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亞的詩

候車時刻

鐘聲，遠(yuǎn)遠(yuǎn)地敲打著夜間八點

淡淡的燈影和夜色

空曠地襯托著車站龐大的軀體

淤積在廣場的

是一些擱淺的汽車和行人

那些激動的或焦灼的面孔

在穿過黑暗的水泥地面時

被一襲襲黑紗似的靜穆

掩去了復(fù)雜的表情

那些嗆人的煙味

彌漫了高大的候車室

那么多人在說話，晃動，走向窗口

搶購蘋果、點心和糖果

而鐵軌，卻安靜得像潔白的

站臺，有人在若無其事地踱著方步

掩抑著列車到達(dá)前的一絲慌亂

紅燈在提醒，今夜

所有的不安者

都要被載向遠(yuǎn)方，感染

另一個城市

給肖開愚

我熱愛這些舊電影里的場景

蘇州河的貨船和二層舊房的回廊

還有木地板的吱吱聲，它們搖晃在

我們皮鞋的走動里

晾在樓道里的衣服，雜物

一樓的水龍頭，當(dāng)我們

從留學(xué)生樓出來，在戶外樹叢的

黑暗里，方便，然后

在院子里洗手，你說，哦，別碰

那龍頭是鄰居家的財產(chǎn)

而我們相識，猶如兩種不同生活的偶然

碰撞，在華東政法大學(xué)旁的一家小酒館，我說

我熱愛這里傍晚的優(yōu)雅氣息

而你低頭，用鋼筆

在《動物園的狂喜》里

寫上名字，哦，好樣的，肖開愚

這些詩，帶給我們對奇跡的看法，以及

眉毛，對現(xiàn)實的仔細(xì)描畫

而我和你漫談著南方的飲食，天氣

上海外灘的石頭，阿什伯利，只是一小點作料

這一切短暫的會面，帶給我長久的回憶

和期待，——但這是真的，在八月的

上海，我喜歡政法大學(xué)里的蟬聲，草坪

鐘樓和梧桐樹，還有校門外的餛飩

包子和煎餅，當(dāng)我在一場大雨中

倉皇離開上海，在晃動的火車?yán)镒x你的詩

整整四十個小時，它陪伴著我——讓我

感到了漫長旅途的短暫和動物般的快樂

倒 立

我把我的腳，抬到胸部以上

手放下來，撐住肩膀

眼睛，顛倒過來

世界也隨即

開始發(fā)生

變化

一個高塔（哦，煙囪）

慢慢地向下冒煙

樹木，也倒立著

在天空上面

行走，一只雞飛進(jìn)

退卻的早晨，公共汽車

四腳朝天闖進(jìn)一個

城市廣場，人們從那里

四散，向各個角落

滲透

一個吹口哨的小伙子

從前面過來

戴著帽子遞給我一個東西

回答是

你需要什么什么嗎

我繼續(xù)，一種萬花筒般的

生活

把軀體挪到椅子

碎裂的鏡子讓我

哈哈大笑，四分五裂的風(fēng)景

開始愈合

周圍的一切

在停止幾秒后

又開始交叉

走動

我的詩

朋友批評我的詩，沒有進(jìn)步，我想現(xiàn)在

我的詩，大概是一只沒有充氣的被卸在一邊的

輪胎，靠在修理廠的一面墻上

我想讓這只輪胎，重新充氣，裝上

然后，開著它，不，依靠它

開在一條通往西郊的公路上；朋友批評我的

詩，不再跳躍，前進(jìn)，我想它差不多

類似一只蟾蜍——連我自己也厭惡它的

丑陋，緩慢地，跳躍在一條水溝的一側(cè)

有一天，我在微博上，看到有人重復(fù)卡佛

說過的話：……做到準(zhǔn)確的陳述。

而我的答復(fù)是

有一種舊的敘述要打破和清除……

我是這么想的，應(yīng)該還加上針尖一樣銳利的思想

還有哲理；是的，我接受，但我抵御

我朋友的那種批評

因為它，冒犯了我寫下去和寫得更好的

愿望——

詩，它多簡單?。。∈锹端^后的早晨

這一天和那一天之間的

星光，太陽和月亮

也包括藍(lán)色的天

如果我寫不出，是因為我被某種東西

切去了手腳

切去了頭顱和思考的胃

野 獸

我出去散步，獨(dú)自一人

去會見一棵樹

（很多樹）

我并不覺得，我

是孤獨(dú)的，相反，空氣

以及一條延伸到大橋和江邊的道路

接納了我，路燈籠罩，風(fēng)也從周圍

不停撫摩我的

頭發(fā)，一輛車，飛馳著駛過

一個路口的斑馬線，等待我

穿越過去，我思考著

一些事，一個有關(guān)一本詩集的工作

母親的骨折，和一個艱難的春天的開始

打算到新陽路立交的欄桿

再折返回來

我，在行走中，壓抑著

狂跳的膨脹的心，遠(yuǎn)離了公眾的視線

不為人知

猶如草叢中的野獸，潛伏著

等待一個新的開始

一種向前的

跳躍

門 鈴

它等待你去摁它，用力，那很小的按鈕

爆發(fā)出聲音，讓你找的人從里面

跑出來

那里面的人就是我，聲音讓我從書本

跳起，我穿過房間

扭頭，伸手

然后撥開門

我想第一時間看清，站在鐵枝外的人

究竟是誰

門口，堆放了很多鞋（布鞋、皮鞋、拖鞋和涼鞋）

它們代表家庭里不同的人（男女，老幼）

也代表旅途，心情，穿著時間長短

去過的地方

一個湖泊

一條路

某一天

某個時辰

等等

現(xiàn)在我打開門，迎接我的

只是我剛跑出去的兒子，大部分時間

它沉默著，仿佛只是等待

某個將要來的人——

（你，或者他，陌生

或者熟悉）

它掛在那，如此之小

甚至也沒有思想

只是被動地，由一根銅線和我的大腦神經(jīng)連在一起

這么多年，人來人往

時間進(jìn)進(jìn)出出

上帝待在一旁

默不作聲

我期待的人，到目前為止

仍沒有按響

門鈴

有一天和朋友談寫作，

說到一個人的晚年，誠實

其實是必須的

總有一天我會變成一個老頭

在椅子上，沒有了期待

而只剩下回憶

我干過的那些事

仿佛是上帝為我安排

也或者，是我自己命運(yùn)的

選擇，我當(dāng)然知道

任何的經(jīng)歷只有一次

門，關(guān)上了，而歲月，像一條河流那樣

緩緩消失。黃昏的時候

我走回到自己的寓所

在落日中沒有了雄心壯志

死亡，它如此漆黑

猶如玻璃器皿上的水果

謝謝眾人的提醒

我會接受這一切

我知道

我的糟糕來自我一生的愚蠢

來自我的固執(zhí)

不夠狡猾

和聰明

4月20日晚在杭州

靈隱寺附近聽潘維談孤獨(dú)

餐桌上，潘維在我對面

一次次向我談起自己的孤獨(dú)

讓我相信，可能真是有一種東西

將他包圍或者直接刺入了

他的內(nèi)心

以至于他，要么被包裹在一種燈光般

橘黃色的光芒中，也或者

向外滲透出一種

暗紅色的東西……

孤獨(dú)，我的舌頭接過這樣一種話題

就好像它是一枚橄欖

植物的清香開始在舌頭上

彌散

我吃掉它的肉，然后吐出它的核

那么堅硬、尖銳

被一種來自歲月的時間壓縮而成

我的左邊，是江離，而右邊，是胡人

和他美麗的妻子，我們有時

好像都暫時地

為這樣的話題而陷入極其短暫的

沉默，菜肴的汁在碟子邊緣

凝固

酒不再動蕩

而我，背靠窗口

感覺到了彌漫于周圍的夜色

和穿過窗簾的風(fēng)

是的，此刻，突然到來的一場雨

讓我聽到了敲打在樹葉和地面的水滴

噼里啪啦

那么堅定、緩慢、清晰和有力

一顆一顆，在夜空下

閃耀著幽微的

藍(lán)光

（選自《廣西文學(xué)》2012年第11、12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