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李安導演,榮獲第85屆奧斯卡最佳導演獎、最佳攝影獎、最佳視覺效果獎和最佳原創音樂獎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真是值得一看的電影。
一是影片的奇幻色彩別有意味;二是影片借“奇幻”故事對理想與現實關系的探究,耐人尋味。
首先,電影是從“雜耍”進入藝術領域的,“奇幻”應該是其最初的本質。1895年,法國盧米埃兄弟拍攝的《火車進站》就是以“活動攝影”(cinematogrphy)開創了“電影”這個在當時極為嶄新的藝術門類的。其富有“雜?!毙再|的,火車沖向觀眾的“奇幻”效果,嚇得觀眾幾乎驚惶四散,逃出放映場。
當然,能有這樣的效果,也同這種“活動攝影”的另一個特點——空前的紀實性不可分割。也就是說,因為是活動的畫面,所以能夠眼見為實地反映真實的生活原樣。
從此,由他們所發明的“電影”不但在雜耍式的,不無理想色彩的“奇幻”中,給觀眾以好玩的娛樂感,在人類紀實工具的發展史上也展現出了劃時代的實用意義。
李安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正是電影的這兩個基本特點的充分發展和完善。
這部影片是根據揚·馬特爾獲“布克獎”的小說改編的,講的是一個生于印度,同時信仰基督教、伊斯蘭教和印度教的少年——派的海上遇險以及獲救的經歷。派的父親經營著一個動物園,派從小就希望與其中的一頭老虎親近。在派十幾歲舉家遷往加拿大的途中,所搭乘的日本貨輪遭遇了暴風雨,在海上沉沒了。
在這場災難中,派的家人全部遇難,只有派僥幸落在救生艇的艙蓋布上得以生存。與他同處一艇的還有一條鬣狗、一只斷了一條腿的斑馬、一只母猩猩,以及一只成年孟加拉虎,名叫“理查德·帕克”。
在漂流的最初幾天里,鬣狗咬死了猩猩,吃了斑馬,老虎又咬死了鬣狗,只剩下派和老虎相處。經過斗爭,無法戰勝老虎的派,選擇與它一起漂流。
在茫茫大海中,他們漂流了幾個月,派收集淡水、捕魚、捉蝦……盡力喂飽了老虎,也讓自己活了下來。此間,派和老虎還遇到了一個無人的,會因為酸潮“吃掉”動物,只留下人牙的“食人島”……最后,他們終于在墨西哥的海灘上獲救,而那只老虎,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原始森林里。
后來,保險公司為了給派賠償,讓他講述生還的過程,派講了這個故事,保險公司的人認為不可信,要他另編一個更令人相信的故事。而這個故事涉及到殺人和吃人……
在原小說中,有三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就是李安在影片中作為主體講述的。
第二個故事是李安在影片中用臺詞陳述的:派、其母親、水手和廚師登上救生艇。水手受傷很快死去。廚師將其吃掉。派不小心放跑了一只海龜,被廚師毆打。其母親與廚師爭執被廚師所殺。廚師把派母親的尸體扔進大海喂鯊魚。派出于憤怒殺了廚師,吃掉了他。
在這個故事里,各種元素和第一個故事里的要素,所做的對應是比較完美的:
母親相當于猩猩;廚師相當于鬣狗;水手相當于斑馬;老虎相當于派。
可是保險公司的調查員發現了破綻:
首先,是香蕉。當派講述第一個故事的時候,說猩猩是坐著漂浮的香蕉而來的。保險調查員指出,香蕉不會漂浮。當派講述第二個故事時,對這個細節居然沒有修改,派仍舊堅持說媽媽是坐著漂浮的香蕉來的。
這就向觀眾表示,這個故事是不真實的。
其次,是派的媽媽的下落。廚師是一個對食物很認真的人,他會吃老鼠,會把水手殺掉用肉做魚餌。對他來說,每一塊肉都是極其寶貴的??墒菋寢屗篮?,廚子沒吃掉她,卻將她扔到海里喂了鯊魚。這顯然是一種浪費,尤其是廚師已經吃過水手,對他來說,“吃人”的心理障礙已經消除,沒理由會這樣浪費食物。
這就向觀眾暗示,問題出在派的媽媽的下落上。
第三個故事是:派為了生存,吃掉了被廚師殺掉的媽媽。
這個內容在第一個故事中,對應為:派俯瞰海底,先是魚形成蓮花,然后又變成母親的容貌,最后疊加到了沉船上。以及泛起酸潮——胃酸的“食人島”。
李安在介紹自己的影片時,曾經說起過,小說的結尾有一些很血腥的成分——人類自相殘殺的描寫,電影中會刪減這些段落。他認為:因為書是讀的,電影是看的。我雖然忠于原著,但電影畢竟是電影。我在電影上不好做這個東西,感情上沒有辦法處理,于是我只用一個看得見的派來講這個故事,作為一種辯證的處理。
這個李安的“辯證”,就是指實用與理想的關系。
在目前放映的片子里,觀眾只能看到第一個故事。第二個故事一個鏡頭也沒有,第三個故事則只是暗喻加上臺詞??梢?,李安在處理小說素材,使之成為自己的電影時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蛘?,對第二個、第三個故事他也曾經拍攝過,但最后還是舍棄了。
那么,他所取舍的原則是什么呢?是實用和理想間恰當的,不無辯證的協調嗎?
需要說明,這里的實用,指的是實用主義,理想指的是理想主義。前者的特點是不相信規律,只受實惠、利益的左右,只講效果;而后者是追求信仰,堅持原則,重視看似虛無的,屬于精神領域的那些東西。
不言而喻,孽海求生是理想主義的;而吃人活命,就是實用主義了。
按照小說來說,實用主義的殺人、吃人是不得已,從而得以完成求生的理想主義任務。但是在現實生活中,不擇手段的殺人、吃人,是必然會留下惡果的,最終必然會傷害到生存理想實質性的成果。比如,吃了媽媽,終生后悔,見不得人,其痛苦生不如死。
因此,李安做了藝術處理:
影片淡化了殺人、吃人,只用了對母親的,海底生蓮的,具有絕望色彩的深切思念,加上“食人島”,來暗示可能是兒子吃了母親。
當然,李安也并沒有粉飾孽海求生的困境,他用了象征人類胃酸的“酸潮”來隱喻吃人?;蛘?,這可以被看作是實用與理想的恰當配置,在藝術上得到了辯證中的協調。
就李安本人的經歷而言,他就有點像派:
1978年,數學考試得過零分,高考兩次都落榜的李安,從“國立藝專”戲劇電影系畢業后,要去美國伊利諾伊大學攻讀戲劇系,遭到當時做中學校長的父親的強烈反對。父親給李安算了一下成才比率:要和5萬個人爭奪200個角色,加上還有語言、國籍等等障礙,前途實在非常渺茫。
但24歲的李安還是毅然決然地登上了遠赴美國的飛機。
這,難道不像派的“孽海求生”嗎?
此后二十年間,李安與其父親的談話沒有超過一百句。
2006年,李安憑《斷背山》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領獎時,他提及因籌備拍攝,未趕上回臺灣見父親最后一面,曾幾度哽咽。
這雖然不像派吃了媽媽的肉,卻真的是吞下了父子之間的愛。
在此期間,李安還多年因沒能找到一份與電影有關的工作,不得不賦閑在家,靠仍在攻讀伊利諾大學生物學博士的妻子林惠嘉微薄的薪水度日。
為了緩解內心的愧疚,李安每天除在家里大量閱讀、大量看片、埋頭寫劇本以外,還包攬了所有家務,負責買菜、做飯、帶孩子,將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
每到做完晚飯后,他就和兒子一起興奮地等待“英勇的獵人媽媽帶著獵物回家”。
李安偶爾也幫人家拍拍小片子、看看器材、做點剪輯助理、劇務之類的雜事。他有一次去紐約一棟很大的空屋子里,去守夜、看器材。
回憶起這段生活,李安至今仍然十分痛苦,他說:我想我如果有日本大丈夫氣節的話,早該切腹自殺了。
就這樣,在拍攝第一部電影之前,李安窩在家中當了6年的“家庭主男”,練就了一手好廚藝。其丈母娘曾經說:你這么會燒菜,我來投資給你開個館子好不好?
若非妻子林惠嘉鼓勵李安堅持理想,或許李安真的就去開館子了。
應該說,李安在這個階段,為了“孽海求生”,是吃下了妻子的心血與汗水的。
直到拍攝《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李安還在“吃人”,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他在影片首映時,在北京對觀眾說:有一段時間我想做“烈士”,拍一部最貴的,能名留青史的藝術片。
他強調:這部電影不只具有娛樂性,也希望觀眾看到它的思想深度。
他說:因為投資實在太巨大,自己心里其實也有負擔。投資在二三千萬以內的東西,我可以隨便拍,我本身有這個市場價值。我的資質可以頂住某一個價位,甚至,可以超過過去價位的好幾倍。目前為止,我只有兩部電影有過商業壓力,一是《綠巨人》,另一部就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李安說:電影投資公司也很緊張,我口頭上形容影片效果的時候,他們都會覺得很興奮、很想砸錢,可是我說我有思想要放在電影里面講的時候,他們就會緊張——這個東西怎么賣呀?尤其《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在探索人的幻覺是什么,電影本身就是幻覺,怎么在幻覺里面再探索,如何從幻覺里鉆出來,這讓他們很緊張。
李安說:電影公司為了穩妥起見,希望他按照好萊塢娛樂大片的模式來運作,放棄艱難高深的哲學探討。不過,李安堅持:我來拍片,我要對得起原著,對得起觀眾,不能把作品膚淺化。
他說:我希望商業和藝術能夠達到很奇妙的平衡。
他還說:有一段時間我很想做“烈士”,拼了,我就藝術到底,拍一個最貴的藝術片,能夠名留青史的。在我的內心,藝術良心跟商業壓力、讀者的期待、我本身的滿意度,還有電影公司的一些“賣座公式”糾纏在一起。對我來講心靈的折磨非常大,有時候也會覺得,不如像“派”那樣跟老虎漂過太平洋,管他哪天到岸。
在這里,李安提到了“人的幻覺”,其實,他指的就是“理想”。
求生的理想,通過宗教和生活苦難的磨練,在精神上得到新生的,離開根植于本能中的獸性的理想。
這些,在該影片中分別對應的是:
派對基督教、伊斯蘭教和印度教的探究和稚氣未脫的崇信;其在大海上,面對雷鳴電閃中,仰天對上帝的呼吁、祈禱;對海洋深處的觀察,對海天一色,點點繁星從夜空閃爍到海底的幻覺,包括見到蓮花和媽媽的幻像;以及其與獸性十足的老虎的交往、共生,甚至搏斗;還有對“食人島”的迷戀與幻滅……
最后,是那只代表獸性的老虎,頭也不回地離去,宣告其理想的完成。
在此過程中,派和李安都是用盡了實用主義手段的:
派按照說明書,認真地扎排子,使自己飄在救生艇之外,是為了躲開老虎,求得安全;李安的認真做家務,提高廚藝是為了安撫養家的妻子,以求生存的平衡;派給老虎喂魚、喂水,是為了與老虎共生、作伴;李安給兒子講:我們要等“英勇的獵人媽媽帶著獵物回家”。難道其用意不也是相同的嗎?
事實上,李安就差沒有真的去開館子了,否則,他就有可能被淹死在生活的大海中,成為“食人島”上那一顆小小的、包在蓮花中的人牙了。
其實,在真實的生活中,有智慧的人都知道:面對人生,在宏觀的方面,我們必須堅持理想,做一個理想主義者。但是,在面對具體的事務時,不做一些實用主義的妥協,則是不現實的,是難以保持對理想的追求,從而得以較為完善的達成的。正所謂:既要低頭拉車,也要抬頭看路。
以李安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為例,他如果不追求其思想上、藝術上的理想,沒有原則,也許早就放棄拍攝,或者拍出一部膚淺的爛片了。但是,如果他只是簡單地堅持原則,不在具體的拍片手段上,做實用主義的努力,則影片也許就無法完成。
對這部影片的拍攝,李安說,最難就是大海,它是不可能真的在海上拍攝的,所以:
我在臺中找了廢棄的水南機場,把機庫變成了攝影棚,把一條跑道變成了存放容量6,750噸的水箱的地點,蓋了一個75米×35米的大水池,這邊造浪、那邊消浪,營造不同的浪型和起伏,使它在鏡頭里看上去像真的大?!?/p>
可想而知,如果對此沒有實用主義的態度,光憑理想,非要在海面上拍攝不可?那么,要么就是拍出來效果不好,要么就是根本拍不成功。
同樣,用蘇拉·沙瑪,這個沒有表演經驗的新人扮演男主角“派”,也不能算是理想主義的。如此大的投入,寄如此大的希望,一般的導演都會請著名的一線大演員擔綱。但是,李安卻非常實用地反其道而行之,請了一個新人。他說:
我遇到這個小孩很有福氣。他很有靈氣,甚至不做什么也會讓你好奇。他像是一個小活佛,只需要你把他點醒。
這話說明,他當初是冒險的,對蘇拉·沙瑪并沒有十分的把握。
李安還說:這個小演員三個月沒有發過脾氣、沒有受傷、沒有生病,資深的演員很難有這樣的表現。
可見,在他的理想中,資深的名演員依舊是標準。
最有趣是影片中的老虎。李安說:
拍動物比較難,我們有四只老虎在片場,但是很多鏡頭都是用數碼制作的。
如果李安以一種理想主義的態度對待影片,要求非拍真老虎不可,其效果,必然會不如現在呈現在銀幕上的。
李安還說:我還學習了這些老虎的個性、行為和舉止。我怕特效公司的人把人的意志注入到里面,按照中國人的思維,要他們學會“天人合一”的思維,尊重老虎原有的樣子。
顯然,這里“把人的意志注入老虎”是理想主義的;而“尊重老虎原有的樣子”則是更為具有實用主義精神的。
包括李安將影片的拍攝地點放在臺灣,也是非常實用的。因為對臺灣來說,他是本地人,許多影人都是他的朋友,更容易得到幫助。反過來,他也能以自己的工作,為臺灣的經濟作出一些貢獻。
或許,揚·馬特爾和李安都有理想與現實應辨證協調的認識,所以,他們給那頭飄洋過海的孟加拉虎起名叫“理查德·帕克”。這個名字是一樁真實的吃人船難故事中,十七歲主人公的名字。
1884年,英國“木犀草”號游船沉沒,四名船員被困在南大西洋上。漂流中,三名成年船員理性泯滅,殺死了生病的理查德·帕克,分食他的肉以求生。
獲救后,殺人、吃肉者被送上法庭。法庭發現,無論是基于法律先例,還是基于倫理與道德,在普通法上,根本沒有任何針對謀殺指控所涉及的危急狀態的辯護理由。
經審理,被告中的一人因為當時沒有同意殺人,被免于起訴。
另外兩個殺人者,被法庭依法判處死刑,但考慮到當時的情況,建議予以寬赦。
最終,女王將刑期減至六個月監禁。
最有意義的是:由此案確立了一個普通法的先例,也就是:危急狀態無法構成對謀殺指控的合理性抗辯。
在英語世界里,此事非常著名,“理查德·帕克”這個名字和海難聯系在了一起,意味著漂流中的,為了救命的,實用主義式的自相殘殺。
實用主義在此被人類社會所否定,彰顯了理想的文明基礎。也就是說,哪怕是為了生命安全,這樣高尚的目標,追求生存這樣無可非議的理想,還是要講究手段的。不管不顧的只要“抓住耗子”就是好的,有可能帶來最壞的規律性的結果和法律的制裁。
猶如今天我們的生存環境、自然生態、經濟形勢,直至文化狀況,全面的,為了短暫物質利益所帶來的,全面的破壞,是絕對難以得到修復,而且,遲早要被追究責任的。
無疑,我們應該吸取教訓,學會用智慧燭照理想,以聰明把握所面對的實用需求,以便完成時代賦予我們的,負擔著歷史重任的,壯麗的“中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