天,鮮花圃里依然姹紫嫣紅,極力淡化一個季節的蕭索與單調。小芥沿著花圃邊的小徑朝后走。到了清江邊。入秋的江水,清澈明凈,猶如一塊碧玉,環繞著背后的青山,入眼即畫。小芥站住了,眼睛被清江上一艘小皮艇吸引住。
一個戴墨鏡的年輕女子正上下劃動皮艇,逆著江水而來。她全身雪白,而皮艇是火紅色,仿佛跳躍的火狐貍,萬般惹目。女子劃得歡暢,皮艇眨眼間從小芥眼前滑過,留下劈水前進的背影。小芥側身目送。火紅的焰火向前騰越,一塊白雪正在烘焙,皮艇慢慢縮小,紅和白只剩下一個圓點。
小芥想起,昨天晚上看電視,國際新聞節目報道說,美國一個男子,每天早上劃動皮艇渡河上班,下班后,又劃動皮艇回家,節約了汽油費,還鍛煉了身體。小芥今天就親眼看見,一個與自己年齡相若的女子,劃動皮艇游弋清江,當然不是上下班,是鍛煉,還收獲了好心情。那個美國男子何嘗不是?后來報道又說,男子的同事,頗為艷羨,也買了一個皮艇,每天一同競渡上下班。
真是有趣。
小芥羨慕地踮起腳尖,尋找逆水而上的白衣女子。她多有勁,不過上十分鐘,就切斷了自己的蹤影。
小芥在一個石頭凳子上坐下,仰臉看燦爛的秋陽。陽光細碎若針,扎在臉上,又扎進眼眶里。小芥閉上眼睛,一個哈欠頓時乘機而起,小芥不由張開嘴巴,響亮而悠長地噴出“啊——切——”聲。
手機響了。是單美女打來的,問小芥跑哪里去了。木詩人點名要小芥朗誦詩作。
小芥唔啊兩聲,解釋說,我身體有些不適,就不摻和了。
單美女頗熱心地提醒,說,木詩人是全國有名的詩人,正在為某詩歌雜志組稿,他看好你。
小芥愣了下,說,那多謝他的美言,我真的不舒服,你們盡興吧。
小芳重新閉起眼睛,把整個臉龐迎向太陽。一陣混沌蒙面而來,小芥心想,要是這里有張床,該多好。
他看好我的詩歌?那幾首小詩,發表在報紙副刊上的小詩……這么說,木詩人讀過,印象不錯,可種種跡象表明并非如此。
小芥的心思糾結了。馬上,盤解一番后給出答案,是托詞,無非打著這個幌子玩個艷遇什么的。
看來,自己詩歌表面被重視,實際是被輕視。小芥不由憤然,文章千古事,好壞難以定論,再說,我年輕嘛。小芥又想起,姐夫代雄以前也寫過詩歌,據說沒結婚時發表過若干,可始終沒成長為詩人,又不甘心,每隔幾個月要找小芥一次,說是投稿。那詩歌,呀,小芥看了就頭疼,仇大苦深的,發出豈不是招惹是非?壓著沒發,代雄竟然跑來問為什么。不等小芥解釋,又說小芥不必膽小怕事,要有立場,有了立場,你的雜志就會為小芥你爭取能量。小芥被纏攪得頭疼,只好發出一兩首,正告代雄沒有稿酬,代雄又氣憤地收回所有稿子。
這個姐夫,怎么說?反正是不對勁了,可至少沒有自殺的跡象啊。
姐姐孫茵呢,剛好相反,退一步海闊天空,是她一貫態度。代雄不滿意孫茵的不積極,當著親戚面批評:孫茵就是息事寧人,好像退讓了,就太平大吉,幼稚。小芥也聽父母議論過,說代雄幸虧找了孫茵,要是找一個厲害女人,他那脾性,早被人離掉十次了。
肝火旺盛的代雄怎么就上吊死了?孫茵她那個軟皮性子,真聯合親戚去政府討說法了?
小芥心頭撞起了兔子。拿出手機,撥響母親的電話。
3
父母他們果真響應了姐姐孫茵的號召,蹲大院去了。
母親說,雙方親戚差不多都來了,聚在院子門口,陣勢宏偉壯觀。保安關閉大門,我們就喊口號,要面見書記,給死人討說法。
他們放你們進去了嗎?
喊了一上午,能不讓我們進去?可書記不在院子,說是到市委開會去了,區長出來跟我們說,他們正在開會,要我們選出一個代表,等會后與區長交涉。
那——不是故意磨蹭時間?
磨蹭得掉?人都死了,雖是自殺,卻也是走投無路,我們怕啥?又喊口號。區長他們中午也沒出大院門,在下午上班時間,喊你伯伯進去交涉。
怎么樣?
你伯伯出來,拳頭都是血,肯定是砸了桌子,交涉不成,我們約好明天周一再次蹲大院,一定要面見書記,不成就去蹲楚江市委大院。
好像鬧大了。
鬧?我們不過討個說法,說到底,代雄還是國家干部,又沒犯錯誤,卻被安排去學校閑了起來,不是他們失策是什么?
小芥嘆口氣,咕噥一聲,好復雜,死都不安生。接著,又想起什么似的,問,媽,他們趕你們沒有?
趕啊,像轟鴨子似的。
那出手打人沒有?
打我們?你小瞧了,我們聚眾并非鬧事,是要政府正視錯誤給說法,他們也犯不著去把事態弄大,放心吧,只是你姐姐孫茵可苦著……
小芥想起侄子代乾坤,問母親代乾坤情況。母親唉唉兩聲后,說,這孩子一直陪著孫茵蹲院子,人急躁躁地。我們想,他還是個學生,這樣跟著蹲大院不是個事情,就跟他講好條件,說我們保證為代雄討回公道,他明天要么在家要么回學校呆著。
小芥收回手機,腦袋還是混沌,卻毫無睡意。陽光暗下去了,江風明顯大了許多。小芥轉過身,看見白衣女子坐在火紅的焰火上飄蕩而來。
走前幾步,扶著岸邊護欄,伸出右手,朝女子揮手致意。皮艇順水,很快,就晃到眼前。
嗨,好拽也。小芥喊道。
皮艇居然折彎,靠在護欄下面的岸邊。
你好,不如跳下來,跟我兜風。女子邀請道。
小芥沿著護欄旁邊的一條小路下去。小路可能是游人腳步踩出的,不成形,陡而滑,靠著水邊的蒺藜和怪石攔路虎般地挑釁小芥的腳步。
跳啊,我接住你。白衣女子伸手做了一個接受的姿勢。
到哪里去?
天涯海角,私奔也。女子爽朗地哈哈大笑,再次揮舞雙手,鼓動小芥跳下來。
急于穩住腳步的小芥慌忙擺動右手,剛張嘴謝絕時,火紅的皮艇已經朝江心駛去。白衣女子揮舞雙臂,皮艇周圍綻開潔白的浪花。
小芥看傻了眼。
整個晚餐,還有篝火晚會。小芥都在想那個白衣女子。她有意無意地跟單美女提起皮艇和劃皮艇的女子。單美女不以為然地笑笑,說,這就把你震住了,那開飛機騎賽車的女生,豈不勾了你的魂?牛男人牛女人多的是。小芥沒話了。她當然覺得白衣女子牛,可與單美女說的牛似乎相異。
晚上的熱鬧不在白天朗誦之下。單美女攛掇幾次小芥,說要一起與木詩人聊聊。小芥說,頭發都快染霜了的老男人,有什么聊頭?
詩歌啊,人家詩歌在我們省甚至全國都是權威,對了,小芥,他人也熱情,看了我送的詩集,準備撰寫評論,連同我的詩歌,在他主編的詩歌雜志隆重推介,我可要虛心些。
我今天一直不舒服,這樣吧,我先回房休息去。
小芥轉身朝茶樓旁邊的客房部走去。她并沒有說假話,下午時就盤亙于腦袋的混沌,此時愈演愈烈。
4
客房總臺一個人,吸引了小芥。
是劃皮艇的女子。摘下一身運動行當,女子的真實年紀有些顯山露水了。小芥判斷,可能年長自己七八歲吧。
女子認出小芥,熱情招呼,并說,招待不周,還多原諒。
原來是老板。小芥笑笑,說,老板可是創意,“姐姐,稍息”這個名字殺傷力太強,我們不中彈沒有道理。
女子仰起脖子,朗聲說,你們詩人為我這里增光不少,怎么樣,有無興趣?為我們這里留文賦詩,我一定重重犒勞。
小芥擺手,說,我是混玩的,留文賦詩,是他們的拿手好戲。說罷,告辭上樓去。
無聊和混沌,再次侵襲,小芥盯著電視機上的圖像,手指上下左右按動調鍵。最終啪地關閉電視,打開電腦上網。
單美女回來了。還帶來了客人,是木詩k6jx7sj0zTwotzyivTqcX9/H+2FASKu5JWW8DoOQEeI=人。
單美女呵呵地笑說,木詩人真是性情中人,聽說小芥不舒服,專程來房間看望你來了。
小芥致謝后,插電水壺燒水沏茶。木詩人接過茶杯,右手輕敲桌面,邊敲邊說,小芥,我看過你詩歌,很有靈氣啊,我們這次活動,我負責組稿的雜志將擇優推出一些,你們完成后就聯系我。
幸甚至哉。單美女雙手合十,笑容可掬,接口說,木詩人主編的詩歌雜志,從詩歌原創和論述兩方面著手,雙管齊下,在圈子里深有影響,已經成為詩歌雜志的品牌,估計以后搞個詩歌大獎,會更加令人矚目。
正是,我們雜志每年都會推出年度詩歌大獎,這不,我們將與“姐姐,稍息”茶樓聯合,啟動今年年度詩歌大獎……木詩人眼睛瞟向小芥,篤篤的敲桌聲,在上下起落的右手指下,漫漶出樂曲的節奏。沉陷于混沌旋渦的小芥,抑制不住,張嘴打出一個大哈欠。
小芥累了,讓她休息吧。木詩人起身離開。單美女跟著站起來,說,不如換個地方閑談,小芥你休息。
小芥臨睡前,撥響了姐姐孫茵的手機。孫茵沒有接。
小芥又撥母親電話,母親喂喂兩聲后,又沒了聲音。隔了一會兒,母親電話打來,氣喘吁吁地說道,小芥,有什么事情,你說,我剛才在孫茵旁邊,現在到陽臺上來了。
你在姐姐家里?
是啊,我們不放心他們娘倆,過來陪陪她,嗨,也幫不上什么忙……你有什么事?
乾坤呢?
睡了,明天他想回學校去,你到底什么事情?
沒什么,就問問情況,孫茵和乾坤,準備要政府給怎么樣的說法?
閨女,怎么樣的說法?要平人心啊,你姐夫好歹是科級干部,卻突然被發配到學校任工會主席。這不,今年初,學校搞工會換屆,故意選掉你姐夫,他只好拿起粉筆上教室——那可是業務飯碗,他沒教過書,當然無法勝任,處處碰壁,處處挨批……
媽,這些我知道,我是問,要政府出錢補償還是問責誰誰?
啊,你奶奶在喊我,你回家了,我們再聊。反正是,這孤兒寡母的,算是家破了人也亡了一個,心酸啊。乾坤這孩子,都發狠了,要孫茵討說法,否則罷學他親自去討……不說了,你奶奶喊我,心急火燎的。
小芥明白了。奶奶母親他們去政府找說法,開初不是表姐孫茵的意思,而是侄子代乾坤的意思。這個孩子,才上高一,血氣方剛,為自己父親上吊自殺鳴不平,逼迫母親孫茵找政府討說法去。親人們擔心代乾坤做出出格事情,又忙著蹲政府大院,騰不出手看著他,就強令他回學校。
姐姐孫茵,小芥清楚,她柔弱,總是忍讓,萬事奉行退一步海闊天空的道理,遇到有些過火過頭的事情,頂多嘟噥幾句,嘆氣幾聲。
小芥記得,那年,小芥還是高中生,姐夫代雄突然被調整到學校。代雄都快發瘋了,天天到組織部問道理。而姐姐孫茵呢,有幾次來小芥家,跟父母說起代雄突然被調整的事情,開始是檢討代雄不是,幾番了解后,嘆氣說,政府為某個年輕干部騰位置,竟然欺負平民百姓,隨便找代雄下菜,真是心寒。父母也憤然,要求代雄和孫茵找他們問情況,調整干部又不是兒戲。姐姐孫茵嘆息幾聲,又說,代雄找了,沒后文,算了吧,學校也清閑,他可以安心寫他的詩歌去。
雖然姐姐孫茵一番言論,遭到父親強烈的否定和斥責,認為代雄就壞在詩歌上。但還是提醒他們,工作是大事,可以與組織部理論的。姐姐孫茵又是嘆息,說,退一步吧。
她就是這樣,剛好與代雄性格相反。要是姐姐孫茵也渾身長刺,說不準,會壓壓代雄的刺頭,代雄也不會這樣了。
無聊。小芥罵自己,人都死了,還假設變化夫妻二人性格,有什么意思!
小芥扎頭于柔軟的枕頭里,腦海又盤亙起代乾坤。平常還真是忽略了這個毛孩子,說話就臉紅,害羞得像小女孩,卻繼承了父親代雄的斗志,不得不要小芥生出異樣的看法。
代乾坤看見父親代雄在家吊死的模樣,他該如何接受啊?小芥的心覺得一陣疼痛。
上吊自殺……那代雄說不準留下了遺書,對呀,應該有的,有準備的死亡嘛,還是磣人地上吊自殺。
小芥再次按響母親的電話,母親卻早已經關機。
已過凌晨兩點,不知不覺的。小芥看看旁邊完整如初的床鋪,起身到房門前放下“請勿打擾”的掛牌,關閉手機和所有電源,朝床鋪撲去。
混沌的黑中,一艘皮艇劃著水花濺起高高的臺子,白衣女子氣定神閑又頗傲慢地朝著臺下招手致意。接著是手捧香蕉的單美女巧笑倩兮,娉婷上臺,躬身致謝,朱唇輕啟:各位師友、同仁,我很高興地站在這里,作為雜志社年度詩歌獎獲得者,我是幸運的,感謝……
哇啊,不公平啊,我丈夫代雄死得慘,他是一步步被逼上絕路的,我要政府給我們個說法……披頭散發的姐姐孫茵闖上臺,聲嘶力竭地吼叫。幾個彪形大漢沖上高臺,強行拖曳孫茵。姐姐四處求救,發現臺下站著的小芥,喊道,小芥,幫姐一把……
放下她,她是我姐姐,不是瘋子。小芥鉚足勁頭朝臺上蹦去,卻砰的一聲摔倒。好多級臺階,小芥止不住自己身體,一個勁地朝下滾,滾,身體散架,全身虛汗。
小芥終于坐了起來。是場噩夢,各色人物輪換,又逼真地在小芥的眼前重走了一遍,唯獨自己跌倒的畫面被狠心剪掉。
5
單美女回來,小芥已經起床了,正在收拾行李。
單美女顧不上寒暄,朝小芥微微一笑,就把自己鎖進盥洗室,嘩嘩地放水洗刷著夜氣。
小芥枯坐,靠著窗戶。天放亮了,近乎灰白的顏色,沾染著秋水的寒濕,撲打著清晨的山脈、江水、樹木和房屋,寂寥逐漸放大窗戶外面的景物輪廓,卻疏懶細致描刻。山和水,其實就在后面,卻隔著無從把握的距離。
小芥擰開一大瓶礦泉水,倒進電水壺,插上電源燒水,沏好兩杯綠茶。
盥洗室門開了,單美女披著浴巾走出,渾身熱氣騰騰,膚色紅潤,眼波瀲滟。小芥遞上熱茶,單美女擺手,說,閑聊一夜,我補個美容覺。說罷,爬進被窩閉眼休息。
閑聊,他們?小芥在心中自問,隨即,給出“隔壁阿二”的答案。
愣站著無事的小芥干脆也洗了個早澡,精神爽快許多。換好干凈衣服,拎上皮箱離開。
小芥,今天還有北京來的詩人,一起參加“交頭接耳”活動,你走了,恐怕近兩年難得遇到如此高規格的詩歌活動。單美女閉眼挽留。
我家出了點事情,要馬上趕回去,實在抱歉了。小芥告別離開。
“姐姐,稍息”茶樓靜悄悄的,還沉湎于夢鄉。拖著箱子的小芥下樓,走在林蔭道上,碰見茶樓老板。一身雪白的她,正背著皮艇,要去后面的江水里早滑。
每天劃兩次?小芥驚奇地問道。
嗨,別以為我消閑??啥际怯矓D出來的時間,今天下午劃不成了,從北京云南來的大詩人,來這里參加活動,整整一天我都無法脫身啊,再逃不掉了。女子依然一身雪白,匆忙掉頭而過。
小芥想起,昨天下午和晚上的活動,的確沒有看見老板。她說是在“逃”,未必,活動都是她安排邀請的,只不過,她認為,昨天還不是她出面的時候,而今天來的人有大名頭,“逃”不掉。
小芥加快腳步,朝前走。
哎,你到哪里去?白衣女子突然回頭,問小芥。
我有事,要提前離開——噢,不攪擾你的早劃,拜拜。小芥并沒有停下腳步。
呀,我這里很偏的,別著急,吃了早飯我派人送你去城區坐車。
謝謝!我昨天看見有班車經過這里,瞧,有車來了,我運氣多好。小芥拖著皮箱奔跑起來,也不回頭,估計女子也趕時間下水去了。
回到西城區,快到中午。小芥徑直趕到西城區高中,等在校門外,給代乾坤發了個短信,告訴他,小姨要接他吃中飯。
丁零零的鈴聲響起,靜謐的校園頓時沸騰,那些黑糊糊的腦袋一下子填滿了眼睛。小芥踮著腳尖尋找,一時眼花繚亂。又擔心代乾坤沒看見短信,撥響他的手機,剛接通,就被摁斷。想必,代乾坤已經看見了短信。
于是,安心地退身在一旁,等代乾坤出來。
一撥一撥的學生擁出校門,掀起令人頭昏眼花的浪潮,鋪頭蓋面地朝校門口翹首等待的人們打來,并無聲地強令他們退避一旁。
小芥又朝旁邊花壇閃了閃。
浪潮逐漸平息,只在水面偶爾冒出一兩朵浪花。浪花開過,水面歸復了平靜。小芥看了看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多小時。
難道代乾坤拒絕出來見面?或者,沒有心情見面?小芥心中一陣酸澀。
她有些難過,把眼睛抬起,望向校園,一下看見代乾坤慢騰騰地朝校門口走來。
乾坤,我在這里。她揮舞起右手。
代乾坤望了眼,又低下了頭。小芥還是清楚地看見,他臉色蒼白,眼眶紅腫。到底還是一個孩子啊,怎么能夠控制那些突然而至的悲傷和痛楚?小芥努力鎮靜自己的情緒,生怕因自己一絲失落情緒而觸發侄子乾坤傷心。
選定學校斜對面的一個快餐店,小芥點了兩個葷菜和一盤素菜。小芥問了些話,乾坤始終不做聲。菜飯上齊,小芥說道,趁熱吃,中午將就些,下午就別去學校了,到我那里好好休息下,晚上,我再帶你出來吃牛排。
你在可憐我。乾坤悶聲說道。
沒有啊,我只是想看見你,才覺得放心。
我給我媽說——我爸死得窩囊憋屈,你總是勸他忍,現在他忍到連命都送出去了,證明忍不是好辦法,你必須為我爸討回尊嚴,你若不去,我就去。
你媽,還有許多親友不在為你爸討說法嗎?他們今天又去找書記了,若沒說法,明天就去楚江市委大院找市委書記。大人的事情大人去做,你放心,???
低頭吃飯的乾坤,一時靜止下來,清亮的淚液和鼻涕,淌過他的臉龐,緩慢地在下巴流出一條直線。
乾坤,去則去矣,好好活著,特別是你,健康而快樂地活著,才是最好的告慰。小芥遞過紙巾。
你不支持我……們?代乾坤站起來,扔掉小芥遞來的紙巾。
不,我的意思是說,說法由我們大人去討,你好好地呆在學校,我沒參加他們蹲大院,但我的任務就是照顧好你,不讓你媽媽分心。
代乾坤坐下。
你放心,我個人看法,上面在安排你爸的工作上的確有漏洞,影響了你爸的心情,導致這樣的結果,這是推脫不了的,他們要息事寧人,就會給我們說法。
代乾坤端正了身體,慢而清晰地吐出:我要他們道歉,跟我爸說對不起。
可是……當年的組織部部長,還有取代你爸爸位置的那個人,早不在這里了——代乾坤伸手指向旁邊學校,打斷小芥,斥道,他還在,校長當得好好的,那個女工會主席,就是他再而三安排選舉上來,取代我爸,我爸被安排上講臺。從行政到業務,根本不是他的本行,學生家長鬧他沒有教學經驗,學校大會小會點名批評,他到處受挫。
工會主席是誰?
姓單,你應該認識,單美馨,和你一樣寫詩歌,去年進了行政編制,上面器重,正在培養上調。
她……單美女?小芥大吃一驚,她曉得單美女是城區高中教師,哪曉得就是乾坤學校的老師?還是工會主席。真是天地狹小啊,從來就沒有單獨的你和我,彼此總是被若隱若現地絲縷相連。那么,單美女進了行政編制,就免除上講臺的義務,專心謀詩謀位了。
小芥幾乎憤憤然了,但,看著瞪著雙眼的乾坤,她努力按捺下不舒服,笑著勸道,孩子家,讀書是你正事,其他事情,是大人們的。
6
代乾坤不愿意跟小芥走。小芥奇怪地問,還有心情在學校?
代乾坤哼了聲,說,你不就是問,我在學校不覺得丟人嗎?不丟人。我就是要在學?;蝸砘稳?,告訴他們,特別是校長,我爸爸代雄吊死了,他是以死拒絕和解,不是自取其辱,不是丟人的事情。小芥的心莫名地顫抖了下,眼眶發熱,她極力忍住,送代乾坤回校。然后,轉身回家。
放好行李,洗了把臉,小躺一會兒,混沌的腦神經絲毫沒有安靜,反而清晰生動地跳躍。
小芥索性起床,出門去看姐姐孫茵。
孫茵家居然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母親說,他們今天去找區委書記,難道上午沒有見到,拖延到下午,直至現在?還是……出現了意外?
小芥心急火燎地撥響母親手機。漫長的民樂《茉莉花》后,是懶洋洋的“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令人厭煩。再撥,還是沒有接聽。
撥父親電話。通了,原來他們在殯儀館。
小芥大驚,問,準備馬上火化?
不是馬上。再不濟,先拖這里來,死者安身嘛。
“不濟”兩個字猶如冰雪突降,襲身而來。小芥掛了手機,渾身冷颼颼地,發現外面飄零起小雨。她緊了緊身子,又朝殯儀館走去。
哭泣、喪歌,還有零星的鞭炮,在昏黃的燭光中,站不住腳跟似的,四處飄搖。涼寒的雨點摻和其中,淅淅瀝瀝,把這段時空肢解得支離破碎。
小芥握住姐姐孫茵的手。孫茵的手冰冷,臉龐蒼白,卻干凈,看不出風雨襲擊的后遺癥。但孫茵整個身體,毫無疑問地在這個時空破朽。她眼神空洞,嘴唇干枯,連握在小芥手中的雙手,也是散的,碎的。小芥不敢用力,生怕把它們碎成粉末。
小芥俯在姐姐耳邊,呢喃了一些話。告訴孫茵,她去看了乾坤,他在學校,狀態還可以,這些天,她的任務就是看好乾坤。
乾坤?孫茵夢游般地醒來,喊了聲。盯著小芥嘴唇。小芥重復了遍剛才的話,孫茵哦了聲,又破朽不堪。
孫茵母親端一杯熱牛奶遞給孫茵。小芥把座位讓給孫茵母親,拉自己母親到一邊,詢問上午他們找書記的情況。
還可以。母親點頭說,書記當即就去你姐姐家,看了你姐夫自殺的衛生間,發現衛生間居然還是裸墻,墻頂的水管凸出,而繩子還綰上面……母親有些哽咽,停頓下,又說,書記還算有良心,連說愧疚,沒有關心好百姓……
就這些話?
母親吸了下鼻子,說,他答應了,在他能力范圍里補償。
小芥想起代乾坤硬氣的“道歉說”,冷著鼻子哧一聲,說,補償?凡事都用錢來補洞,難怪不足以警醒,他們應該道歉問責。
唉喲,這還不是過個嘴癮?涉及到的當事人,幾乎都上調走了。
學校那邊呢?
校長來了,也道歉了,我們沒理他……誰曉得他心里是真愧疚還是假愧疚?不過,話分兩頭說,人家無非就是口頭打壓了下,當初你姐夫被下調到學校,安排是工會主席職務,說穿了就是閑職,他卻嚷著說要發揮工會監督力量,查學校食堂的賬查學校商店的賬還有印刷廠的賬,當然惹得那個校長記恨他。過了幾年換屆,校長搞選舉,據說校長早就背地里統一了思想。你姐夫第一次與那個女的是一樣票數,再選,那女的票數多出,你姐夫被選掉——只能說,校長安排居心叵測,卻抓不了證據,有什么辦法?
小芥的心堵得慌慌,干瞪眼,皺皺眉頭,卻無話。
母親繼續說,說到底,你姐夫啊,關鍵一步,被組織部安排到學校那一步,是大錯,他呢,根本就不能答應……我說啊,你姐夫那個性格確實不好,寫什么詩歌,口無遮攔,這看不慣那看不慣,弄得像一個異類,咳,就是處處樹敵——你以后要吸取教訓,所有的悲劇都是個人性格悲劇。唉,慘啊。
小芥鼓起嘴巴。母親又問,詩歌會提前回來,跟人招呼沒有——又轉口說,回來也好,晃個身,別跟人瞎起哄,你姐夫就是詩歌害了。
我的媽,你以為現在的詩歌,真的就是姐夫嘴巴和筆下的詩歌?南轅北轍嘛。不過,話說回來,即使路向一致,又怎么樣?小芥不喜歡姐夫的詩歌,也不喜歡詩歌會上看見的詩歌和詩人。詩歌害人說,讓小芥瞠目結舌。
母親看小芥一副摸頭不著頭腦的模樣,擺手說,罷,姑娘家,搞好工作,找對對象,才是正事,偶爾閑心,寫一兩首詩歌,也是錦上添花的好事,不深不淺,晃著臉面活著,多好。
這是肺腑之言,也是經世真理。小芥不是不懂,身邊到處是活生生的例子,比如,單美女??墒恰〗嫘南?,那算不了多難,不是我想不到,無論如何,我只是做不到。于是,揚揚手,示意母親別廢話了。
母親搖搖頭,看見有客人拎著花圈來,忙著招呼來客去了。
奶奶袖著手,坐在一旁,遠遠地看著靈堂,又似乎沒有看。小芥第一次發現,奶奶真的是老得弱不禁風了。她端杯熱茶迎上去,遞給奶奶。奶奶一把握住小芥的手,嘟噥道,這天氣往后是越來越寒了,咳,你們都得好好照顧自己。說著,眼睛滑向姐姐孫茵,不無擔憂地說道:孫茵以后怎么辦???不能住她那房屋了。
小芥猛然醒悟,那個房屋于孫茵和代乾坤都是胸口的錐子。往后,哪怕就是現在,哪里是庇身之所?分明就是鐵錐遍布,行之處之,步步皆傷。
馬上挪窩,馬上——奶奶放下雙手,手腳恢復了利索,找兩個兒子下命令去了。走幾步,又回頭吩咐,小芥,乾坤你這些天要多擔待些。
放心,這些天,乾坤吃住都在我那里。小芥轉身離開殯儀館。乾坤吃晚飯時間快到了。
7
多年以前。姐夫代雄因為一首詩歌聞名整個西城區。但別人聞名,給親朋好友是臉面生光是在貼金,而姐夫代雄呢?是抹黑,丟人現眼。這是父母說的,他們在飯桌上齊聲聲討姐夫代雄的偏執和怪異。
小芥還在讀高中,覺得好奇,快到舊歷年底的某個周末,跑到姐姐孫茵家。幾聲嘀咕后,姐姐孫茵搖頭嘆息,扔出一個小冊子。冊子很薄,書皮不過是比一般紙張稍微厚重的紙張,上書“西城詩選”四個大字。小芥翻開,開篇就是姐夫代雄的詩歌《斷代史》,還有副標題:告KFQ,副標題下,詩云:
我生活的空間窄小,
卻謊言遍布。肉林酒池的
一日三餐,養育夜晚這個不知羞恥的
爬行蠹蟲。他們開會、決策、表彰
卻背后勾搭,中飽私囊
挖掘經濟的土質,填充脂粉、掠奪
還有荒淫無恥,偷換血液和骨頭。
灰塵蒙面的日子里,我以詩洗臉
以求親眼一見,被人類學刪除的
斷代史的來臨。
小芥馬上反應過來,副標題就是姐夫代雄當時供職的單位西城經濟開發區最后三個字的第一個字母。這的確是膽大妄為了。
怎么就給上面領導看見了?
還不能看見?你姐夫他寫則寫了,還不滿足,竟然在他們單位的元旦迎新春晚會上,跑上去朗誦他的詩歌……孫茵顯然說不下去了,也許是懶得說,也許是煩躁。
小芥卻不死心地追問結果。不就是一首詩歌嗎?以小芥經驗,那些歌舞升平的場合,朗誦詩歌,估計聽的人寥寥無幾。
你姐夫的性格,你多少還是知道些吧……他朗誦了不說,還把詩歌打印出來,分發給在座的所有人,這是在宣戰啊。孫茵說到后面,聲音有些顫抖。
啊。小芥忍不住驚訝地啊出了聲。這個代雄,怎么說呢?簡直就是自命不凡的斗士,他以為他是誰?是正義的化身,是裁判法官,還是分贓不公后的禍亂者?小芥馬上否定最后一則猜想,代雄不過是單位副職,卻分管工會工作,與經濟人事巴不上邊,再加上性格輕狂狷介,恐怕誰也不想與之同謀。如此,他當自己是正義的化身了,是仲裁的裁判法官了。不過是自不量力自我加封,必定惹人憤怒。
他們——那些領導怎么樣表現?小芥繼續問。
請來參加聯歡的領導,當場都找借口離開。會后,你姐夫就被要求停職,而停職的理由是,工會經費被人舉報,有亂用亂發的現象。
孫茵眉頭越皺越緊,口氣也緊硬起來,繃得緊而直。仿佛只要空氣中某個小分子一蹦跳,立馬會斷掉工作、生活或者所謂的前程。
小芥安慰姐姐,說,別擔心,都是些不落實的虛事,他那性格,又不會貪污一分錢,能有什么事情?
那樣,我還倒省心了。姐姐幾乎哭出來,不過,馬上平靜了臉色,看見妹妹小芥一臉惶恐,說,我來勸他吧,都算了,平頭老百姓的日子,平靜最好。
小芥那年上高二,學習緊張,又臨逢期末考試,很快,忘記姐姐家的事情。
而第二年,正月還沒有過完。姐姐孫茵帶著乾坤來家里,尋找叔叔幫助,說代雄被調到西城區學校去了,他的位置被他那里的辦公室主任取代。
姐姐孫茵的叔叔,小芥父親,在西城區人大任職,雖是閑職,卻在西城區政府官場摸爬滾打許多年,關系也算得上盤根錯節。小芥父親一聽,也大吃一驚,嘟噥,這么快?似乎,代雄被調離,在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僅僅過了個年,就動了。
小芥父親沉吟一下,說,我還有兩年就要退休,求人的事情我老臉拉不下,不過,這事情似乎——我先去詢問下。
第二天中午,孫茵又跑到家里來。小芥父親正告,沒救了,就是代雄不朗誦那屁詩,遲早也會被調走,那后來居上者,有備而來。
姐姐孫茵哦了聲,嘆氣說,政府為某個年輕干部騰位置,竟然欺負平民百姓,隨便找代雄下菜,真是心寒。又自語,錯怪他了,我老是拿他的詩說事。
他寫詩又不是現在才寫詩,以前就寫,以前就給人落下把柄,還錯怪他。小芥父親吼道。
孫茵沒了聲音。小芥母親打圓場,說,代雄從行政到學校,這可是跨行業的,他可要找組織部門說清楚。
孫茵點頭說,找了,說組織部門安排他任職學校的工會主席,西城區學校也是掛了行政編制的……母親抬眼看著孫茵,問,這么說,你們同意了?
他不同意。不過,又能怎么樣?我倒覺得,他喜歡寫詩歌,不是搞行政的料,到學校去,環境單純清靜,比較合適。
還詩歌,肯定就是那些嗆人的歪詩給他惹的禍。代雄給人的印象就是不務正業,整天仇大苦深似的,寫詩亂說,又還攛掇當地文化部門搞詩會,人家活怕他。父親緊擰著眉頭嚷道。
孫茵紅著臉,愣愣地望著叔叔。
小芥父親擺手,又說,他那個脾氣,什么環境都容不下,你信不信,沒人的地方,他會跟他自己斗。
好了,咱們孫茵多好,沒聽說過代雄跟她斗,你嚷她沒理由。母親打斷了父親的話。
小芥知道母親的意思,姐姐孫茵心里也難過,她的丈夫在單位和行政圈子不受歡迎甚至備受垢議,而在親人面前也是受到排斥,這多少令人不齒,她又能怎么樣?退一步清靜些,也許就是她之所求。
姐姐孫茵走后。母親就搖頭嘆息,真是難為了孫茵這孩子了。
還不是自找?當初代雄不就是發表幾首詩,孫茵就迷上他了?哪曉得,根本就是個泡桐,官不成,名不就,一事無成不說,還到處栽刺惹禍,自個綰下的疙瘩自個解吧。父親還在氣憤中。
寫詩怎么啦?別把仕途悲劇栽贓到詩歌上,好不好?詩歌是詩歌,代雄是代雄,只能說,代雄寫詩不過冠名而已,我以后寫詩保證比他好。小芥最近對詩歌很有興趣,很是反感父親否定詩歌論。
咱閨女說的是,藝術文學歷來就是臉面嘛,搞那么殺氣騰騰,不是自找麻煩?小芥,我支持你的想法。母親朝小芥投來贊許眼光。
詩歌,詩歌。現在想來,小芥在心中不禁苦笑,姐夫的悲劇居然與詩歌息息相關,而小芥此時苦惱的加劇,也離不開詩歌。姐夫代雄自殺的悲劇,她似乎看見,詩歌的復雜面目,幾乎與生活的蕪雜多元等同。她還發現,許多潛伏于生活洪流里面的東西,借某些細節浮出水面,在從根本推翻她的認知。
8
晚上,接代乾坤吃飯。小芥告訴乾坤,大人們上午面見到了區委書記,區委書記也給出承諾,一定要給你們母子補償。
話還沒說完,代乾坤又激動地跳起來嚷嚷,補償?以為幾個臭錢就把我們打發了?休想,我要的是他們的愧疚,是良心不安。
小芥按住侄子肩膀,輕聲提醒,別激動,乾坤,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你們校長,當初的當事人都不在西城區了,而校長也去給你爸道歉了——乾坤又打斷,瞪眼吼道,他道歉?誰曉得他是真心還是假意?我看就是怕了,他提拔單美馨根本就是強霸硬上弓。我今天跑到學校來,就是想碰見他,當眾問問他,他憑什么……代乾坤的吼聲變成了哽咽。隨即,滾燙的熱淚紛涌而出。
乾坤,你冷靜些,我們慢慢說,你剛才說補償不行,要他們愧疚,他們愧疚不愧疚,都在心里,你怎么曉得是真心?這不,你剛才還不是在懷疑校長的道歉嗎?所以,我們不要虛的,就要實的,而書記也去你們家了,是當場承諾,經濟補償,還要分給你們廉租房。
他們當我們是可憐蟲,以為這點憐憫就平服我們的心,我不,偏不——你別這樣看著我,我今天就是異類,我就是代雄這個怪物產下的小怪物,我不服。乾坤撲在飯桌上,號啕大哭。小芥趕緊站起身,關閉上房間大門。
代乾坤的肩膀和后背,猶如被颶風掃蕩的水面,波濤洶涌,起伏跌宕。小芥的右手輕輕搭在侄子的背上,上下撫摩,盡力平靜那洶涌的水面。她想說什么,可是,出口的聲音也是哽咽。
是的,世間事,多不平。小芥吸了下鼻子,說道,我本來認為是好消息,才告訴你的,以為能夠換來你的高興,沒想到,還是惹你悲傷,我再不跟你說這些了,什么都不說了。
代乾坤的肩膀和后背慢慢平息,他仰起脖子,說,沒什么,這只是我的想法,補償我們肯定是要的,但我還要他們不安愧疚。
小芥點頭,說,有理,你想的,我們也想到了,哦——忘記一個細節了,書記去你們家,看見你們家還是買下的裸屋,當場就給你媽媽道歉了。說到這里,小芥住了口。剛剛止住淚水的代乾坤,眼眶又蒙上一層水液。
所謂庇身之所的房屋,眼見則傷,耳聞何嘗不痛?
代乾坤又不愿跟著小芥走。他能去哪里?
去殯儀館陪你的爸爸?小芥建議。
代乾坤沒有回答,大扒幾口飯,牛排絲毫未動,就放下了筷子,起身離開。
代乾坤慢騰騰地搖出飯館,任憑小芥的叮囑在后面四處零落,他頭也不回,也不答話。雙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里,走過馬路,朝斜對面的學?;稳ァ?/p>
小芥站在馬路邊,停下腳步,目送侄子回校的背影,看著那個在路燈下傾斜的搖晃的身子,逐漸變小,逐漸被高大的校門吞沒??墒牵龥]有動,她以為,就這樣望著,代乾坤就在她的視線內,而視線內的侄子,縱然遭受無法言齒的悲傷,也不會倒下摔跤。
從晚上七點到九點四十,有兩個多鐘頭的自習時間,代乾坤真的守在教室嗎?還是在等那個校長——小芥耳邊想起代乾坤的號啕聲還有“我不平”的申訴聲,她心一動,撥響了單美馨的電話。
我侄子家里出了事,他情緒不穩定,現在人雖在學校,可還是要我擔心,我就跟來了,你通融下,我到學校里面看著他,可否?
單美女還在“姐姐,稍息”茶樓參加活動,接到小芥的電話,應諾馬上辦好,又說木詩人就在身邊,是否寒暄下。
小芥斷然拒絕,催促單美女立馬辦妥。
三分鐘后,單美女安排辦公室的一個小伙子到校門接見小芥,自稱值班,引小芥到辦公室小坐。
經過教學樓時,小芥問,高一(六)班的教室在哪?小伙子指第五層樓的最西邊,說,高一(六)班兩最,最高層樓,最西邊。好找。
到辦公室,小伙子還安排給小芥一個電腦,說調節下。小芥道謝。小伙子又問侄子的名字。小芥笑笑,說,保密。小伙子哦了聲,自語,最近學校多事,一個老師在家自殺了,他的兒子就在高一(六)班。
小芥哦了聲,停頓下,又說,聽我侄子說過,我侄子頑皮,我晚上答應他父母來偵察下情況。
小伙子笑了,說,你可以隨時去看。哦,對了,既然是偵察,不必走明道,可以從西邊的樓梯上去,我給你放道。小伙子拉開抽屜,掏出一把鑰匙,找出其中一個。解釋,西邊樓梯可以直接上到樓頂,平時都鎖著。
自習鈴聲響過后,小芥跟在小伙子后面,從西邊樓梯上到五樓,拐彎,有一道鐵鏈門擋住了旁邊的教室與西樓梯的通道。小伙子拉鐵鏈鎖,發現鎖早就是開的。搖頭說,這些學生,真是無法無天,你去看吧,我去巡查。
小芥站在鐵鏈門邊的陰影中,斜對著窗戶,看教室里面,雖然窗戶半開,可看見的學生有限,代乾坤不在有限之列。小芥上前一步,輕移到窗戶旁邊,掃視教室,還是沒看見代乾坤的人?;蛟S沒有看清楚。她又朝前閃了閃身,看見小伙子正好走來巡查。學生都低伏下腦袋,小芥膽子大了些,更加貼近窗戶,終于,看見縮在窗戶后面的侄子,正抱著雙手,盯著桌面看。
小芥馬上從西樓梯撤退。
第三節晚自習,小芥又從西樓梯上去,溜到教室后面,窗戶關上了,她大膽地走過窗戶,回頭看窗戶后排,發現那個位置空著。代乾坤不見了。
上廁所,還是跑了?或是……小芥腦海想起侄子說的,我要他們愧疚不安,莫非找校長尋仇去了?
種種猜測,讓小芥心里起躁。有學生進出教室,她閃到鐵鏈門后面,決定等等三五分鐘再看。
漫長的時間里,小芥緊盯著教室門,沒有發現代乾坤。她掏出手機看時間,已經過去了七分鐘。又站了一會兒,覺得這樣不是辦法,退至樓梯口,準備撥打代乾坤的手機。
在手機的亮光下,她發現,通往樓頂的那個大門有光,門是開的。她爬上去,用手推,小鐵門果然開了。
代乾坤在樓頂上。他就坐在水箱邊。看見走來的小芥,驚訝地望了眼。
小芥偏頭看看樓下,黑暗強大,萬物狹小,幾乎沒有。她忍不住哽咽叫道,乾坤,你怎么跑這里來了?她蹲下來,握住代乾坤的雙手。
他一整天都沒來學校。代乾坤說道。他——小芥隨即明白,是指校長。
千萬別做傻事啊,乾坤,你這兩天不能呆在學校了。
小姨,我心里難受,你知道嗎?我眼前老是晃著他吊死的模樣,他好可憐啊。代乾坤嗚嗚哭了。
別哭別哭,小姨陪著你,知道你難受??梢呀洶l生了,我們再難受,還是要撐住,畢竟過去了,都會有個說法。乾坤,別哭了,這樣陷進去,要是你媽媽知道,她該多傷心……
我媽她……代乾坤停止了哭泣,輕聲問。
她當然也難過,不過,也不是你想象那樣,無法忍受的難過,她目前狀況還好,有那么多親人都守在她身邊。
代乾坤總算安靜下來。小芥握著乾坤的手,慢著語調說,要挺住,挺過去了,就是勝利,就是安慰你媽媽最好的辦法。你爸爸呢,人已經去了,哭鬧打罵甚至戰爭,都換不回來,我們古人最講究,去者要入土為安……好歹今天找書記,效果不錯,我們大人商量,后天早上送你爸爸火化,晚自習結束后,我們一起去殯儀館,盡盡你孝心陪陪他,后天早上你親自送你爸爸走吧。
9
關于遺書,直至送走姐夫代雄火化入葬,也沒人跟小芥提起過。小芥也以為,代雄自殺前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然而,姐姐孫茵臨時安就的臥室里的一張桌子上,擺放著代雄的遺像,安放遺像的鐵框下面夾進一張紙條,紙條上打印著一首小詩。當然是代雄的詩歌。小芥眼睛有些近視,再加上相框與照片顏色黯淡,小芥看不清楚,湊近了腦袋,心跟著眼睛讀出:
沒有詩歌的空氣里
尊嚴掃地。那么,請閉眼
默念:不與羞恥為伍,
背離就是救贖。我的親人,
死亡成為我唯一的戰斗,
而你們傷心還是平靜,都要記住
血總比水熱。
這定然是姐夫自殺前,留給孫茵和代乾坤他們最后的話了。以詩為話,以詩決絕。不是遺書,是什么?
寫過幾首小詩,開過幾個詩歌會,轉過幾次詩歌圈子的小芥,腦袋在湊近姐夫遺像的剎那,猛然有種感覺,詩,在姐夫那里不是單純分行的句子,而是……小芥又找不出合適的詞語了。就愣怔在姐姐旁邊,發現姐姐孫茵也盯著那首遺詩在看。
姐,你把這詩夾在相框……小芥的舌頭,猶如攔路虎堵住她后面的話。她頗感覺為難,嘴巴半晌沒有合攏。
這是代雄自殺前留下的話。以前,我老覺得是他沒事找事,性格不好,喜歡跟別人杠,又總是杠不贏,落得個憤懣不平的下場。我就想,凡事退退,忍忍,事情就不是那么回事情了。要說,代雄也聽了我的建議,一步步地退,退到沒有任何退路,退到兩手空空,可還是沒有任何改變,反而,他坐實了怪物和異類的冠名。孫茵幽幽說道。
小芥第一次聽見姐姐如此深入地講代雄。這些話,溪水般從松懈的石頭縫隙瀉出,緩慢而豐沛地流在小芥周圍,濡濕了小芥皮膚,她感覺涼寒又不得不接受。
它們定然是姐姐孫茵這些天來的第一次傾訴。
我聽乾坤講,代雄上臺給學生講課,講起詩歌,學生一直鼓掌,學生是喜歡代雄講授詩歌的。代雄卻被人告狀,說他煽動學生造反,于是大會小會批評,再加上學生考試根本不考詩歌,成績總落人后,學生家長就不依了,也鬧……他心里的苦……孫茵吸吸鼻子,嘆口氣,接著說,我總認為是詩歌給他惹的禍,要求他不再寫什么詩歌讀什么詩歌了,人家搞詩是栽花種草,他呢,全是蒺藜,我就說——我跟你揩屁股都揩不過來,你姐夫代雄卻摸摸臉龐說,你以為,我這張詩歌臉不值錢?你錯了,我被調到學校,說明那些人心虛。在學校被人排斥打壓,他們是怕我這塊真金,若是沒我這張詩歌臉,豈不是我痛他快?不干。我一聽,就好笑,覺得他幼稚啊……孫茵停頓下來,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滾落。
小芥把手巾遞過去,孫茵沒有接。她又吸吸鼻子,說,讓我說個痛快吧,我覺得難受又愧疚的是,他的……離去,我才理解了他,我忍讓了,一直朝后退,卻換得如此結局。若是我還照舊忍聲吞氣,代雄的上吊自殺,就真如外人看的,沒有尊嚴,是自求滅亡啊。
姐姐,你要干什么?小芥失聲叫道。
孫茵掃過小芥一眼,眼神釘在代雄相框底座夾住的詩歌上。她回答,能做什么?我只是要提醒自己,別忘記代雄說的,血總比水熱。
血比水熱——什么意思?小芥看看相框,看看姐姐孫茵。又想起侄子代乾坤所說的,要讓那些與代雄的死亡有瓜葛的人不安的話。她告訴姐姐孫茵,說,代乾坤說要……讓那些人不安,姐姐,你知道嗎?
我知道,為什么不能這樣?小芥,你和我以前一樣……唉,你怎么能明白呢?也許只有到我這個地步,你才會明白。
姐姐,乾坤這樣會影響他自己的。小芥匆忙提醒。
你多慮了,不是你想的那樣。孫茵擺手,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10
代乾坤就是你的侄子?
單美馨發給小芥的一個短信,要小芥猜測了半天。小芥心里敲響了鼓點,砰砰地起落,聲響喧囂密集。
最壞的想法是,單美女遭受到代乾坤的報復,是威脅恐嚇,還是直接被武斗?哪一種方式似乎對代乾坤都不好。他是不平,是難受,可畢竟還未成年,還是學生。任何一次出格行為,于他都是傷害。
過去將近二十分鐘,小芥回復,不假,我親堂姐的兒子,代雄是我姐夫。
單美女的短信回復很快,節哀順變。代乾坤把校長嚇病了,校長住進了醫院。
噢,原來單美女絲毫沒受傷。當然,作為接替代雄職務的單美女,又不是她自己安排職務的。
哦,乾坤又不是怪物,隨便就能嚇倒人,何況一個管轄三四千名師生的校長!
真的,代乾坤在我們開會時闖進來,指著校長說,你兒子讀大學了吧?他比我幸運。不過,老子早預言“禍福轉化,世界才能守恒”,誰曉得以后的事情呢?我爸爸他托夢告訴我,他忘不了你。校長本來心臟不好,會還沒開完,就被送進了醫院。
那小子,嘿,開玩笑的,堂堂的校長還當真?江湖風傳,單美女要高升了?
酸。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我借此機會辯白:代雄的死,是他自己的事,與別人有無關系,我難以定論,但絕對與我無關。我一個寫詩的人,生活單純,追求快意人生。
小芥突然氣憤了。抖動著手指,回復一個詞語:屌詩。
單美女似乎并不生氣,又圍繞詩歌,與小芥短信來去。大意是,催促小芥馬上完成上次“姐姐,稍息”茶樓詩歌筆會任務,木詩人要在下期隆重推出,機會不可錯過。并告之,木詩人主編的詩歌雜志,將于元旦后,評出年度詩人獎,繼續在“姐姐,稍息”茶樓召開頒獎大會。又神秘透露,小芥的詩歌很受木詩人看重,木詩人呢,性情中人,關照后學。這不,她上次贈送的詩集,木詩人將在雜志推出系列,還要來咱們楚江市西城區召開研討會。
說來說去,都是單美女的好事。
單美女還不罷休,問,小芥讀了她的詩集沒有?還望多多批評。
小芥回復,最近事情太多,心情不適合讀詩,等閑暇了一定研讀。本來要發出,又補上一句,我姐夫代雄也寫詩歌,早年還在大刊發表過組詩。
如果他謙和些,對詩歌專一些,可能就是另外一種人生了。嘆。對了,小芥,明天注意看咱們《楚江日報》,將有一個版面推介有關我詩集的評論。
春風得意馬疾蹄啊。單美女這奔跑的姿勢和速度,看來什么也攔不住。
單美女的短信還在唧唧到來。
小芥也不點開看,按住刪除鍵,全盤刪除。心中大致也明白,單美女呢,不過以代乾坤投石問路,找小芥分享詩歌帶給她的快樂,而最開心的事情,就是勾搭上頗有話語權的木詩人,可觀的前景可觸可摸,比如將召開研討會,將獲得雜志年度詩人獎。
匪夷所思。詩歌真是他媽的一個古怪,于代雄,是殺身大禍,于單美女,卻是大福。魔鬼與天使的混合體。
11
小芥,幫我在文學圈子打聽下尤莎莉的聯絡方式。
新寡后的孫茵,沒有沉淪下去,一個月內弄定政府給代雄十萬元的經濟補償,而其中,有兩萬元是西城區學校校長私人掏的。另外,孫茵母子搬進西城區剛剛建筑好的廉租房,舊房子空了下來。
孫茵神色沉靜,但看人看物的眼神,定定的,從空氣中穿透而來,有一種說不出來,又分明要人必須注意的力量。它們落在小芥臉上、眼睛上,小芥不禁眨巴了下眼睛。
尤莎莉,她是誰?我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小芥收回眼神,幾秒鐘后,搖頭。又接著詢問孫茵,是寫詩歌的,還是散文,或者小說?
她什么都不寫,從前當官,不知什么事情退出官場,買下一塊地,經營休閑產業,喜歡和你們文化圈子打交道。
這樣的人遍地都是——我幫你問問。
小芥馬上從單美馨那里問出,尤莎莉就是“姐姐,稍息”茶樓老板。單美女很執著地詢問小芥——你找尤總干什么?小芥回答,不干什么,我替人家問的,你把她的聯絡方式告訴我,我請你吃飯。
單美女哈哈笑了,說,小美女,找尤總不如找木詩人,異性相吸嘛,遠比找同性簡單得多。不過,我提醒你,木詩人啊,現在出國玩去了。
胡扯些什么?。啃〗嫘闹邪蛋到锌唷kS即,馬上明白,單美女是在防小芥呢,以為小芥也在為雜志年度詩歌獎溝通關系。屁。
單美女,放心地準備你的獲獎感言吧,這檔子事情,我現在沒興趣,我只是替一個朋友問聯絡方式,她們一度熟悉卻被歲月中斷了音信。這下,可以告訴我了嗎?小芥發出短信,疲倦地吐出一口氣。
單美女很快發來一個手機號碼。
小芥把尤莎莉的手機號碼以短信方式轉發給姐姐孫茵后,心中似乎恍悟,尤莎莉肯定與代雄有關,他們至少是熟人。
回家吃飯,問父母,你們聽說過尤莎莉這個人嗎?
正在挑菜吃飯的父母齊齊愣怔,把眼睛望向小芥。你問她干什么?
不是我問,是姐姐孫茵找她的電話,她到底是誰?。?/p>
父母眼光相互一對視,小芥心中疑惑更深——尤莎莉曾經給姐姐家帶來了麻煩。一個女人,給另外一個家庭能夠帶來麻煩,當然是破壞干擾,最經常的就是插足。
難道姐夫代雄和尤莎莉……小芥頓時來了興趣,好奇地問道,尤莎莉也崇拜寫詩歌的人?
瞎扯什么?父親拉下臉龐,瞪了小芥一眼。
母親鼻子一哼,說,人家可是胸懷大志的人,雖說名聲不大好,可像你這個年紀,就在單位獨當一面了,拳頭硬著,還崇拜詩歌?不過,倒是你姐夫代雄的臭詩成全了她。
小芥越來越糊涂了。
難道尤莎莉是當時西城區的組織部部長?
父親又橫了小芥一眼。母親倒被挑起興趣,悠著聲調說,不是,但與組織部部長有聯系,再繼續猜猜?
小芥父親用筷子敲了敲飯碗,很是反感小芥母親為老不尊的舉止,沾著飯菜的喉嚨吐出濁濁的語調,小芥,你告訴孫茵,現在找人家沒作用了,尤莎莉當初依靠組織部的力量,抓住代雄臭詩的漏洞,拱掉代雄,是過分了些,升了官撈了不少錢,可也沒好報,聽說患上了子宮癌,退出了官場——還找她,有什么用?
小芥總算弄明白了尤莎莉的前生后世。她眼前浮現出一艘火紅的小皮艇,皮艇上,一個身著雪白運動衣的女子,輕快而瀟灑地揮動左右臂膀,享受著青山綠水之趣。
而姐姐孫茵,在每一個面對姐夫代雄遺像的日子,用眼睛用心靈無數次地背誦他的遺詩:
沒有詩歌的空氣里
尊嚴掃地。那么,請閉眼
默念:不與羞恥為伍,
背離就是救贖。我的親人,
死亡成為我唯一的戰斗,
而你們傷心還是平靜,都要記住
血總比水熱。
小芥在心中這樣一對比,她知道,她很難去傳達父親的勸阻或者說命令。
12
姐姐,你聯系上尤莎莉了嗎?
圣誕節那天,小芥和姐姐孫茵一起在城區步行街閑逛散心。小芥猶豫再三后,問道。
當然,你給我電話那天,我就給她發了短信。從此,我們聯系上了,這一個多月來,我們天天聯系。
小芥停止腳步,轉過身看姐姐孫茵。
孫茵不接小芥的目光,眼神很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飄拂。小芥看見旁邊一排座椅,拉孫茵坐下。
你……在教訓她?
孫茵沒做聲。
你罵她詛咒她,是不是?
孫茵轉過臉,看著小芥,微微一笑說,小芥,我是那樣沒有素質的人嗎?其實,我也不是沒想過,要尤莎莉準備好,接受報應之類的話??扇怂悴蝗缣焖惆。犝f官場得意的她,三年前患病切除了子宮,至今未婚……事情已經走在我心情的前面了,我罵她詛咒她干嗎?
那你,姐姐,你給她發短信說什么?
我只是告訴她,代雄自殺了,而且是在家里上吊自殺。每天,我都要把代雄寫的詩,零星地給她發一些,還有曾經的組織部部長和西城區書記。
可他們……我聽說,一個調到省里去了,組織部部長也到襄陽下面一個縣任職去了,早不在我們楚江市了,你確定他們能夠收到?
是尤莎莉給我的聯系方式,應該沒有錯。也許,他們屏蔽了我的號碼,再不會收到,那是他們的事情。但我要他們知道,有些事情不是過去就真的過去了,它們有記憶,還會回來。而回來時,已經在時間中發酵甚至淬火,是要與他們的良心比試鋒芒的。
姐姐孫茵的話,雖然文縐縐地,卻凜冽堅硬。看來,性格再溫和的配偶,與渾身長刺的代雄相處久了,也不由被濡染吧。
小芥盯著身邊的姐姐,看見她眼角細密的魚尾紋,菊花般堆砌,層層覆蓋住她眼梢因為細長上挑而呈現的嫵媚。而尖尖的猶如小女孩的小下巴,將執拗又天真的心思,輕易地呈露給公眾。
姐姐,你要發到什么時候為止?
我要他們真心地說出,他們對不起代雄,對于代雄的離去,他們良心不安,請求原諒。
小芥輕聲唔了下,頗為狐疑地問道,姐姐,你這樣發短信,一個多月了,有效果嗎?
有吧……也許沒有,反正還沒有聽見他們的歉意,除了尤莎莉說過“抱歉”兩個字外,我暫時沒有發現他們在愧疚。
就是嘛,姐姐,就是他們親口跟你說“對不起”,你曉得是否真心——孫茵扭過腦袋,正視小芥,打斷她的話,說,可他們害怕,你知道嗎?小芥,人的心靈都是有承受底線的。代雄的底線是尊嚴,當尊嚴被他們徹底抽去,他只能選擇決絕人世的方式。我的底線是,受傷的心靈求得公正的說法,而他們呢?為官謀事,求得太平,可太平說到底還是一顆心的感受啊。
小芥點頭,姐姐孫茵所言,的確在情在理。
可是,紅塵萬丈,誰在看自己的心?往往是,一顆心在遭受疼痛時,才能發現它的存在。突然喪夫的孫茵能夠看見她的心,他們呢,會真如孫茵所言?小芥覺得姐姐的定論,多少有些虛妄——人與人從來都不一樣。
其實,在我發給尤莎莉第一個短信,我就感覺到她的害怕。她倒不是怕我怎樣她,而是天然產生的一種恐慌,否則,她也完全可以屏蔽我的號碼。那兩個男人,盡管沒有任何回復,也許接到我兩三個短信后,屏蔽了我的號碼,可他們還是會害怕。
孫茵瞇起眼睛,朝著空中不確定的地方打量,專注又散漫。似乎,那個地方,有她期待已久,卻又令她不能輕易相信出現的東西。她在辨認,在估算這個東西的真假厚薄,在準備如何承接,或者根本不打算應對,只是想,呆在一邊,以局外人的身份遠遠看著。
小芥也仰起了臉龐,睜大了雙眼,朝著那個方向看去。
13
元旦后第一個周末,小芥和單美馨又一起來到“姐姐,稍息”茶樓,參加木詩人主編的雜志年度詩歌大獎頒獎會。
單美女一身打扮,不亞于在國際電影節走紅地毯的明星,煞是惹人注目。行將處,男男女女都伸出雙手,與之擁抱。單美女呢,身體輕輕貼上,不多不少的笑容和恰到好處的聲音,將禮數控制在親切以內。
恭喜哈,單美女。披發詩人從旁側伸開雙臂圍來。單美馨迎上,甜蜜地感謝。披發詩人攏攏頭發,哈哈地爽朗大笑,不住點頭,眼色掃過小芥,說,為文就是為人啊,單美女真是不錯,關照后學也是我們的責任。
小芥放慢腳步,落在后面,自顧自地玩著看著??蓡蚊琅畢s不放過她,不時偏頭招手,嗨,小芥,跟上。
真是的。小芥不無嘲諷地翹起嘴角,無聲地回應單美女熱情的召喚,你走你的,喊我干嗎?以為我是你的跟班啊。
木詩人擦身而過時,突然掉轉腦袋,眼神與小芥對在一起。
木詩人好。小芥主動地伸出右手,與木詩人握手致意。怎么說呢,又不是不認識,相見不如碰面,再加上自己年少,主動問好,也是禮貌。
小芥——好久不見,越發美麗動人了。木詩人打著哈哈說道,小女孩子,很偷懶啊,上次筆會稿件,就差你的,回去補上,我照發不誤,怎么樣?
木詩人這話讓小芥生出一絲溫暖,笑說,呀,感謝木詩人美意,我可是蠢人一個,參加筆會,混混日子罷了。
哈哈,有名堂的日子也不好混,單美馨到底比你大,感受比你深刻,小芥要多多學習呢。
小芥嘻一聲,說,單美女啊,拿個詩歌獎,可謂腳下生云梯,提拔到文聯作協當領導去,我送恭賀唄。
你眼力不差嘛,小芥,加油。木詩人哈哈笑著,被后面擁上來的年輕詩人簇擁到前面去了。
無事的小芥又走到后面的江水邊。深冬的江水,清秀文靜。但身著白衣的尤莎莉,劃動火紅的小皮艇,搖蕩出輕快和繽紛。
皮艇仍然先是逆流而上,在晶亮的水波中披荊斬棘,嘩啦地撥響幽深靜謐的山水。那個逐漸剩下白色斑點的女子,曾經多么令人羨慕??墒牵藭r的小芥,說不出是什么感受。望望對面的青山,又去望被青山截斷的水流,還有水流上面的天際。它們就在四圍,吐納著天然之氣,充沛每一具走進的肉身,再排泄出肉身在塵世積垢的倦怠與傷痛。小芥不得不承認,這塊地盤,確實是散心的好地方。
小芥坐在樹下的凳子上。忍不住掏出手機,給姐姐孫茵發出短信問好。姐姐孫茵回復很快,問小芥在哪里,怎么想起了姐姐?
我在一個名叫“姐姐,稍息”的茶樓這個地方,參加一個詩會,看見尤莎莉,就想起了姐姐。
手機沉寂下去。很久,孫茵才回復,不過,不是短信,而是電話,小芥,那個尤莎莉,她給我道歉了,說對不起代雄。
你相信她說的是真話嗎?
我不知道,但無論真的假的,他們必須說出來,說出來了,我就相信,不說,我就不能停止。
那兩個呢?他們回復你的短信了嗎?
沒有。我有辦法,我會在舊歷年的最后一天,換個號碼撥響他們的手機——小芥急切地打斷,他們肯定還是不會接的。
不接?反正他們會回老家團年的,我找上門去……
手機里,姐姐的聲音沙啞疲倦,還帶著一股絕望的哭腔,越過薄薄的屏幕,鼓噪著小芥耳朵,再從小芥耳腔一路跌落到心臟,鈍鈍地彈跳。小芥的心就疼了。她喊道,姐姐,算了吧。
不算。孫茵果斷地答道,結束了通話。小芥握著手機,一顆心還在突突地跳躍。
嗖……嗖……耳邊傳來皮艇沖擊水面的聲響。順流而下的皮艇載著尤莎莉,快感十足,且優雅灑脫,給觀者留下驚鴻一瞥的回味空間。皮艇朝著小芥所在的岸邊劃來。
嗨,小美女,又見面了,上來一試?仰著臉龐的尤莎莉又在媚惑小芥。
小芥笑笑,沒出聲。只是定著眼神認真打量眼前這個女人??鞓分?,享受自然和生活的女人。而姐姐孫茵沙啞絕望的聲腔,在她心尖上狠狠地劃過。小芥忍不住喊道,尤莎莉,其實,你心里一點也不快活。
尤莎莉的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撮在抿起的嘴邊,打出一個響亮清脆的呼哨,劃動皮艇,皮艇絕水而去。
小芥轉過了身。
晚上,年度詩歌大獎頒獎會上,尤莎莉老總打扮得優雅而尊貴,她在熱烈的掌聲中親自上臺給單美馨頒獎,鎂光燈從各個角度留下她們笑容可掬的瞬間。小芥心中怪怪地想道,這空闊又寂寞的世界,真他媽的說不清白,眼前的兩個女人,都與詩歌粘著,一起干掉了代雄,卻渾然不知。
她忍不住在一張紙張上寫下一首詩歌,是給代雄蒙難的詩歌:
我生活的空間窄小,
卻謊言遍布。肉林酒池的
一日三餐,養育夜晚這個不知羞恥的
爬行蠹蟲。他們開會、決策、表彰
卻背后勾搭,中飽私囊
挖掘經濟的土質,填充脂粉、掠奪
還有荒淫無恥,偷換巖層和石頭。
灰塵蒙面的日子里,我以詩洗臉
以求親眼一見,被人類學刪除的
斷代史的來臨。
小芥折疊好??匆娪壬蛘喝萑A貴地走下臺,小芥迎上去,遞上紙條。邊走邊看紙條的尤莎莉突然停止腳步,臉色大變,眼睛轉向后面的小芥。小芥再次迎上前,說道,我是孫茵的妹妹。
這次,小芥親自聽見她的道歉,對不起,我請求你們原諒我年輕時的幼稚無知。兩行熱淚順著她滿是脂粉的臉頰滾落。
小芥轉身給姐姐發出短信,她哭了,要我們原諒她。姐姐你原諒吧,的確正如你所說,他們害怕。
姐姐回復了兩個標點,一個句號一個逗號。小芥馬上明白,姐姐孫茵給尤莎莉的是句號,而逗號,是給另外兩個人的。
隨后,是詩歌朗誦會。小芥一直坐著聽。聽著聽著,心中一陣波浪涌動。她不請主動上臺,盯著空中隱形閃爍的分行句子,清晰而完整地念出:
總是到了天黑以后,那片烏云壓來,
我在渴望光亮時,詩歌
你才姍姍來遲。我不得已
切割黃金的睡眠,與你兌換。
那些浸泡了夜色的詞句,從此
動蕩不安。黑暗模糊了尊嚴,
我寧愿與你面目不一。你的輕盈和自由,
聚焦于優渥、鎂光燈下的獎臺。
一路油滑為淺薄的唱和。
無法憑吊和寄予的江湖人生,
泡沫般衍生的屈辱、憤怒、悲劇及悲劇后面
的荒涼,曾經擰成脖子上的繩索,
引導一首從夜晚誕生的詩歌,向上索光,
而無法成仁。一個人倚窗于黑夜,
放聲拋淚。我不是在哭泣,是反叛
一首詩,洗劫這萬丈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