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在青天
我老家的村子叫高家莊。有山有水,那時候我們不吃魚,所以河里魚多,把一只柳條筐罩在兩塊石頭間,用一根柳條在石罅里捅,魚像春天的柳葉一樣飄出來。那些飄進筐子里的魚多半會在河灘上曬死,只有百分之一的魚會被淘氣的男孩在石板上燒烤,再被浮皮潦草地吃掉一點皮肉。我到現在都不明白在那個物質極為貧乏的年代,魚咋就沒成為我們餐桌上的美味。
印象中沒有大魚,我猜想這跟河里總是漲水有關。因為每次漲水,大人會說,有一條“鮫”壓著水頭走了,我每次聽到“走了”就想入非非,覺得那“鮫”是一個志存高遠心有歸宿的幸福的主兒。心里充滿對“鮫”的羨慕。
后來家里有了一條大魚,黑色的,那是百里之外的叔叔送來給我們的。黑魚養在一只陶缸里,陶缸在后院,注滿了水,沉重無比。我每天趴在缸口向水里看,大多時候只能看見我映在水缸之中的臉,但我確定有一條大的黑魚在水缸底。天一天天冷了,再后來水面上結了厚厚的一層冰,我去看那些冰,每天都去……我的記憶在此中斷,陷入漆黑。
我覺得我至今都沒有成為一個好作家是因為我似乎無力回憶,我那些難得的零星的回憶又總是折斷在莫名其妙的地方。
多年后,我在爸的博物館里看見很多的陶罐,漢代的,我忽然想起那只盛黑魚的陶缸,但是記憶恍惚,我想最應該打聽的兩個人是外公外婆,可他們去世了。
我在這樣的憂傷里渴望表達。
這個夏天的一個午后,我在家里坐著,忽然渴望游泳,強烈到不可遏制,于是我開車到了水庫,水庫有個好聽的名字——仙娥嬉。在我走向水邊的時候我看見我弟,我又瘦又高又黑而結實的弟弟。我猜他肯定在這附近釣魚,看見我來,走出來打個招呼,我就對他說,你就在這邊釣你的魚,我去游上兩圈,然后咱們回家吃飯,我弟冷淡地對我說,今天你不要游泳,游了,連累我沒你這個姐姐了。弟弟向來說話幽默,但今天卻惹我生氣,只好故作輕松:你不是說我游得像魚一樣好嗎?我弟說,魚游的好。可到了岸上,弟弟隨手一指,我看見成排的魚橫陳在草地上,很壯烈,我說你裝魚的水桶呢?弟說在巖石下,早都裝不下了。我說那你干嗎還釣?弟說你總以為釣魚的人是為了魚?我說不為魚你還釣魚卻不釣空氣?他說這話要跟你理論起來恐怕比修這座水庫都費時間。我說我正沒時間聽呢,我要去游泳。弟的手臂伸過來,今天我不準你游泳。我趁勢向后一躍,像魚躍上水面又再次入水一樣,拋一道白光旋即入水。我當然沒忘在這個過程里讓一個笑容完成在臉上。我有一半想要打擊弟弟的意思,但又想要叫他放心。
一串水泡在我入水的地方飛起來,我看見我像一條真正的魚那樣,在屬于魚的水波里自由自在地游泳,“一天到晚游泳的魚”,“鳥在水中魚在青空”,我聯想到這些。我看見藍色水波讓我的白色泳衣看上去潔凈無比,讓泳衣上的花朵嬌艷無比,讓我的皮膚滋潤無比……我看見無數的、各式各樣的被我驚散了的魚兒重新聚攏,魚兒跟著我一起游泳,我上浮它們上浮,我下潛它們下潛,我掉轉頭回游它們也跟著我回游……這些可愛的魚啊,這些心無城府、辨別不出什么是蟲子什么是誘餌的魚啊!我沉溺于眼前,帶著那些魚穿過水草、穿過斜伸而出的石頭的罅隙、穿過時而溫暖、時而涼爽,時而明亮時而幽暗的水流,向前,向前……
漸漸的,開始時那種水從身邊滑過如同絲綢的感覺變得越來越黏膩,一陣疲倦襲擊了我,使我的眼睛渴望閉合,我的頭發飄搖如水草,我的身子被水簇擁著,卻渴望找到干燥溫暖的床,這讓我像是要進入睡夢前的那截混沌,我忽然想到我那也許還等在岸邊的弟弟,可弟弟這個概念瞬間就淹沒在那片混沌里了……
一陣忽然吹來的涼風使我裸露太多的身子打了個冷顫。我看見我站在岸邊跟弟弟吵架,我聽見我的聲音在說:你以為你釣了幾年魚,寫了幾篇“湄語”、“在水一方”,“魚在岸上人在水里”的狗尾巴文章就自比水神了?我看見我的弟弟依然用他那一貫的幽默風趣的樣子說:你瞧你跟我吵架把天都吵黑了,你總不至于夜泳吧,我記得你是害怕夜泳的,我讓你晚上跟我夜釣你總是不肯。
我抬頭看天,我看見太陽在山的那一面正自沉落,襯得山頂那些松樹像烈馬的長鬃,我忽然感到我的頭發像水草似的飄在水底一定十分的寒冷。多像我小時侯的那只黑魚啊。
我渴望游泳的欲望土崩瓦解。而我寫作的欲望卻火焰般地升騰而起。
巴巴鎮
嘰嘰問,好事情里有難過的成分,怎么辦?
怎么辦?我懶得說話。
只能是記住好的部分。
我看行。
現在,我和嘰嘰網上混熟,我知道嘰嘰住在巴巴鎮,一萬人口的小鎮,卻是巴望省人均納稅最多的鎮子。巴巴鎮的富裕緣何而來?嘰嘰答,沒礦產,沒能源,也沒像樣的景點,巴巴鎮的富裕,得追溯到她父母那一代。三十年前,她的上代人推選出一位致富引路人,當中國農村大面積包產到戶的時候,無地可種的巴巴人另辟他徑。沒地,有勞力,那就發展工業,生產耐火材料,于是,當別處綠油油的麥苗覆蓋了原野的時候,巴巴鎮人生產的耐火材料堆積如高山,巴巴鎮快速完成了原始積累。他們接著開藥廠,制造玩具,他們的品牌全國叫響,如今,嘰嘰這樣30多歲的人已經是“富二代”了。
我調侃嘰嘰活著就是消耗金錢。嘰嘰說,你來看看我的生活。
高鐵如風,轉眼到了巴巴鎮,我向那個身材高挑的女子走去,嘰嘰說,你倒比網上漂亮。我們鉆進一輛黑色的寶馬x3里。
汽車盤山而上,煙樹在秋風中如火把照耀,十分炫目,能看出這是較長一段封山育林的結果,嘰嘰停車,我看見三棵古老的橿樹呈品字形在群山之中一個小小的平臺上矗立著,如上蒼的大筆點染,老樹就是老樹,站在樹下,只覺得神清目明。嘰嘰說,巴巴鎮在很早前肯定是蒼山翠綠,松濤陣陣的,那時候巴巴鎮的每一片山坳里都奔騰著白浪翻滾的溪流,后來人多了,人砍樹,蓋房子、蓋牲口的圈舍,人日復一日的砍柴做飯取暖,人還幻想把山弄平,變成可以播種的梯田,但是,上天不依人的意愿。嘰嘰停下來,止于此刻,兩個女人,三棵橿樹,在萬山中這小小的平臺上。
再次出發向高處,這次停在一大片秋菊的露臺上,到了。一幢小樓藏在一個山洼中,小樓迎東,蓮花瓣般的山巒緩緩舒展開去,如此悅目舒心的所在,就是好風水吧。
像很多村鎮在現代化的今天一樣,嘰嘰的家里一應物件都是中國有名的品牌,透出實用與簡單。
嘰嘰和我聊天的那個蘋果牌筆記本電腦,在一張大床邊靠窗的桌上,窗外一片竹子,靜雅。
嘰嘰讓我喝茶,說她去接孩子放學回來,午飯在家里吃,因為要陪孩子,下午我們去鎮上。
嘰嘰在不到十五分鐘來去,身后跟著兩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子,之后開飯,之后男孩子睡覺,看著孩子的房門關上,嘰嘰似乎嘆息了一聲,目光有點渙散地問我,要不要去樓上睡一會兒,那個房間是專門為迎接你我仔細清掃過的。嘰嘰說,半小時后她要喊醒孩子們,再把他們送到學校去。
我說不睡,等一會兒送孩子時我們一起出去。嘰嘰眼神溫暖地看我一眼。
我們走進愛爾蘭咖啡館的時候是下午三點鐘,兩點鐘的時候我們就在鎮上了,但是對我來說,這是一個荒涼的鎮子,有三家所謂的茶館,另兩家兼賣茶、賣啤酒、還有速溶的咖啡,甚至還有一家也兼售茶葉蛋和煎餅果子,這家愛爾蘭咖啡館也是賣速溶咖啡,我看著店員把一包三合一的雀巢咖啡沖進玻璃杯子,差點過去阻止,但是我還是忍住沒說什么。我看嘰嘰,我看見嘰嘰在看我,我似乎又聽見一聲熟悉的嘆息。
嘰嘰說,慢慢喝,我們有兩小時,晚上不用做飯,我帶你去六號銀行邊的燴面館吃面。
六號銀行?我很好奇。
是。鎮子上最多的是銀行,有11家,銀行取款機大街上只一個,嘰嘰說,再多,也沒幾個人去那里取錢,不習慣。嘰嘰說她也不在取款機上取錢,覺得心里不踏實。
燴面館人頭攢動,熱鬧非常,年輕的,中年的,甚至很老的人,都能見到。嘰嘰和我總算等來兩個空位,嘰嘰很耐心,仿佛在這里等座是一件愉快的平常事。
一碗面使我倆滿臉熱汗,我好奇嘰嘰臉上的空茫暫時消失。
等我們走到燴面館外,嘰嘰臉上的空茫再次浮現:去哪里呢?要不去健身廣場看看?健身廣場依山而建,直達山頂,在那里衍生出一個闊大的平臺,臺球、羽毛球、網球館一應俱全,各種健身器材看得人眼花繚亂。遺憾的是,并沒有人在那里使用它們,這真像個奇跡。我在這個時候莫名其妙地問了嘰嘰一句,你丈夫呢?半天了,我沒聽你說過他。嘰嘰說,她丈夫廠子里的訂單快要堆到屋檐下了,他就是不休息,也完成不了廠子里的訂單。她丈夫若是回家,她也得跟著焦慮。說罷,嘰嘰打了一個嗝,她說“丈夫”兩字,使她聯想丈夫不斷響起的電話聲,聽見丈夫的電話聲,她就由不得要打嗝。
我們傍晚返回家,兩個男孩已托同學的母親送回,弟弟給媽媽告狀說,桌腿不平,哥哥剛拿媽媽的一沓鈔票墊上了。我們被男孩的話怔住,看桌腿,那里果真壓著一疊百元鈔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