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玩”道“藏”

這玩字，天機當有

玩是一個人先天就具有的品質或性情，它是一種天賦靈機。當年王世襄先生曾說：“一個人如果連玩都玩不好，還能把工作干好嗎？”王老此言與當年李鴻章罵手下人的那句“連官都當不好，你還能干啥”，似乎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可見一個人要有出息，要工作出色，首先得會玩，或說讓自己的生活有色彩，有情致。

毋庸諱言，王世襄先生是最會玩的人，同時他也是將天機發揮得最好的人。過去曾有“玩物喪志”一說，但那些“喪志”者只能說是不懂“玩”和不會“玩”的人，或說只是為“玩”而“玩”的人，故而才會一“玩”即“喪志”。而如王世襄先生，是在玩中有目標、有追求，故自會樂在其中，把玩的過程視為享受的過程。如他傾其半生精力搜集書畫古籍、明式家具、金石匏竹，為了解說一本明代漆器的書，會專門找到數位老漆工結為師友。正像他自己所說：“收藏之樂不在據有事物，而在觀察賞析，有所發現，有所會心，使之上升成為知識。這是我多年堅守自珍，孜孜以求的。”他每收一件器物，從沒有想到將來會增值多少，從未在經濟價值上考量過。他追求的是把玩其中的快樂，賞析其中的文化。正因為如此，他才會由大玩家成為大學者。

王世襄先生逝世后，我曾寫有《世間已無王世襄》一文，回憶我與王老交往，王老為我第一部散文集《不素餐兮》題寫書名的過程。在那篇文章中，我說王世襄先生是當代中國學者里最會玩的人，同時又是玩家中最有學問的人。也正因為如此，他身上才有了那么一大串頭銜：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國家文物局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研究員、著名學者、著名文物專家、文物鑒定家、美術史家、中國古典音樂史家、民俗學家、收藏家……這些職銜都太嚴肅了，我則更喜歡人們這樣稱呼他：放鴿家、斗蟲家、馴鷹家、養狗家、摔跤家、火繪家、烹飪家、美食家、書法家、詩詞家、髹漆家、明式家具家、中國第一玩家。總之，他是中國文化里最博雅的鴻儒，他的每一類玩物，每一種玩法，每一部著作，每一個“家”，都是中華民族文化最權威的注腳之一。

其實，世間有成就者也多是會玩之人。如魯迅先生不僅是一位思想家和文學家，同時他也最會休閑，最會玩賞。在他所生活的那個年代，對于能夠享受到的東西，他都盡情地去享受。他吃好的喝好的，不但抽煙，還愛看電影。曹聚仁曾在《魯迅評傳》里寫道：“許廣平說魯迅愛看電影，……這是他的精神休息。他要坐樓座，付最高的票價，把心神松下去，好好欣賞一番的。他不一定選擇好的片子，幾乎偵探片、打斗片、滑稽片、生活風景片，他都看，也愛看五彩卡通片，他就和海嬰一樣的開心。”魯迅還愛坐汽車兜風。在當時汽車還未普及，坐汽車不是一般人能消費得起的，而魯迅卻沒事就愛帶著孩子、愛人，坐汽車兜上一圈。他還喜歡玩彈弓，并用彈弓射隨地小便人的屁股。魯迅也愛收藏，除了古籍、漢畫像拓片、碑帖、外國版畫之外，還收藏陶俑、中國現代木刻版畫、銅鏡以及古錢幣等。他還喜歡玩箋紙，并與鄭振鐸一起編輯并木版水印了《北平箋譜》，成為20世紀木版水印中的杰作。正因為會玩，才使魯迅的天機發揮得淋漓盡致，才使他在55年的歲月里，把生命之歌唱得嘹亮激越，讓我等后世書生尊崇有加，不勝神往。

香港的董橋先生也是一位會玩會藏會寫的高手。他曾在《留住文字的綠意》一書中說：“時代要有生機，語文要有新意，否則山水人文轉眼都老得優雅不起來了。在文化意識上，我很懷舊，卻也不甘心放縱自己化為故紙堆中的書蠹。我只希望在安裝了空調設備的現代書房里，依然會有一盞傳統的燈影照亮我的原稿紙和打字機。新和舊是可以同時存在的；多少前朝舊宅的深深庭院里，處處是花葉掩影的古樹。房子和樹是老的；花和葉是新的。”會玩也能與時俱進，也能成就斐然，董橋最是佼佼者。

會玩者，工作自然不俗。創新工場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李開復曾對心目中最高境界的工作狀態做出過這樣的詮釋：“你以為我在玩，其實我在工作；你以為我在工作，其實我在玩。”這與王世襄先生的言行可謂一脈相承。由此可知，生活“玩”得好的可以“玩”出個魯迅，文博“玩”得好可以“玩”出個王世襄，玩出個董橋。同樣，數字“玩”得好可以“玩”出個陳景潤，電腦“玩”得好更可以“玩”出個比爾·蓋茨。這些，都誠如前故宮博物院院長鄭欣淼先生寫給王世襄《賀新郎》詞中那一句：“原本人生多趣味，直待搜求參透。這玩字、天機當有。”

收藏是深情人的事

公元1128年，45歲的李清照和丈夫趙明誠在青州的一片大火中南渡，偏居金陵。一日上街，見一小女子攜琴賣身葬父。李清照不忍，盡其身上所有錢資救下小女，買下瑤琴。以后戰亂連連，李清照在奔走流落中，始終舍不得丟下這把琴。最終夫婦倆客死江南，這張琴也幾經輾轉，歷元、明、清三代，流入古都金陵的鼎盛世家中。

最終這把琴為南京著名古琴家張正吟所得。張正吟是張大千的學生，妙手丹青，還一生愛琴成癖，對琴藝造詣頗深。他得到此琴后，請好友、著名學者高二適先生賜筆，著名篆刻家徐石橋先生著刀，在琴上刻下了自己寫的一首詩：“廿年操縵不知寒，一曲淋漓世所參。南國歸來添喜訊，新詞古調更誰諳。”后來他傾其所有，又購得“碧霄佩”等三把有名的古琴。“文革”中，這位世家子弟，雖家徒四壁，吃飯都很困難，但就是不舍得賣掉古琴。有一次，他實在忍受不了被批斗，于是就到燕子磯去跳崖自殺，生死之間，他放不下自己的古琴，又從崖畔退了回來。張正吟晚年，將三把古琴分別送給了自己的三名古琴弟子，他們是古琴界鼎鼎大名的李禹賢、龔一和馬杰。那把李清照彈奏過后來更名為“正吟”的古琴給了龔一。

一把古琴，從李清照到張正吟，傾注了多少代收藏家生生死死之深情。千年的往事和遺愛，要由自己百年的心情和見識去經受。這其間，都是緣于他們的一腔癡情和一生癖好。可見收藏是需要深情的。一件藏品或許就是一生情感的寄托，沒有深情，如何才能做得藏家。

孔子在《論語》中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指的就是興趣高度集中穩定發展的結果，這種結果表現為一種愛好、癖好甚至癡迷，所有的收藏愛好者都有過這種過程，所以癖是收藏家的“通病”。其實“癖”并不是一種病態，它是心性所至，衷心托懷的一種情感表現。誠如晚明張岱在《陶庵夢憶》中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癖”是積久成習的嗜好，這里指對某種事物執著的愛好；“疵”指毛病。生活不需要無癖好，沒毛病的所謂圣人，因為圣人往往無真情、無真氣，既使可愛也可愛不到哪里去。對一物、一事、一人愛而成癖，從一而終，不僅證明其心性純正，還說明其人對事物有堅定不移的信念，有對自己癖好的透徹理解，有高度的充滿智慧的自信，有不為外物所惑所迫而棄之的遠見。“少則得，多則惑。”這是《道德經》里的名言。專一致至，深情成癖，必能有所收獲，必能成就一番大事。這不僅是搞收藏所必須具備的深情潛質，同時也是一種積極而陽光的人生態度。

無癖難成收藏家。古代的大收藏家如董其昌、陳介祺是這樣，現當代的張伯駒、嚴載如、王世襄、馬未都也都無一例外是這樣。正如晚明人袁宏道在《與潘景升書》中說：“弟謂世人但有殊癖，終身不易，便是名士。”那意思就是，一個如果沒有一項癖好，說明這個人對待事物沒有深情，當然不能和他交往了。并且，就是有了癖好，還要一生一世不改，始終如一地愛之，這樣的人就可以稱之為名士。這就如同王子猷呼竹為君，米元章拜石為丈，林和靖梅妻鶴子，朱彝尊嗜書如命，又如謝靈運之著屐，嵇叔夜之撫琴，陶彭澤之賞菊，周敦頤之愛蓮一樣，都是有所寄托而成“癖”的高士。他們為愛一物而不能自已，為得一物而至傾家蕩產，為護一物乃至投之以生命。愛物尚如此，況愛人乎？愛人尚如此，況愛國乎？待物尚如此，況待友乎？

自然人生，相輔相成。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水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人不可以無癖。生命的厚度是先天不夠的，但古往今來，總有人會愿意去為自己的癖好作舍命式的經受，如張正吟，如張伯駒，可以傾家蕩產，可以身陷匪巢，舍命為收藏，最終還要貢獻給社會或是國家。這種情感有時是大于天的，它是一種比任何情感都厚重的家國之情。可見，收藏從來都是深情人的事。

“撿漏兒”可遇不可求

但凡玩收藏的都懷有“撿漏兒”的期待，然而在全媒體時代和高度信息化的今天，“撿漏兒”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打眼兒”倒是天天有。所以說，那些越是懷著“撿漏兒”夢想，越是期待撿得大便宜的人，越會成為“打眼兒”的對象。

“撿漏兒”是古玩行中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詞，意思是用很便宜的價錢買到很值錢的藏品，而賣家卻還處在懵懂中毫不知情。而被“撿漏兒”的一方則被稱為“打眼”，即賣丟了藏品，丟人現眼，又蒙受經濟損失。“撿漏兒”是信息和知識不對稱的產物，尤其是在沒有電視、網絡的時代，“撿漏兒”是古玩行中經常有的事，因為被“撿漏兒”的賣家往往對所售藏品是不知情的。但是，對于古玩市場的攤主和店主來說，他們再“不知情”，也懂得加價賣，也不會賠著賣。直到今天古玩市場的攤主們還在這樣說：“這玩意兒究竟是什么，究竟值多少錢，我們也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我們是賺錢就走，能賺多點兒當然更好。”所以便宜讓別人撿走也完全是愿打愿挨。這樣的“撿漏兒”在早年的古玩市場里比比皆是，而對這樣的“漏兒”，有眼力的收藏家總是多撿、快撿。如上個世紀90年代初的沈陽南湖古玩市場曾出現一批胡適的信札，因署名“適之”，賣者不知是胡適，況且當時胡適之名也不如現在這樣熱，所以在地攤上擺了半天也沒人買走，時近中午這批信札才讓一位學者遇到，沒怎樣講價就以相當于今天拍賣價的千分之一收入囊中。類似這樣的“撿漏兒”在當年每天都會發生，可在當下的全媒體時代，可能永遠也不會出現了。

以時間差、信息差、知識差“撿漏兒”，是收藏界的常態，但“撿漏兒”畢竟是一家歡樂一家愁的事，是一個人的幸福建立在另一個人的痛苦之上的事。比如，你到一個老太太家收古董，老太太的兒子上班去了，她獨自在家，既沒文化，又沒信息，結果你憑著花言巧語，只給仨瓜倆棗，就把老太太家祖傳的珍貴古董買走了。老太太的兒子回來了，老太太明白上當了，其后果可想而知。這樣的“撿漏兒”，是不講道德的，是不值得夸耀或是宣揚的。所以說“撿漏兒”也有道德高下之分，按馬克思的觀點，“要求的手段既是不正當的，目的也就不是正當的”。也就是說，如果手段不正當，你的目的正當本身就是值得懷疑的。事實上，一些“收藏家”在收藏成功的同時，其人品卻受到同行和朋友們的詬病，很多就是因為他們曾經發生過有悖于道德的“撿漏兒”行為。所以真正的收藏家或說有良知的收藏家在“撿漏兒”這件事上，往往是很慎重的。這使我想起兩件事：一是我認識的一位長者，在遼海收藏界頗具名望。早年間他曾在錦州一對欲出國的青年夫婦手中買了一件乾隆官窯粉彩，當時僅以幾萬元成交，回去后細查資料才發現這是一件“唐窯”精品，價值當在數十萬元，他感到虧了物主。于是在那對夫婦要上飛機前，又補了一筆款存到對方銀行卡里。還有一位朋友，喜歡收藏書畫，一次下鄉到遼西，于一戶農民家中發現，糊墻的紙竟是清人李葆恂的書法四條屏，于是與這家人商量，小心從墻上揭下來，花高價買到手。他并沒有因這位農民的無知而故意壓低價格，此事在朋友圈中一時傳為美談。

如此說來，“撿漏兒”也是衡量品行高低的一個因素，如果過于看重獲利，甚至就是看成錢的交易和錢的較量，將“撿漏兒”視同“撿錢”，重心放在被“撿漏兒”者身上，不是看“撿漏兒”者收益多少，而是看被“撿漏兒”者損失多少。這樣的“撿漏兒”觀念明顯帶有金錢至上、自私自利或者劫貧濟己的色彩，是一種缺乏學養，品格低下的行為，這樣的人永遠成不了真正意義上的收藏家，只能是蠅營狗茍的逐利者。

在收藏領域里，正確的“撿漏兒”觀，當是“撿漏兒”者應更多地相信“撿漏兒”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應更多地為文化積累和文物保護做貢獻，在交易效果方面則應側重于“買者獲其益”，而非“售者損其利”。比如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買到的一只清代官窯碗，到現在它可能翻了數千倍；本世紀初3萬元買的一只晚清王少維的山水人物淺絳彩瓷大瓶，今天會賣到150萬元，十年間長了50倍，這應當說也是一種“撿漏兒”。這種“撿漏兒”的背后不是靠一時僥幸，不是靠逐利，靠的是文化積淀，是文化煉就的過人膽識和超強眼力。所以，步入收藏領域的人與其老想著“撿漏兒”，不如多學點文化知識和收藏知識，逐步成為一個具有超前意識，不同于常人觀念，能夠較準確地判斷未來市場發展趨勢的人，既能買入具有升值潛力的藏品，又能從藏品中獲取文化積累和研究快樂。只有這樣做，“撿漏兒”行為才會更加合理，也才更加具有可操作性——既可遇，又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