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此逃避恐懼
醒半失眠,我索性翻起了書
一個波蘭人,談起了戰爭中的蹂躪和人性
也許這之中有某種我們共有的東西
當試圖尋找,我從奧斯維辛
找到了古拉格群島
從古拉格群島,找到了夾邊溝
最終,我找到了那么多無名的人
他們可能是妻子的丈夫、童年的玩伴、熱戀中的情人
是士兵、糖果商、藝術家和家庭主婦……
那么多的不幸,分配給我
可我不想談論苦難,更討厭以它自居
還是這個寫詩的波蘭人,有更深的體驗——
當空氣籠罩死亡,他們盡其所能地歡愛
他們覺得性比愛,肉欲比靈魂
更速效,更兼容
更能麻醉周遭的恐懼……
小情詩
我在喜歡的身體里服役
我也有組織
但你怎能相信,我曾是一個
無政府主義者
怎能不聽從召喚,當她打開
幅員遼闊的胸脯,迷人的山丘
我怎能不為領土的糾紛
發動一場戰爭
——“你就那么一步一步
走進了戰俘營嗎?”
“是的,是的。我身不由己
難道這不是所有男人
都渴望的下場。”
懺 悔
我窮。
說過謊。
八歲時偷過父親的錢。
至于我拖欠的命,有青蛙、螞蟻、麻雀
和跟隨我多年的一條狗。
20歲進工廠,我嘲笑過一個喜歡我的女孩
原因是她丑。
95年在鄭州火車站,面對一個發高燒的農民工
我猶豫半天,但沒有掏出錢……
現在我四十有七,尚在人世茍活。
我寫一種叫詩的東西,它們大多對不住漢語。
看來我遠不止七宗罪
但這首詩不算,它不是詩
它是懺悔
賭石人
在大理的旅館,一個往返
云南與緬甸的采玉人
和我聊起他在緬北猛拱一帶
賭石的經歷
——一塊石頭押上去,或血本無歸
或一夜暴富
當他聊起這些,云南的月亮
已升起在洱海
它微涼、淡黃,像古代的器物
我指著它說:你能賭一賭
天上的這塊石頭嗎?
這個黝黑的楚雄人,并不搭理
在用過幾道普洱之后,他起身告辭
他拍拍我的肩說:朋友
我們彝族人
從不和天上的事物打賭
余昭太
父親帶著這個名字
過完了他在人世的一生
他也把它帶到戶籍、檔案和各種證件里
他們曾是一個整體,現在分離了
現在,“余昭太”還是“余昭太”,而父親
卻用骨灰取消了自己。我凝視
他褪色的簽名,有些泛黃
遠不像他的骨灰那樣的新,那樣的磣白。
從字跡里我能回到他的當年
但面對骨灰,我看不到
任何他活過的痕跡
祖 父
我的祖父兩次遇到了哈雷彗星。
這不算奇聞,也是幸事。
想想當初一起觀望它的人,都不在了,
他獨自垂淚。
而我那信耶穌的嬸嬸,把這看成上帝的啟示。
她在亮光出現的時刻,大聲地
為我們誦念傳道書:
——“我們若信耶穌死而復活,
那已經在耶穌里睡了的人,神也必將他
與耶穌一同帶來……”
彗星帶來了什么?上次祖父見到它,
是宣統二年。那一年,霍元甲去世,
汪精衛刺殺了載灃,我的祖父也在私塾里蒙學
……
當彗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劃過天幕
私塾先生長嘆:大清的氣數盡矣!
下一次彗星出現,要等到公元2062年。
這意味著,我是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它。
看來,能像我祖父那樣幸運的人
真的很少。
仿佛他一生就是在等待它回來。
當它在1986年回來又揚長而去
翌年,我的祖父也在睡夢中
撒手歸西……
遷徙之詩
待在家里,卻不停地遷徙
前不久,我跟隨契訶夫,搬到了薩哈林島
這個比我大104歲的老兄,不知道
我來自聊齋的國度,不知道
那里的鬼,像這里的囚犯一樣善良
他也不知道,與此同時
我前往了更多的地方。譬如畫家與瘋子集聚的巴
黎酒吧
譬如中國古代的空山,那里盛產菊花、酒和長亭下
走來的故人
我喜歡這分身有術。喜歡靈魂
像一架運輸機,把無數的我
空投到不同的時代和生活之中
而我即將寫下的任何一首詩,都是它們
接頭會合的地點
它們像銀幕,一片空白
卻上演古往今來的波瀾和傳奇……
(選自《長江文藝》201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