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涼秋風,轉眼間明月就出來了,滿地是溶溶的光,樹梢上重重層層的枝葉也反射著銀色,在這上下清澈的月的世界里,不覺想起了蘇東坡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恍如在諦聽一首美妙而悠遠的歌曲和瀏覽一幅年深月久卻美麗如故的工筆長卷——這是丙辰年(1076)中秋,蘇東坡通宵喝酒直至大醉,忽然憶及已經分別七年如今近在咫尺卻無由相會的弟弟蘇轍,萬端愁緒一時涌上心頭,情不自禁寫下的千古絕唱。就詞而言,狀寫明月無有出其右者。如果仔細分析,這首詞講述了一個簡單而明確的現象:人,總是同時生活在兩個不同而又緊密相連的世界里。
這也許是古代讀書人不得不選擇的生存狀況。因為古代很少有純粹的讀書人,按照孔子的說法,是“學而優則仕”。學習的目的不是研究自然或者人類社會,而是去做管理國家的官吏。這就給讀書人帶來了一個困擾終生的現實與精神之間的矛盾,同時亦將讀書人的生活分割為現實世界和文化世界。這在蘇東坡身上表現得更為明顯。
宋代是我國古代文化的一個巔峰時代,蘇東坡是這個巔峰時代中的佼佼者,不僅在文學上而且在繪畫、書法和宗教哲學上都有極高的建樹。蘇東坡一生的文學創作大致以密州時期為分水嶺,這也是他的新起點,此后的詩與詞以及散文更加成熟,特別是詞,不但在意境上更趨優美而且創作的題材也更加廣闊,形成了獨有的藝術風格。而他的思想則大致以“烏臺詩案”為界限。之前,主要是以儒家思想為主,昂揚著積極入世的精神;之后,由于經受了嚴酷的政治打擊,便由此入道,進而歸佛,出世的色彩日漸明顯,這些自然都影響到了他的詩文、繪畫藝術的空靈、疏闊、豪放風格的呈現。
糾結蘇東坡一生的問題不只是政治上的榮辱起伏,還有蘊藏在心底的出世與入世的隱秘情結,這使他經常出入兩個不同而又密切相連的世界——現實世界與文化世界。在現實世界里,蘇東坡是一個遭受蹭蹬的人,這與他當時的政治態度和對社會時局的認識有關。應當說,蘇東坡是一個政治保守主義者,他沒有勇氣走出儒家“天不變,道亦不變”的思想藩籬,片面認識王安石變法,對變法缺乏整體和宏觀的觀照,只看到由于變法不徹底而帶來的部分失誤和困擾。所以,在表面上看,他似乎和司馬光等不肯除弊圖新的人結為一體反對變法,這是他囿于舊的觀念,不接納當時的先進思想,導致他在政治上難以有所作為;王安石變法失敗后,面對以司馬光為首的保守派否定變法、積弊重現的社會現實,具有正直人格的蘇東坡,直言不諱地指陳全面取消變法成果的錯誤舉措,這勢必又引起保守派的激烈反對,對他也逐漸疏遠以致另眼相看——處在這樣的社會現實夾縫之中,再加上一些宵小之徒不斷構陷,蘇東坡接二連三地被貶謫流放,晚景困苦不堪。
相反,在文化世界里,蘇東坡卻創造出了前所未有的輝煌。除了精通“六經”和《左傳》《公羊傳》《谷梁傳》《論語》《孝經》《爾雅》《孟子》等儒家經典和先秦諸子之外,還對秦漢以來直至同時代的學問大家的著作悉心研究,“博觀而約取”,努力吮吸這些充滿原創精神的偉大著作的乳汁,匯集了相當豐富的思想哲學資源,建構起屬于自己的系統而完整的認識論,甚至從《戰國策》《國語》等典籍里得到文章學的有益啟迪。熱愛讀書,并以讀書為身心最持久的樂趣,這是傳統讀書人固守的高貴品質。蘇東坡在《答王庠書》里,談到自己的讀書經驗時這樣說道,“每一書皆作數過盡之”,“但得其所欲求者”,“每次作一意求之”,“此雖愚鈍,而他日學成,八面受敵,與涉獵者不可同日而語也”。意思是,每一次讀書只帶著一個方面的問題去探求,去研究,不必涉及其他問題。如讀《漢書》時,列出治道、人物、地理、官制、兵法、財貨等若干方面,每次閱讀,著重研究其中一個方面的問題,幾遍讀下來,對這幾個方面都有了比較精深、透徹的理解。在分項研究的基礎上,再進行綜合研究,最終達到左右逢源、融會貫通。同時,蘇東坡也熟知道家和佛家文化,尤其對參禪體會很深。
儒道釋三者互相融合,形成了具有特色的東方文化的主流,講究和諧、圓融、秩序、內斂和主張以靜坐、養氣為主要形式的心靈修煉,追求崇高的人格精神——這其實也是一種不斷追求精神和道德情操完美的文化品格,或者說是一種審美化的文化品格——秉持這種文化品格,能起到強大的內心平衡和修復的作用。根深蒂固的“天人合一”觀念,不只表現在人與大自然的和諧相處上,還表現在徜徉大自然、在山林之中消弭人與現實社會發生矛盾沖突而引起的心理失衡、使心靈逐漸平和下來或者得到新生等諸方面——傾情于詩文、繪畫創作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面,在藝術之中升華靈魂,保持高貴而純潔的氣節。蘇東坡正是這樣,不論人生際遇如何不堪,都善于在大自然和詩文、繪畫創作中表現自己的審美理想和精神寄托以及人生樂趣,這確實是歷史上少有的曠達人生態度——其背后的文化支撐就是道與佛,而道與佛恰恰是引領我國古典詩文、繪畫創作的主體思想。
蘇東坡在經歷了政治風波“烏臺詩案”之后,逐漸對現實世界有了清醒的認識,對他而言,只剩下一個選擇,就是全身心投入到另外的一個世界——文化世界。只有在文化世界里,他才覺得愜意和舒適,當然,不僅僅是愜意與舒適,他“一反常態”地成為這個世界才華橫溢、左右逢源、大家敬仰的極具藝術創造性的人——那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散文和幽美清純而又窈窕秀麗的賦,那跡近白居易而又氣象闊大的詩和發出黃鐘大呂豪放之聲的詞,那意境悠遠、略帶禪意的文人畫和流傳久遠、藝術生命力毫不衰減的書法,還有至今仍然機鋒銳利、豁然醒人的佛家禪語……這些都是他在文化世界里優美的藝術產品,堪稱我國古典優秀文化的巔峰之作。
如果再從深層次看,在現實世界里,蘇東坡無法施展才華,深受排擠,一生大半的時間都被流放在外,正如他離世前兩個月寫的帶有自嘲色彩的《自題金山畫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受盡了艱難困苦,甚至鮮能溫飽,但蘇東坡一貫堅守儒家以“仁”為核心的倫理道德,絕不去做違背天良的事情。主政地方期間,他力圖除弊興利,雖勞苦而不惜。更值得稱道的是,他十分注意當地的學校教育和文化生活,提倡移風易俗,受到百姓的衷心愛戴。
蘇東坡是一個真正的儒者。
(選自《中國社會科學報》2012年1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