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湖
古人造城,趣味大抵一樣。他們把太液池給了北京,把玄武湖給了南京,把西湖給了杭州,把翠湖給了昆明,也把大明湖給了濟南。汪曾祺說“翠湖是昆明的眼睛”,如果把這個比喻借過來放在大明湖身上,我看也一點沒有夸張。
大明湖給劉鐵云的中篇小說《老殘游記》添了靈氣,也讓濟南的風景活了。澄碧的湖面像一面鏡子,把梵剎和松柏點綴的千佛山的影子收進來,真“仿佛宋人趙千里的一幅大畫,做了一架數十里長的屏風”展開給人慢慢看,再配上一聲晚風夕陽下的漁唱,心頭倏忽著一片綠意,整個人就在詩味畫韻里蕩悠起來。搖鈴走江湖的老殘,大概是站在北極閣朝南一望,不消說南面千佛山的一碧斜痕,就是滿湖波滟撲入眉宇,也夠他消磨一半天的。這當然是小說家言,不可全信。張中行說“至于說湖中有千佛山的倒影,乃事理之不可能,就是隨口亂說了”,這話如舊小說的眉批,自有道理,但愿未使湖山減色。
我從南岸上游舫之前,曾過稼軒祠。若把廊下清寂的空氣和所祀人物的豪放詞風略略比較,似乎有一點距離。拍欄而歌“可惜流年,憂愁風雨”的辛氏,已無力“氣吞萬里如虎”了。也叫人棖觸,也叫人落寞。樓頭凝望,水鳥穿度斜陽,煙柳催斷腸,仍是稼軒詞意:“嘆人間、哀樂轉相尋,今猶昔。”臨岸一片濕泥中搖著細瘦的蘆葦,風在上面留下滑過的輕響,像是吟哦,也像是嘆息。帶著水汽的落日閃著半黃半紅的光暈,透過依依柳影、飄飄蘆花,染著柔曼的鱗波。近旁有煙水中的九曲亭,有臥波的石拱橋,恰好給風雅的騷客一個朗吟的所在。
雖說秋已經漸深了,但有一湖煙波汪著,浸著,籠著,沿堤的草樹暫還脫不盡那股子水潤勁兒。荷好像也不殘,彎細的莖、平鋪的葉仍叫湖水養著,不肯轉眼就變得黃了,蔫了,枯了,還盼著在幽淡的香氣里送出一派粉艷的光景。芙蓉有情,它做著來年的好夢呢!
歷下亭踞島上,怎樣看,都有杭州湖心亭的那一番意思在。假定我有亭園尋趣、池苑探幽的雅韻,來做一篇閑適小品,或可遠追張宗子的風調。自嘆腹笥空空,無可為力,只好絕口不言。既然人在水中央,就無妨臨湖閣前流連,名士軒后漫踱,總覺得還是何紹基題杜甫“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句,最能與眼底風物對應,并且獨顯襟抱。
島上游憩,憶古、懷人兼以吟味過后,坐舫過湖之北,順著高高的石階,一步步邁入供奉真武帝君的北極閣。回身向南面天空略一舉目,千佛山成了一帶淺淺的青痕,模糊地橫斜于云霧間,遠遠地烘襯在湖水的后面,山中景物卻早已隱滅在暮靄與樹色的深處了。我自然想去登游,并且一踏虞舜耕稼的舊跡。腦際更浮顯多年前行于湘南永州,一瞻九疑山中崇宏的舜廟的屐痕。娥皇女英的歌哭也牽我情,竟至行思坐想,同流傳“旦為行云,暮為行雨”美麗故事的巫峽神女峰相比,境界更有何差?蒼梧之野和云夢之臺,足可同樣推為游賞雅事。舊游的光景只一閃,瑤姬的身影便飄渺如輕云一般隨著幻感淡去了。
傍著湖岸垂覆的柳蔭閑閑地走。從游伴的話里,才知道山下那一道青隱隱、郁蒼蒼的林麓,恰是我昨夜住過的舜耕山莊所在的地方。
趵突泉
濟南是一個叫泉水養著的城市,不光養著人的身體,也養著人的趣味。七十二泉從地下的溶洞冒上來,“家家泉水,戶戶垂楊”的光景不是哪一座城市都有的。難怪這里的人品論起別的城市,眼神里總帶著一種自得。濟南人好福氣!
中國人愛自然的天性,在風景里最能夠看得出。意趣主宰了眼光,天賜的山水,一經品題,便成佳構,內心的力量也就超了自然。你如果還把濟南城西的趵突泉看作平常的泉水,可就太簡單了,它是“異泉”,是“靈水”,早就升格為一處海內的名勝了。
水質的清、活、輕,水味的甘、冽、香,趵突泉兼具嗎?我無暇取它來煎茶,得之于口尚且不能,遑論喻之于心了。陸羽分天下水為二十等,無錫惠山寺石泉水、蘇州虎丘寺石泉水,乃至桐廬嚴陵灘水各占得一席,趵突泉竟不入他的法眼。我的舌端口頰雖然未沾趵突之泉,終究為它心存一點悵憾。或許趵突泉不是為了藝術的品飲,而是供人欣賞曼妙的騰舞之姿的吧。
趵突泉一定在等著我來看它,等得好像有點心急了,要不,干嘛我還沒走近,就已聽見它活潑潑地在那里喊了?今夏雨水足,水勢也來得特別大。三股泉柱往上噴,使勁地跳著,挺著,好讓我瞅清它們白花花的影子。我的心一熱,產生了一種親切的感情。對不住,我來晚了!
泉池還算方正,這和彩云之南的蝴蝶泉差不多。不一樣的是趵突泉旁圍筑水榭亭堂,多宮苑氣;蝴蝶泉邊環拱蒼山翠嶺,多鄉野意。
泉水很清,游著些一二尺長的紅鯉魚。柳子厚《至小丘西小石潭記》中“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的意境,就在眼底,卻毫不覺得“其境過清”。左右一掃,全是人,爭著舉相機,把到此一游的神情留在“觀瀾”、“第一泉”石碑前。悄愴、凄其這些擬態、摹境的詞,用不上。
可省筆墨的,還不妨舉出漱玉泉北的李清照紀念堂。張中行《歷下譚林》:“這位易安居士是章丘人,可是住濟南的時間不短,時至今日,金線泉旁還有她的遺跡。”訪遺跡,腦際就容易浮閃她臨泉梳妝、云鬢斜簪的倩影,竟至默吟《醉花陰》句:“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一平一仄,頗涉遐想,并且饒有余情。忽然悟到,這里是記濟南諸勝,我就要拔腿去章丘,一訪女詞人鄉井。輪到寫那里,再說吧。
老舍以欣賞的筆調寫過趵突泉,在他看來,如果缺了這泉,“濟南定會丟失了一半的美”。游過趵突泉,我好像明白了一點這話的意思,并且暗忖:如果缺了人,泉城另一半的美,自然也就失去了。
濟南諸泉,可記的總當不少,我只能碰著誰寫誰,也算是天定的機緣吧。
百脈泉
百脈泉自章丘出,細說,在李清照故家的這一片地方。
泉水汩汩地涌,涓涓地流,匯成繡江河,章丘人日日所喝的正是它。河里浮著鳳尾草,長年都是綠的。
泉水跳著白色的浪花,很帶勁,好像對陌生人有種親切的感情,來看它的人越多,聲響仿佛也越大,唱歌一樣,要把人留住似的。即便你是一個心很靜的人,也會叫它給撩得發熱。柔柔的泉水總像帶著一絲情意往你心里流。不用說,你已經喜歡它了。
元代地理學家于欽評點歷下眾泉,云“西則趵突為魁,東則百泉為冠”,在他看,二泉足可并世。可是據一般人的印象,似乎濟南的趵突泉在天下占盡風光,百脈泉的名氣蓋不過它。不要緊,趵突泉頂替不了它。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反正各有各的氣派。其實這都是人的想法,泉水才沒有這么深的心思,它們噴到地面,散漾開縷縷波紋,都有美好的姿態,都有天真的笑。老舍贊趵突泉“永遠那么純潔,永遠那么活潑,永遠那么鮮明,冒,冒,冒,永不疲乏,永不退縮,只是自然有這樣的力量!”說得好!百脈泉當然也受得起這番夸。反正我站在泉邊,心跟著一塊兒動,停不下來。你瞧,全得由著它!
淺池中難見江濤湖浪的激蕩之姿,卻有感懷風月的雅意。泉水款涌不絕之態呈露的一派諧美,以原始的動能為本柢。有心尋靜者,臨泉可以聽出流動的節奏與聲韻,仿佛領受一種朗讀之美,坐上半日亦不憚煩。觸目會心,“蓋惟以姿態聲音,自達其情意而已”(魯迅《漢文學史綱要》)。我找來這句話,是借流泉以自況。
百脈泉活潑潑地滾出一池珍珠似的。池子不算小,水面渙渙,斜垂的柳條映在閃閃的波紋里,帶出一番水木清華的風韻。無船,也無“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的詞境,只余清景一片。名為“龍泉古剎”的這里,依岸筑樓臺,取意自然從李清照那里來。一面墻上鐫今人所撰《龍泉賦》,起首“人鐘秀則才,地蘊泉乃雅”一句,可說是對章丘名人與名勝的一種暗指。易安樓、漱玉堂雖是仿建,聊得一代詞宗故居的氣象。迎人的地方立著李清照像,風鬟霧鬢,暗香盈袖,眉目間一縷憂郁。秀于外而慧于中,清詞麗句必以這般美姿的人方能做得出。我無意臨流一吊她的芳魂,心頭卻縈響她的吟哦:“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一剪梅》);“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鳳凰臺上憶吹簫》);“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欄桿慵倚”(《念奴嬌》)……閑滋味,愁滋味,盡是身世之悲,并且蓬瀛橋、醉花舫、錦書鋪烘襯左右,最是添趣。眼底風光,含蘊著心靈與景物的藝術聯系。這讓我不禁要把泉邊風光如詩一般地講述,仿佛泉水也正等著聽個痛快呢!
游泉已在兩年前,幾多懷敘!憶想中總閃過它的影子,是春朝帶來的綠,是秋夜帶來的清,是圖畫和音樂里才有的。因為百脈泉,我也記住了章丘這個地方。有時候想起來,思緒就如微微的碧波,晃漾在心間,像泉池的水那樣滿,那樣軟。
靈巖寺
入山數里,兩腳已踏著泰岱西北麓的玉符山了。山有靈,“朗公說法,亂石點頭”的傳說,增其玄異。鐘磬聲里習靜坐禪,敬佛之思如香鼎飄出的寶篆煙縷,輕輕地往彼岸去。
壇座之上的四十尊泥塑羅漢,以千佛殿為家。宋人造像,多取真人意態,太原晉祠圣母殿中的侍女像可為代表,塑工之妙尤在神貌氣度上。羅漢群塑經歷代敷彩,青綠朱紫,諸色諧和,更添鮮活的血肉感。一顰一笑又能如真,衲僧的生動情態都可以在這里看見了,又不妨領受一點藝術史的意義。朗公法師和凈土宗始祖慧遠等圣僧也在這里面,照此看,泰山靈巖寺與廬山東林寺就牽上了因緣。低回之際,仿佛聽見眾僧不分源流宗派,口念《往生論》,心飛向極樂世界。修持的悠然神意,給山齋佛堂添了活氣。有羅漢群像在,再把目光朝高供殿中須彌座上的釋迦牟尼、毗盧遮那、盧舍那三身佛上一轉,那番結跏趺坐的端莊儀容,未免過于固化,似不及羅漢傳神,故而說略也可以不必。在梁啟超看,滿殿的羅漢像在中國古代佛塑作品中當居首位,“海內第一名塑”據稱是他留下的贊語。檐下石碑上,刻著這幾個字。
禪院掩在蓊郁的古樹間,幽深的意思不消去說。更有那剝蝕的墻身,留下風雨經過的痕跡。御書閣的篆字殘碣、墓塔林的伎樂浮雕、五花閣的頹毀梁垣、辟支塔的華美鐵剎,散布在大雄寶殿的周緣,每一處都負載老去的故事。這又有何可以夸說的呢?比比那株蒼雄的漢柏吧,你把目光落在它的粗皺枯勁的樹身上面,決不像是默視一堆僵死的殘骸,就能夠明白強韌的生命是怎樣穿越時間而保持頑健的姿態;況且更有千古泰山在前,這座東晉初興的伽藍,實在還不能稱尊。我所掛懷的,卻是朗公以降的山林中人物,心遠朝市,意氣頗近遁跡江湖的隱士。我看誦經唱偈的僧人,一舉一動都有意拖入一種緩慢的節奏,仿佛靈敏的知感正是其所不屑的,本柢也許恰在出家或出世的觀念上。心中毫無掛礙,以行所無事為至境,自然也就淡于功名,不慕世間榮利,便只有閱盡眼底風光,朗麗的藍空讓他們眺覽,靜憩的白云讓他們諦視,活潑的溪流讓他們聆聽。
大片黑色松影篩落的明亮日光,又被扇形的峰巖向天空反射。風聲遠去,鳥聲遠去,都沉在山的夢里,像住持僧在墓塔下幽眠。浸入憶之域的我,游走在野花搖曳的山徑上,接受光影的變幻,接受情緒的變幻,接受智靈的變幻。剛轉到崖嶂的那邊,石徑就向偏處一折,強烈的日光倏忽被遮攔去一半,落在山景上的美麗光線消失了亮度的魅惑,內心一片灰黯,也無閃閃的流星,也無點點的飛螢。數峰缺處,瀉來的是一縷淺紅的余暉,仿若一幅筆趣幽淡的禪意畫,洗過一樣的純凈、鮮潔、明秀。恍悟的我,覺得這山谷飄響的鐘聲,這溝嶺縈繞的泉音,本應一陣陣混入安神的清籟,此刻卻如同浪的騰升,幻出千百種形色,令我心魂飛蕩。
清人王士禎殊愛靈巖,照他的意思,“游泰山而不至靈巖,不成游也”,極贊此處山色的幽絕。一腳已從青蓮宇中邁出的我,想到這番話,目光便越過辟支塔,朝云煙輕籠的山那邊望去。我多年前游歷泰山,好像也曾在這樣一個夏末秋初的時節。遙溯的一刻,不禁含咀起印在那里的旅痕。眼下所見的靈巖風景,一樣會讓我記取它的特別的好處。
迷戀不知歸路,一句暗藏機鋒的禪語忽然撞進心懷,是“萬古長空,一朝風月”。好了,且留下臨去的一望吧。晴爽的天底下,白云的飄影正襯著玉剎的清姿,暗紅的寺垣已隱在松柏的靜綠中。
洗硯池
王羲之故居有一片池水,臨沂城內的宅院,這樣的清景大概少見。我在襄陽看過習家池,水勢不小,投餌拋絲,成了釣魚臺。王羲之屋前的一汪水,不是這樣,它是練字時洗硯用的。墨水池頭日幾臨,和建在紹興蘭亭的墨華池意境仿佛。
池邊立數峰太湖石。列植的是柳樹。臨冬,樹身枯瘦,園景因之疏曠蕭寥。金柳拂水,很輕柔。如果換成郁茂的蒼松,風味就不同了。還應該栽些花木,蘭亭的右軍祠即有和泉石相伴的竹荷。臨沂靠北,天冷了,花凋草枯,無從賞看。
傍池筑亭造橋,晉墨齋、硯碑亭給波光一映,從哪里望去都是入眼的,遠效蘭渚山下的水邊春禊也能得其雅韻。羲之論書,有“字貴平正安穩”的話,是求得一種閑雅從容的境界。這片屋軒叫人隱隱地領悟王書清妍勁媚的體勢。繞池一走,也算得了一番熏習,仿若聽弦賞音,心是靜的。
羲之真跡無存。如果不是唐太宗請人鉤摹,《蘭亭帖》《快雪時晴帖》,我哪里看得到?梁武帝論羲之書法,下了八個字:“龍跳天門,虎臥鳳闕。”這是需要“養氣”的。眼前這一池水,升騰著浩然之氣嗎?我蹲下身,水面靜得不皺一絲清漪,正像一幅可供落墨的素箋。這寂寂的古池喲,千年前的洗硯人連影都不留。池中偏要建起一座留香亭,來存那早逝的墨魂。看著在清波中弄影的白鵝,我似觸到書圣微溫的心;而韓昌黎的一聯詩恰可來應眼前之景:“羲之俗書趁姿媚,敷紙尚可博白鵝。”粼粼的水波在冬日的陽光下閃亮,我宛如溯至中國書法史的上游,體味兩晉書家浪漫的性靈和超卓的才情。又悠然遠想。“從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游”這話,是王羲之的名言,我恍如隨他“營山水弋釣之娛”,聽樵語牧唱,徜徉自肆,何等欣暢!風景是一股清流,潺潺灌注人的心靈。這片園池,在臨沂人那里是叫做“大墨汪”的。書史上常以“妍美流便”四字來贊羲之新體,此番筆意是由這“大墨汪”洇潤著的呢。
后人宗尚羲之,習其書跡刻本。臨池碑廊,盡展墨華,將心中吟詠寄諸正行草隸。格熟功深,眾體皆有可觀,筆勢猶存晉人書品古淡風姿,正仿佛四方書家在池畔酬唱宴集。這是藝術情感的濃聚啊!當今之世,學書者莫不尊仰羲之,視其為書史上一座峻直的逸峰。細看碑上騰舞的字痕,如見一片虔心。羲之回首書苑景象,也當朗聲而笑了。羲之曾當過右軍將軍,后負氣稱病辭官,隱跡蕺山。昔世少了一個官人,歷史卻多了一位書圣。曾鞏在那篇傳世的《墨池記》里說“羲之之書晚乃善”,固然和他“不可強以仕,而嘗極東方,出滄海,以娛其意于山水之間”的經歷相關,又印證著“蓋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的道理;而“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一句,足可為訓。羲之清峻的骨格才是書藝的根底。話又落回曾鞏的文章,云:“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后人尚之如此,況仁人莊士之遺風馀思,被于來世者何如哉!”默望右軍故跡,吊古懷人,且領受其筆髓透出的風流氣骨,我直如捧賞羲之的真跡影本,尋其筆蹤,在波磔的妙跡和飛舞的墨花中,見到書圣的深心。毫芒印于紙上的微細牽絲,是他的一縷心痕,又宛似感性的小溪,靜靜地匯入書藝的川流。
北面一間大屋,是瑯琊書院,清乾隆年間創設,授孔孟程朱之業,非王氏家館,亦無關羲之痛癢。杜荀鶴詩:“窗竹影搖書案上,野泉聲入硯池中。”在這等清雅處,詩意真是不請自來。前面是一片平地,立碑,刻“曬書臺”三字。草草看過,無心詳問它的典故,只覺得意味不及墨池筆冢深濃。日后知道,羲之愛書,常將家存的漢簡置此晾曬,故名。
書圣大概崇佛,曾舍宅為寺,普照寺。他在紹興蕺山的廬廡也舍為戒珠寺。語曰:北國普照,南國戒珠,皆羲之故里。庭戶成了青蓮宇。昔年的寺貌頗壯觀,我只游了一角。
臨沂舊為瑯琊郡治,素以孝義名天下。據傳,那位以臥冰求鯉的懿行而入《二十四孝圖》的王祥,即為羲之曾祖。出城奔東北走五十多里,入孝友村,能遇王氏后人。
抱犢崮
沂蒙多岱崮,俗呼為崮。這是一種樣子很特別的山。一片平闊的鄉野上,忽然冒出一座,孤聳在那里,有些自矜,有些倨傲,有些唯我獨尊,不像許多地方的山,互為依傍,略無闕處。這還不算,崮的頂端不尖,是平圓的,直上直下,齊齊刷刷,斧鉞劈削過一般。好像在錐狀的山體上方壓了個大磨盤。崮頂有沃土,能種莊稼。《嶧縣志》“昔有王老抱犢耕其上”,亦有所本。
到了魯南,崮可真多呀!你瞧吧,這兒一個,那兒一個,也不知道誰數過一遍,攏共七十二座。我看不止。
抱犢崮在棗莊,望之嵬然。假定排個座次,“沂蒙七十二崮”,它能稱王嗎?崮底的林坡,深綠如海,向遠處涌去。西邊的微山湖我在纜車里望不見,可那粼粼的波光已在浮想中,恍若聽到夾在風里的幾陣單調的浪聲;東眺,入眼的就是臨沂蒼山縣的莽野了。春日里,串串黃花笑上枝頭的叫欒樹。細小的卵狀葉片閃動明艷的光色,軟軟地在風里搖動。待長圓形的蒴果結出,又給眾樹添些光景,且以嬌艷之色在崮的腰間來一番裝點。
崮身四面全是絕壁,裸巖堆疊,古藤老樹更是難覓,猿猱攀援,也會犯愁。這一段巖徑,俗呼天梯。過去的人到底辦法多,有一處峭壁,朝上裂開一道很深的狹隙,左右交錯鑿出八個碗口大的腳窩,嵌著鐵把手,山民足蹬手扶,蹭,蹭,蹭,能爬到高處。這個地方有一個名字:八瞪眼。每登一步都要睜大眼睛,真叫人揪心!往上還有瘦如鳥道的鷹見愁和鬼門關。足印其上,不入川,蜀道之難也仿佛領受了。幸而有一道石階供我們轉曲而上,還可以停下腳歇息兼賞看一指峰的峭影。一指峰是一根條石,孤單地豎在天底下,若生在別的地方,大約不會惹人注意。在這里,向下看去,平展的鄉畦遠遠地襯著,更有飛云來去,頗有姿態。
天臺在崮頂。山風一陣一陣地吹來,人到了這里,好像臨天了。把“天臺”這兩個字題在危石邊的牌坊上,是合適的。默望,《搜神記》劉阮二郎采藥遇仙的傳說也讓我想起了,雖則彼此很有距離。這一景,像是從泰山天街學來的。仰接霄漢,俯連村野,氣象總是不差的。
修了一座廟,圓通寶殿。厚壁高檐,雖然沒有圍出一個院子,比之天下梵剎,大雄之氣卻不弱。焚香祀奉的風習也被登山人帶上來。殿內的布置,你只要看過幾座中國的寺廟,也就明白它會是一種什么樣子。我略略一瞥,蓮臺上的佛身是連影子也沒能記住。這只怪虔心未附己身吧。殿前一口老井,汪著水。掘井汲水,這在平壤之上怎樣也不會叫人奇怪,到了嵐煙裊裊的崮之巔,心就會隱隱一動,加之草間散置著數塊殘舊的石礎,三五人坐歇而閑話,望平野遠村、荒煙落照,倒有幾分散逸的風調呢。所聊不離零碎舊事。就我聽來的一段,是嘯聚于此的一群綠林人物干出的,時在民國年間。這哨人馬筑寨崮上,自號“山東建國自治軍”。這是一支舊式農民隊伍,亦懷“將中國腐爛病民政策滌刷一新”的政識,膽量大,在津浦線上劫了數十個旅客,押到崮上一個暗洞里。這樁“臨城大劫案”,給了北洋政府一些顏色,況且被劫的洋人不少,此番作為就在世界上傳開了。這個洞,我也鉆了一回,很深。說是洞,不如說是一條橫貫崮之東西的暗道更恰當些。剛下過雨,滲進巖層的雨水把洞里弄得一片濕黏。太陽照不進來,真黑呀!磕磕撞撞往前移,身子成了弓。待到瞅見洞口微微一絲亮,也便透出一口氣。總算在日影下站定,覺得比那武陵漁翁過秦人洞,滋味可要差得多。幽囚洞里,心中必也失去陽光。那些人是怎么熬過來的呢?我好像看見遭擄者驚恐的顏貌。
崮之名,源自仙說。晉代的葛洪,晚年投冠,抱牛犢入崮修道(史上通常說他是跑到廣東羅浮山煉金丹的)。抱樸子素好神仙導養之術,賦閑時光,精研煉丹也是可能的。假定是真,崮頂的那口井也就要另眼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