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法治元論

文章編號：1001-2397（2013）03-0003-08

收稿日期：2013-03-05

作者簡介：江必新（1956-），男，湖北枝江人，中南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法學博士。

摘 要：邁向生態文明不僅是政策的主觀選擇，更是社會發展的客觀必然。人與生境的現實緊張表現為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在空間性、時間性、主體間性、行為間性四個維度呈現出相互交織的矛盾樣態。調整復雜的矛盾關系、建設生態文明，要求法治的因應變遷。生態法治相較于人本法治的質性邁進突出反映在作為法治基本范式的“權利”在內涵方面的拓展和外延方面的豐富。生態法治因之呈現出統籌性、前瞻性與科學性三個典型特性。在規約建構方面，生態法治要求完備性立法和多層次建制。在運行實施中，必須強力施治，反哺法律權威；創新機制，誘致自我實施，并通過倫理文化的輔助導正行為。

關鍵詞：生態文明； 生態法治； 范式； 生態權

中圖分類號：DF46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9/j.issn.1001-2397.2013.03.01

法治進步是社會文明進步的重要標志，人類文明的演進必然要求法治的因應變遷。生態文明作為一種后工業文明，是人類社會新的文明形態，也是迄今人與自然關系之最高的文明形態。建設生態文明表現為一整套社會的再造和重塑工程。法治作為系統性保障生態建設的可靠途徑，在回應文明轉型訴求的同時，其自身也演進到相應的新形態，“生態法治”由此展開。

一、生態文明的本土理念：政策演進與邏輯必然

（一）改革開放以來生態文明建設的政策演進

1.兩型社會的提出

資源節約型、環境友好型社會（通常簡稱為“兩型社會”）是我國發展進入新階段，應對新時期的突出問題時的戰略選擇。資源節約型社會是指全社會都采取有利于資源節約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消費方式，在生產、流通、消費的各個領域采取綜合性措施提高資源利用效率，以最少的資源消耗獲得最大的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實現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環境友好型社會是一種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社會形態，其核心內涵是人類的生產和消費活動與自然生態系統協調[1]。

有學者在1999年就指出：“改變‘高資本投入、高資源消耗、高污染排放’發展模式，利用市場機制和技術進步建立適合中國國情的‘資源節約型‘和‘環境友好型’國民經濟體系。”[2]黨的十六屆三中全會明確提出全面、協調、可持續的科學發展理念后，2004年春，在中央人口資源環境工作座談會上，胡錦濤同志首次提出“建立資源節約型國民經濟體系和資源節約型社會”[3]。次年3月12日，胡錦濤同志在中央人口資源環境工作座談會上進一步明確提出“努力建設資源節約型、環境友好型社會”[4]。2005年10月，中共十六屆五中全會將“加快建設資源節約型、環境友好型社會”明確列為發展目標，并確定為我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中長期規劃的一項戰略任務[5]。2007年12月14日，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正式批準武漢城市圈和長株潭城市群為“全國資源節約型和環境友好型社會建設綜合配套改革試驗區”。參見：2007年《國家發展改革委關于批準武漢城市圈和長株潭城市群為全國資源節約型和環境友好型社會建設綜合配套改革試驗區的通知》。資源節約型和環境友好型社會主要包括以下內容：探索集約用地方式、建設循環經濟示范區、深化資源價格改革；建立主體功能區， 制定評價指標、生態補償和環境約束政策，完善排污權有償轉讓交易制度等。5年來，兩大改革試驗區在城市整體規劃、基礎設施建設、兩型產業布局以及合理引導投資等方面均取得了豐碩的成果。

2.生態文明觀興起

面對資源約束趨緊、環境污染嚴重、生態系統退化的嚴峻形勢，基于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的理念，執政黨提出了全方位加快建設“兩型社會”的主張，即建設生態文明。生態文明是指人們在改造客觀物質世界的同時，不斷克服改造過程中的負面效應，積極改善和優化人與自然的關系，建設有序的生態運行機制和良好的生態環境所取得的物質、精神、制度方面成果的總和。

2007年，黨的十七大報告在全面建設小康社會奮斗目標的新要求中， 第一次明確提出了“建設生態文明”[6]。黨的十八大則將“生態文明建設”提升至與經濟、政治、文化、社會四大建設并列的高度，明確提出建設五位一體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并用專門一章闡述“生態文明建設”，要求把生態文明建設放在突出地位，融入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各方面和全過程[7]。

（二）生態文明建設的邏輯必然

從兩型社會到生態文明不僅表明了政策的主觀選擇，更蘊含著社會發展和文明更迭的客觀必然性。這種必然性突出表現在三個方面：

1.建設生態文明是消解環境資源供求緊張關系、克服生態危機，使人類免于毀滅的必然選擇

“地力之生物有大數，人力之成物有大限，取之有度，用之有節，則常足；取之無度，用之無節，則常不足?！?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百三十四）。由于人類發展進程中無休止的索取，人類賴以生存的地球越來越難以承載人口以幾何級數增長和人類無休止索取的壓力。人類需求的擴張性與資源的有限性之間的張力越來越白熱化。正如福格特所指出的那樣：“人類由于生育過度和濫用土地已陷入生態陷阱，人類要想‘免于毀滅’，必須放棄任何’只顧今天’的哲學。”[8]

2. 建設生態文明是創造和諧天人關系，使人類享受長久安寧與幸福的必由之路

“天人關系”問題、“人己關系”問題、“身心關系”問題是中國傳統哲學的三大基本問題[9]。從人類歷史的發展長河來看，天人關系經歷了從原始協調、相對平衡、嚴重緊張三個階段。20世紀后期以來，日益嚴峻的生態環境危機給人類敲響了警鐘。建設生態文明反映了一種全新的天人關系，突破了人們傳統的統治自然觀、改造自然觀的束縛，擯棄了人與自然之間對立與差異化的立場，轉而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共存[10]，是人類面對危機時的客觀選擇。

3. 建設生態文明是反思傳統發展模式的局限性、不可持續性，進行文明轉型的必然結果

現 代 法 學 江必新：生態法治元論 生態文明之所以在當代產生，源于工業文明本身的局限性。從形態構成角度看，工業文明有三個基本特征：一是使用不能再生的石化原料作為能源基礎和能源動力；二是全面依賴科學技術，科技創新成為社會發展的動力；三是形成消費主義生活方式。從精神構成角度看，工業文明由三個信念所支撐：一是征服自然的思想觀念，二是技術領先至上的觀念，三是物質增長帶來的人類幸福觀。物質和精神兩個方面的結合形成了工業文明的整體目標。這一目標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它改造、征服、掠奪自然成性，把人類自己推向了與自然世界完全對立的轉折點；二是它無限掠奪和高度消耗、浪費自然資源，使自然資源處于枯竭狀態；三是它持續追求經濟高增長，造成了整個地球的高污染化、高碳化。這些目標決定了工業文明本身的局限性和不可持續性[11]?！叭绻麖脑嘉拿?、農業文明、工業文明這一視角來觀察人類文明形態的演變發展，那么可以說，生態文明作為一種后工業文明，是人類社會一種新的文明形態，是人類迄今最高的文明形態”[12]，因此，我們必須盡快向生態文明轉型。

二、生態文明的現實緊張：社會關系的四維矛盾

如果說環境問題與資源危機表現為人與自然的不和諧，那么這種不和諧之實質是人類社會內部關系不和諧的結果和反映[13]；后者又呈現為當下社會錯綜復雜的系列矛盾和緊張關系，厘清并正確認識這些矛盾是邁向生態文明、建設兩型社會的基本要求。這種生態文明的現實緊張可以梳理為如下四個向度的社會矛盾：

（一）空間維度——有限與無度的面向

在空間維度上，量有限而欲無度是矛盾的基本內容。具體包括：第一，在特定時間內，環境資源總量相對有限與人類欲望無度之間的矛盾；第二，在特定時間內，資源供給有限、生產效率有限與索求無度、破壞無度之間的矛盾；第三，基于市場經濟中經濟人行動的基本邏輯，不正當追求外部性與自然容納外部性的有限性之間的矛盾；第四，在中國發展的當下階段，為強國富民、民族復興而高速發展的壓力與資源匱乏和緊張之間的矛盾。

（二）時間維度——最大化與永續性的面向

在時間維度上，眼前利益最大化與人類發展永續性之間的張力是矛盾的基本內容。具體包括：第一，資源環境利用lTmf83t0ucZlSm/OEvXxe50DGnFlLvVJVacG/yKB8xA=的最大化與資源環境保護乏力之間存在矛盾；第二，經濟發展的高速度與環境自我修復的緩慢性之間的矛盾；第三，財富積累最大化、個人占有最大化與生存環境和經濟發展難以為繼的矛盾；第四，人類追求幸福最大化的動機和需求與資源的有限性以及地球環境脆弱性之間的矛盾。

（三）主體維度——不同利益體的面向

在主體維度上，不同利益個體、群體之間對環境、資源的利用訴求存在矛盾。一是人際矛盾，即發展成果共享與少數人對資源的壟斷和對環境的破壞之間的矛盾，以及破壞、污染、掠奪環境資源的受益者與受害者之間的矛盾。二是區際矛盾，即不同國家和地區、不同利益集團在占有、利用、爭奪有限資源中產生的矛盾；重點開發、有限開發地區與禁止開發、限制開發地區的矛盾；發達地區與落后地區在發展任務和方法方面的矛盾；城市和鄉村在發展思路方面的矛盾。三是代際矛盾，即當代的幸福程度與后代的幸福程度之間的矛盾。四是其他矛盾，包括共同體利益與個人利益之間的矛盾，環保行業與非環保行業之間的矛盾，以及不同職責的政府主體之間的矛盾。

（四）行為間性維度——自由與限制的面向

在行為維度上，不同的行為邏輯之間相互沖突并呈現出各種矛盾。在這個面向中存在著以下問題：一是由于對近利的無限放大和急功的無度爭奪，由GDP崇拜和指標沖動導致的扭曲的政績觀與全面、協調、可持續的科學發展觀之間的矛盾。二是發展經濟與發展生態之間的矛盾；“政府發展權”20世紀以來，對發展權的反思使人們越發認識到：作為一種人權的發展權，應該屬于公民而非政府。與經濟自由權、公民共享權乃至代際權利之間的矛盾。三是強化共同體整體安排與擴大個人、地區、社會自治空間之間的矛盾。四是多元轉型要求的變革與發展秩序需要的穩定之間的矛盾。中國正在經歷第三次大的轉型，即向市場經濟的轉型。這一過程需要處理8個方面的轉變、轉換：監管主體的單一性向多元性轉變、轉換，監管客體的偏經濟性向偏社會性轉變、轉換，監管方式的單向性向互動性轉變、轉換，監管程序的封閉性、保密性向公開性、透明性轉變、轉換，監管手段的偏強制性向偏柔性轉變、轉換，監管標準的自由裁量性向裁量基準限制性轉變、轉換，監管者責任的只對上負責性向主要對人民負責性轉變、轉換，監管目的的重秩序性向重權利性轉變、轉換。（參見：姜明安.轉型社會的社會監管機制轉型[N].法制日報，2012-07-25（12）.）

矛盾的多維交織凸顯了生態文明建設過程中社會關系的深度復雜性。法以社會關系的調整為基本使命，面對錯綜復雜的社會矛盾，法治是系統性保障生態建設的可靠途徑。

三、生態文明建設的依憑：邁向生態法治

與以往的法治有所不同，生態文明的建設呼喚并帶動了法治觀念的更迭。如果說在既往人類社會發展歷程中，法治因其主要調整人與人的關系，而以“人本”作為法治演進的恒久主線，可稱之為“人本法治”[14]，在當下生態文明建設中對人與自然關系的重構，以及在此之上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反思，則要求法治觀念與實踐的因應變遷，其基本范疇和特性展示出與“人本法治”不同的特征，其制度建構與實施也提出了更新的要求，一種嶄新的法治觀念及實踐即“生態法治”逐漸展開。

（一）生態法治的基本范式——權利觀念之革新

權利是古今中外法治實踐的基本范式。法治以權利為核心，賦予人們自由并構筑行為邊界和確定政府責任。具體時空中的法治階段或法治類型之間的差異在于對權利的不同詮釋以及由此決定的不同治理方式。生態法治所追求的自由、正義、民主、秩序等法治價值，正是透過其革新的權利觀表現出與以往法治的不同。

1.生態法治對既成權利觀提出新的挑戰

這種挑戰在主體層面首先表現為權利歸屬的廣延性拓展：在向生態文明轉型的過程中，社會科學理論呈現出從動物權利到生命權乃至生態整體主義視野下的自然界權利的演進譜系。動物權理論以彼得·辛格為代表，生命權理論以阿爾貝特·施韋澤為代表，生態整體主義則以霍爾姆斯·羅爾斯頓為代表。（參見：彼得·辛格.實踐倫理學[M].劉莘，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5；阿爾貝特·施韋澤.敬畏生命[M].陳澤環，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霍爾姆斯·羅爾斯頓.哲學走向荒野[M].劉耳，葉平，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雖然從法權系統的建構和融貫角度看，這些觀點仍需審慎斟酌，但不可否認的是，無論怎樣稱謂之，生態法治視野下的權利歸屬正在向著我們原先客體化了的自然對象大舉擴張。如果說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失衡是現代生態問題的直接根源，那么建設生態文明，構筑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本身就意味著對主客二分的思維模式的深刻反思。

生態法治對既成權利觀的另一個重要挑戰表現為：在權利范疇的屬人性認知內部，作為權利主體的人也從當下的人向未來拓展至整個人類。那些尚未出生的后代人也享有充分的生存發展權利。當代人必須切實履行滿足尚未出生的后代人權利需要的義務[15]。對于尚未出生的后代人，其權利基礎、權利來源究竟為何，理論界尚無有效共識，但這種代際權利的提出，顯然打破了權利能力始于出生的既成認知。

2.生態法治要求權利系統達致新的平衡

這一點突出表現為平衡環境權與發展權及社會保障權之間的關系。有一種觀點認為，經濟發展與生態保育是相互沖突的兩項事業，對此，反對者們往往從長時段的相輔相成來加以回應。除此之外，一項可能被忽略的思考還在于，建設生態文明、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同時，需要特別兼顧弱勢群體生存權的維護。其原因在于，在節約資源、保護環境理念下的文明轉型，往往可能在特定時間和程度上出現縮小經濟規模和降低經濟增長速度的情形。因此，國家在建設生態文明的同時，必須確保廣大社會低收入群體不會因此而成為經濟上的直接受害者。也正是在此意義上，歐洲綠黨的社會政治主張堅持“保護社會弱者的基本人權和生存權，是實現生態優先發展戰略的必然要求”[16]。

3.生態法治要求新權利的確認——環境權

肇始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環境權概念是環境危機背景下社會環境保護運動的產物。1960年，原聯邦德國的一位醫生向歐洲人權委員會提出控告，引發了是否要把環境權追加進歐洲人權清單的大討論。20世紀70年代初，美國學者薩克斯教授首次提出“環境權”的理論。薩克斯教授在其發表的論文《為環境辯護》中提出了環境立法的三項任務，其首要任務就在于“承認對于良好環境公民權利是一項可強制執行的合法權利”。（參見：蔡守秋.論環境權[J].金陵法律評論，2002，（1）：83-119.）1970年3月在東京召開關于公害問題的國際座談會，會議發表的《東京宣言》確認了薩克斯的觀點。此后，環境權隨著各界對環境問題的反思成為學術研究的熱點和社會關注的焦點。環境權即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等對其所處環境所享有的滿足其正常生產、生活之環境安全和環境舒適等需求的權利。簡言之，即一定環境內的公民和社會組織等享有良好環境質量的權利[17]。環境權的客體是環境生態功能，其內容則指向環境生態功能這一特定客體的利益群。環境權的權能包括對良好生態功能的保有權、享受權等實體性權能和環境參與權、環境知情權、環境請求權等程序性權能[18]。實際上，在生態文明建設的視域下，環境權的內容已經不再局限于個體環境權，還包括群域環境權益乃至人類集體福祉的維護。生態權或許能更好地概括環境權日益增多的豐富面向，并由此與生態政治學、生態哲學形成良好的對話。因此，生態權成為生態法治視野下人權的重要組成部分，并成為其他權利的基礎[19]，由此帶動權利觀念相應變遷。

（二）生態法治的相對特性

除了法治的一般特性之外，生態法治觀相較于人本法治呈現出三個突出特性。

1.從專門性到統籌性

如果說市場經濟的基本前提是“個體理性”，國家干預、調節的出發點是“集體理性”，那么，生態文明的建構則以“系統理性”為邏輯起點。系統理性意味著，一切主體的行為應以整體生態系統的良性可持續循環為基本出發點，一切行為訴求應統籌兼顧各方面的利益關系。系統理性是生態及其損益的系統性的必然要求。生態文明建設要求對于節約資源和保護環境的空間格局、產業結構、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同步構造，并融入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各方面和全過程。這意味著在調整有關生態建設的社會關系時，必須本著兼顧經濟效益與生態效益、兼顧眼前利益與長遠利益、兼顧局部利益與整體利益的基本秩序觀。黨的十八大報告明確指出，“保護生態環境必須依靠制度”，并將制度建設細化為方方面面的具體內容十八大報告具體要求：“把資源消耗、環境損害、生態效益納入經濟社會發展評價體系，建立體現生態文明要求的目標體系、考核辦法、獎懲機制。建立國土空間開發保護制度，完善最嚴格的耕地保護制度、水資源管理制度、環境保護制度。深化資源性產品價格和稅費改革，建立反映市場供求和資源稀缺程度、體現生態價值和代際補償的資源有償使用制度和生態補償制度。加強環境監管，健全生態環境保護責任追究制度和環境損害賠償制度?！保▍⒁姡汉\濤.堅定不移沿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前進 為全面建成小康社會而奮斗[N].人民日報，2012-11-18（01）.），也反映出對生態法治及其統籌性的理解與認同。

由此延伸，生態法治建設特別需要在法律位階創立具有統籌各種利益關系的生態基本法，確立生態文明建設的指導方針和原則，并據此對已有制度進行梳理、調整，對未盡制度進行補充、細化；在建設規劃方面，通過《全面推進生態文明建設實施綱要》[20]對建設目標及實施步驟等作出階段性安排，也是生態法治系統性推進和落實生態文明建設的必然訴求。

2.從保守性到前瞻性

從本質上說，法律規范社會生活、調整社會關系具有相對滯后和保守的特質。但生態環境與資源的破壞，其損害往往具有非即時顯現性、影響廣泛性與系統性、難以乃至無法恢復/補償性等特質。因之，以事后補償或懲罰為主的傳統法治觀表現出嚴重的不適應。生態法治相較于人本法治應更加注重事前調整而非事后救濟，著眼于風險預防而非違法處罰。特別是在我國從保護生態的基本立場升級至建設生態文明的整體戰略思路之后，法治不能止步于“防治污染和其他公害”，而應該同時注重“保護和改善環境”，直至全面治理與建設?？梢哉f，透過具有前瞻性、建構性的法治運行觀，重塑社會、人與自然之間的生態秩序，是生態法治的突出特點。

3.從重民主性到兼顧科學性

建設生態文明對法治提出了科學性的更高要求。例如，確定環境風險的基準、風險水平、損害因果等諸多行為準則需要科學知識的指導。民主協商必須建立在科學的分析研判基礎之上，立法、執法、司法都需要專家的專業知識支撐。相對地，公民參與則遭遇了知識性障礙而變得相對乏力，隱含了行政權在其間恣意運行的風險。生態法治對如何兼顧民主性與科學性問題提出了相較于傳統法治的更高要求。如何確保立法決策的科學化，同時充分表達多元的利益訴求和相互競爭的利益訴求，需要深入思考具體的應對措施。 “公眾參與的梯度理論”對此問題具有啟發意義。（參見：曾娜.食品安全風險評估中的公眾參與研究[J].憲政與行政法治評論，2011， （1）：170-179.）

（三）生態法治的規約建構

法治是規則治理的事業。法治追求基本價值和釋放其功能的過程實際上表現為建構“合自由”與“合正義”的秩序過程。法治秩序的建構以立法、司法、執法、守法為四個基本環節，可劃分為“建制”與“踐制”二元內容。生態法治在上述環節對人本法治既有所繼承又需要發展，后者突出表現為對全面性規約和對切實性實踐的強烈要求。全面性規約主要強調兩點：

1.完備性立法

立法是法治的首要環節。建設生態文明，完善立法是前提。一方面，要從制度內容上積極促進經濟發展方式轉變，努力解決經濟社會發展與環境資源保護的矛盾，在能源法、環境法、科技法等方面構建有關環境權的完整的制度性保障體系。另一方面，還要特別注意生態法治對立法理念與技術的特別要求。如前所述，生態法治觀是一種統籌性的系統治理，因此，相對傳統法治而言，生態法治更加反對“含糊又空洞的準則”，它需要完備的制度系統建構。有一種觀點認為，在生態問題和風險治理方面，由于人的理性局限越發凸顯，必然導致法規則的建構呈現為模糊性。在事實面，這種影響不容否認，但如果基于此而容忍乃至樂于接受寬泛的規約方式，則事實上超脫了法治系統特有的合法、不合法二值符碼調整方式，從而喪失法律規范主體預期的功能[21]。僅僅在《環境保護法》中宣示要“協調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的關系，尚不足以將環境考慮納人到法律系統之中的，真正具有實效的是諸如“三同時”制度以及強制性環境影響評價等可被法律系統執行的規范[22]。

2.多層次建制

在有限知識與無限風險之間，如何處理法的穩定性與問題的不確定性和知識的更新，是生態法治必須應對的問題，舒緩其間張力的有效措施之一是法律的多層性建制。具體說來，就是在憲法層面宣誓生態權利作為人權的根本性，在法律層面，建構基本的制度框架，在行政法規、規章層面，透過細則、實施辦法等來強化法律的操作性。在應對新問題和回應新知識的時候，以下位階的規范改造來及時調整，同時確保法律的相對穩定性。這種具有融貫性的金字塔結構，在穩定性與靈活性、操作性與彈性之間為生態法治的回應性留足了空間。湖南近年來在“兩型社會”建設中的摸索具有借鑒意義和研究樣本價值。其作法被概括為“著眼于法治創新，抓頂層設計；著眼于深化改革，抓專項立法；著眼于‘兩型建設’，抓配套立法；著眼于依法行政，抓法治政府建設；著眼于決策落實，抓務實行政?！?/p>

盡管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經形成，但生態文明領域的立法依然有待進一步完善。當前，我國有關生態權益的實體性規定不足，環境權尚未得到法律的明確界定；程序性規定更是相對缺乏，當出現違法行為時，缺乏制裁的依據；當公民權益受到侵害時， 缺乏依法救濟的途徑。特別是當行政決策呈現隱患時，缺乏公民參與生態文明建設的有效途徑和配套制度，這與生態法治的要求還差距甚遠。

（四）生態法治的運行實施

1.強力施治，以嚴格執法反哺法律權威

通過生態法治保障生態文明建設，關鍵在于嚴格執法。去年以來，環境問題的層出不窮凸顯了生態文明建設的緊迫性，許多學者紛紛將環境權入憲作為討論的焦點。誠然，這既是世界潮流也是我國必須解決的問題，但不應由此遮蔽了其他思考和取代更具緊迫性的任務。在轉型期的中國建設生態法治，更為迫切和立竿見影的，不在于憲法化表達，而在于切實實施中的獎優罰劣，即時反饋規則對行為的評價，以現實的利害矯正人的行為，嚴格執行有助于真正樹立法治權威并鞏固文本中的法，幫助樹立信仰中的法，使每個人、全社會都相信法治，并充分運用法治手段來建設生態文明。

生態法治的強力實施，要求強化環境資源領域的行政執法，要加大和強化對資源分配行為和環境資源消費行為以及企業生產營銷行為的規范；要節約資源、履行義務、遏制權利的濫用；要經常組織生態文明建設的專項執法檢查活動、聯合執法活動[23]。對于執法中查出的問題，要依法嚴格追究責任，不能怠于作為，更不能“以罰代法”。生態法治的強力實施，亦需高度重視司法的作用。新《民事訴訟法》為環境公益訴訟拓開了渠道修改后的《民事訴訟法》明確規定：對污染環境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法律規定的機關、有關組織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司法機關需要提供強有力的支持，鼓勵和支持有關機關和環保組織依法提起環境公益訴訟，及時受理并公正裁決。

2.創新機制，以利益導向促進自我實施

全面的實施往往意味著高昂的監督和執法成本，許多監管措施因為不符合比例原則而被束之高閣。但令不行禁不止又會直接損害法治的權威，產生的負面影響和連鎖效應難以計算。因此，一種理想的實施途徑是通過機制的設計創新，誘導理性經濟人的個體利益與系統整體利益趨于一致，從而自動順應法對行為的調整規范功能。為使法治切實實施，必須從大處著眼、小處著手來解決問題。哪怕是一個非常微小的制度，都要進行精心構造。在進行機制安排時，要創造性地構筑利益博弈格局，探索利導性的激勵機制，努力實現制度的自我實施。

3.文以化人，構建生態倫理以導正行為

由于制度本身在解決整體系統問題時存在不完備性，生態法治特別要求倫理與法的協同共治。這使自然法觀念以降，法與倫理分道揚鑣，倫理主要以外在給養或評判方式介入法的現代法治觀進入了又一個新的階段。其一，從人類中心主義到生態中心主義的演變。搭便車的唯利性問題無法在市場秩序內部得到解決，也無法透過簡單的禁止性規定而徹底防止負外部性，生態法治必須輔之以自利與利他的倫理觀念，以道德作為輔助法實施，共同導正人的行為向著合乎生態文明的方向邁進。其二，生態文化發展與生態文明建設同理同道。文化的力量是巨大的精神力量[24]。生態文明建設在法治實施中需要透過文化發展尋求并開拓路徑、樹立理念和信仰，構建政府、社會、行業、司法、媒體的良知，讓文化精神、道德意識走進大眾的心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黨的十八大報告特別將“加強生態文明宣傳教育，增強全民節約意識、環保意識、生態意識，形成合理消費的社會風尚，營造愛護生態環境的良好風氣”作為制度建設的重要一環詳細說明。（參見：胡錦濤.堅定不移沿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前進 為全面建成小康社會而奮斗[N].人民日報，2012-11-18（01）.）

生態文明是物質文明、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基礎和前提，它以人與自然協調發展作為行為準則， 以資源環境的承載力為基礎，建立健康有序的生態機制， 保障和促進良好的環境質量，實現經濟、社會、自然環境的可持續發展。人類從工業文明向生態文明的邁進必然要求法治的因應變遷。從人本法治到生態法治的變遷，反映了法治的這一演進歷程。我國近年來多地區出現的持續霧霾天氣現實地提醒我們，人與生態環境的沖突日益加劇，既有生產生活方式難以為繼，生態建設必須切實推進，法治保障必須向生態法治盡速轉型，反思與重構人與自然的關系，把對人的行為的要求制度化、長期化。透過法治公正保證環境與資源的區際公正、人際公正和代際公正[25]。本文在揭示文明轉型及其呈現的緊張關系的基礎上，對生態法治的基本范疇、相對特性和建制運行進行了初步探討。關于生態法治這一嶄新的法治形態，還需要法學內風險治理理論、風險法治國、最佳行政行為等理論，以及法學之外保護理論與風險管理理論、經濟學、管制學理論等的轉型與創新，以揭示、協調并進而豐富生態法治的具體內容。 ML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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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cological Rule of Law

JIANG Bixin

（Law School of Central South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3， China）

Abstract：Ecological civilization is not only a subjective choice of policy， but also an inevitable trend of social developmen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beings and environment is complex， which appears as intertwined contradictions on four dimensions such as space， time， subject and behavior. The response to the changes of rule of law is needed to govern the complex and contradictory relationship and construct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The ecological rule of law expanses the connotation of rights. Consequently it has the typical characteristics of being coordinative， forwardlooking and scientific. The ecological rule of law requires complete and multilevel legislation. Its operation also requires effective implementation mechanism and innovation mechanism supplemented by the moral and culture.

Key Words：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the ecological rule of law； paradigm； ecological rights

本文責任編輯：邵 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