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一年,我看到了許多詩,有的詩憤怒,如李逵揮舞意象的斧板砍殺詩歌的傳統審美,有的詩溫和謙遜,如一身草藥香味的古代醫生,把持著詩的手腕號脈,態度甚好,有的詩哈哈大笑,如沒心沒肺,生為詩的人死亦詩的鬼,寫得大度暢快,有的詩痛苦,呲牙咧嘴,高呼痛苦才是救命的出路。
如此種種,構成了好看的詩壇。詩壇就是由憤怒李逵、古代醫生、大笑的人、痛哭的人,我還可列出更多的面孔所組成。他們的態度構成了過去一年詩歌的態度,他們的喜怒哀樂構成了過去一年詩歌的表情。
我不給任何人作年終總結,不需要燈光,不需要舞美,不需要鏡頭,在語言偽裝的年代,任何總結都有歧義。我只是把詩拉到一邊,獨自打量詩的面孔,有搏殺,有抑郁,有歡樂,有痛哭,如此種種,活色生香,值得我坐下來好好回顧一下來時路。
2012年,又愛又恨,愛的是我一如既往在寫作的路上沖刺,恨的是世事繁雜,靜下來越來越困難。這一年有半年時間我在魯迅文學院里,時常感覺魯迅的幽靈在身后飄忽,這個紹興長衫文人,八字胡須像刀子,我把詩句也擦亮如刀,但覺得我還不夠有民族使命,不夠憤怒,不夠擔當。
或許是我又年長了一歲,或許是現實太過沉重,新媒體在快速推進時代的步伐,我發現相對于時代的快,我太慢了,我怠慢了詩。雖然一個人不可能總是處于新鮮的寫作狀態,但如何正視自已的“舊”?如何在“舊”里也具有先鋒意識?一個困在深淵里的人,聽到血汩汩向外流,黑暗里我提醒自己不能睡著,不能睡過去,清醒是寫作的前提,否則就死定了。
詩歌之事,總是冷不丁襲來,《詩選刊》2012年度“先鋒詩歌獎”選中了我,這是沒有想到的。在我剛剛出版的詩集《池塘》的封底上,于堅先生說我“不能被視為一位傳統詩人”,他認為“先鋒可以是非歷史的”,我在過去的一年里寫下了過多的“非歷史”,但又是“歷史”題材,只是我不做“歷史化處理”,而只是“歷史虛構化”。古人說看山不是山,我寫歷史不是歷史,是我想象中的“歷史”,甚至是99%的虛構史。我不是一個現實主義者,我介于現實與歷史之間,對現實我既不逃離,更不近距離批判,我總覺得貼著現實的批判,詩歌的觸角伸得太近了,詩歌會變得可疑,甚至可怕,好不容易我們的新詩走出了苦難與炮火,到了我們這一代,雖然歷史并未完成時代的終極命題,但我選擇與現實保持必要的距離,寫作永遠剛剛開始,我需要打量這個世界。
那我到底在寫什么?于堅先生對我的判斷是:“來自一種古老的中國式的審美經驗,但它又是非常現代的。”我沉浸于“在寫”的狀態,對“現代”與“古老”的選擇相當慎重。這讓我想到了“新歷史主義”,一種與歷史發生虛構、想象或隱喻關系的語言文本和文化文本的歷史主義,帶有明顯的批判性、消解性和顛覆性等后現代主義特征,強調主體對歷史的干預和改寫。在我過去一年的以“傳”為特征的寫作中,我寫下了《黑夜傳》、《溫柔傳》、《陌生傳》、《大海傳》、《故鄉傳》等等一系列“傳”,我在“干預與改寫”中奮斗了一年。在我的寫作中,“傳”是什么呢?是以演述歷史和人物故事為中心的敘事藝術嗎?不是,“傳”只是與歷史發生虛構、想象或隱喻關系的語言文本,有人多次打探我“傳”的意義,我借《詩選刊》的版面做一次正式的回答。
于堅接著講到了“人們或許還未意識到,當先鋒的方向越來越狹窄,傳統也隨之就變得開闊。”并且得出“李成恩復活著傳統的審美經驗,但卻不能被視為一位傳統詩人”的結論。感謝于堅先生的鼓勵,雖然我不覺得傳統就是“舊”,就是僵化,傳統也有鮮活的傳統,水還是水,山還是山,但水是活的,山是萬古常青的。“現代”對于我是一種與歷史發生虛構、想象或隱喻關系的寫作。
批判性、消解性和顛覆性的詩歌在新媒體時代具有一定的合法性與正義感,而我只是把這樣的后現代性當作詩的一次牙祭,而不是精神的盛宴,真不是,詩歌太古老了,古老得不是微博、移動互聯網可以一次性消解掉它的力量,或許還需要一百年一千年的進化,而我們都將成為古老的傳統。
所以,我是為進化中的古老傳統而寫作。在“先鋒的方向越來越狹窄,傳統也隨之就變得開闊”的新媒體時代,先鋒被重新定義,我不知《詩選刊》授予我年度“先鋒詩歌獎”的理由是什么,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我的寫作又前進了一年。
前幾天一場雪落下,大地白茫茫一片,枯樹靜默,殘雪凝固,倦鳥低飛,正如我們的寫作場域,有多少詩人出沒就有多少種寫作留下,在我看來,一棵枯樹就是一個詩人,一片殘雪就是一種寫作,天地皆詩,而大霧籠罩,空氣渾濁,怕死的人呀戴著口罩,在大霧里小心移動步子,生態環境惡劣,殘雪照夜路,大霧在白晝持續,寫作的場域與雪霧的氣候何其相似,心靈干燥,憂郁的年終面容不時出現在濃霧里,此時此景,我要感謝先鋒的尖叫沖破了天地灰茫茫的霧雪,春天呀快點來敲打我風雪中的門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