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詩人姚振函曾在一首詩里說:一想到H省,我就牙疼(大意)。對于居住在H省S市的我來說,一想到S市,我就不僅牙疼,而且心疼,尤其是去年入冬以來,先是暖氣大面積罷工,后是連續(xù)多日的毒霧陰霾,對于這些,僅僅牙疼是不夠的。果然1月16日,我在家做著文字的縫縫補補工作,突然感覺身體乏力,晚上7點我的心臟就出了問題,連夜住進醫(yī)院做了手術,還好,命總算是保下來了。
我的電腦里有兩個文件夾,一個放著我比較喜歡的詩歌習作,另一個則放著自己覺得是半成品或廢品的文字。于是,多年來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閑著沒事的時候,就隨意打開它們,對作品進行修改、潤色、遴選或直接淘汰。對很多作品,我也拿不準是扔掉還是保留,其原因雖然很多,但與當下詩歌理論的褒貶揚抑以及詩歌時尚的影響更多些,即看別人的臉色,辨詩壇的好惡,以求詩歌身份的認同——我知道,這完全是不自信的表現(xiàn)——也是與在詩歌合唱里保持并發(fā)出自己獨特聲音的初衷相左。經(jīng)常是,經(jīng)過一段時間后再找出那時打算廢棄的詩歌來讀,忽然就覺得,其實那些險些被扔掉的詩還是有保留價值的,于是就又把它們從廢品庫里轉(zhuǎn)回了成品庫。
比如《在大地上行走》,就是一首從廢品庫轉(zhuǎn)至成品庫的作品,這首詩我總覺得枝節(jié)太龐雜,意象過于繁復,索性就放進了廢品庫,現(xiàn)在又讀,回想當時寫作時的情景,似乎對它有了一層新的認識:/在大地上行走,活著,很盲目/一只蜜蜂淹沒在森林里,盲目的森林/傾聽潮汐和月光。/大地聽到的,看到的,但它沉默。/很少有人一生沉默。/更多的人如哲學家在說,政治家在表達/大地微笑著,不說話。/我也走過。我想起,有一次坐1路公共汽車/從城市的東側(cè),一直到城市的西門,/一座廢棄的動物園。我閉著眼,不看窗外,假寐/但我還是聽出了/1路車穿過中醫(yī)院、博物館廣場、舊居和火車站/再向西,向西/聲浪像鷗群掠過海水。/我裝作平靜,不看,不尋找/我就這樣拒絕。大地卻包容,我/和世上萬物的盲目。它有時催生幼芽/有時撕掉葉子。/在四季里,它呼吸,雨、雪、風、霜。/蒼老了啊,一代代人們/和斑斕的野獸。而神鬼卻藏了下來/出沒在人世的褶皺里/他們適時傾聽,適時出來散步,并刊登上/報紙的頭版。 ——《在大地上行走》
1月16日,我就是在做著這些文字的縫縫補補、挑挑揀揀時病倒的。
住院期間,我繼續(xù)對舊作進行修改,但心境卻已大不一樣。這次我集中重讀了那些被淘汰的詩,一邊讀它們,一邊回憶寫作它們時的情景,覺得它們中間的一部分是不應被淘汰的。
我之所以一再提到詩歌寫作的情景,是有原因的。身邊的詩友們都知道,2008年我被醫(yī)生確診患了一種不可逆轉(zhuǎn)的慢性病,從那時候起,我的詩歌主題就更加明顯地轉(zhuǎn)到了生命、時間和存在等方面。比如《晴空下》一詩:植物們都在奔跑。/如果我媽媽還活著,/她一定扛著鋤頭,/走在奔跑的莊稼中間。/她要把渠水領回家。//在晴天,我想擁有三個、六個、九個愛我的女人。/她們健康、識字、爬山,一頭烏發(fā),/一副好身膀。/她們會生下一地小孩,/我領著孩子們在曠野奔跑。//而如果都能永久活下去,/鎖頭、冬生、云、友和小榮,/我們會一起跑進巖村的月光,重復童年。/我們像植物一樣,/從小到大,再長一遍。
一點不夸張地說,當時很多詩寫出來后,我都是噙淚默誦的,但過了一段時間,我對它們的態(tài)度,隨著我自己詩歌觀念的改變也都程度不同地發(fā)生了變化:有一些被完整地保存了下來,有一些則被放進了廢品庫?,F(xiàn)在想來,世界總是在變,人也總是在變,與其這么變得沒有主意,變得疲憊,還不如堅守一隅呢。
而此番病中重讀,突然就覺出了它們的好來。
于是我想,詩歌到底有沒有恒定的標準?什么樣的詩才是好詩或壞詩?如何評價一位詩人?又如何評價一首具體的詩?
對這些問題,我沒有答案,但有自己的原則。我從不在任何場合下說某某的詩不行,或某某將成為所謂的大師。道理很簡單,我并不真正了解我之外的任何一位詩人(很多時候我也一樣不明晰自己),無論他(她)離得我遠與近。一個人輕易走進另一個人的心靈,談何容易?!詩也一樣。我了解另外一個詩人多少?我到底讀過他(她)多少作品?我可以就具體的文本而談論詩,喜歡或者不喜歡某一首,但我不敢妄言說他(她)的詩太好了或壞極了。事實上,對很多世界級的大師也是如此,有很多大師,我并不喜歡他們的全部,或者以前喜歡的,現(xiàn)在卻在疏離,以前不喜歡的,現(xiàn)在卻成為了我的枕邊書。這樣一來,還是盡可能少地受到當下詩壇的影響吧,假如有那么一個壇子存在的話。我想,一個寫詩的人,至少應該堅信:第一,寫下去。第二,不要輕易聽從某些所謂詩評家或詩選家的指令,而對自己的寫作發(fā)生動搖以至于懷疑和顛覆。
一個真誠的人寫著真誠的詩,當他在回顧自己的創(chuàng)作、編選自己的選集時,某些作品的存留與剔除,基本著眼點是在具體文本的技巧上。我以為,技巧對于一首詩,猶如美人試衣。一副美人坯子,她穿什么、怎么穿都還是美人。有的人一生是為了在詩歌里寫下多少漂亮的句子,有的人則是把一生當成了一首詩來寫。前者因為被人記住了句子而欣欣然,后者卻在他的那首大詩里留下了永恒的華彩和致命的遺憾。但我認為,在人有限的生命面前,小技巧和小機巧真的不再是更重要,由此推及,詩人標榜的所謂流派又算什么呢。
近二十年來,我從來沒主動向外投過稿,這本沒有什么值得炫耀,每個人都做著他認為合理的事情。對我而言,詩本身不是我的生命,但它卻像影子,彰顯或映襯著我的存在。我寫,故我在。為什么我非要向誰證明我的存在呢?這也是我對詩的態(tài)度。生命自在,詩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