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20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不久,新生的美國第一次以強大的勝利者姿態迎接著屬于自己的時代,科技、工業、商業、藝術、教育、文化空前繁榮。這個十年,共和黨人柯立芝憑借“秩序與繁榮”的競選口號當選總統并成功連任,上任不久他就說“美國人的頭等大事就是做生意”;這個十年,芝加哥的黑幫頭子艾爾·卡彭憑借著自己在禁酒令時期的私酒生意大發橫財,在整個美國中西部翻手為云、覆手為雨,這時離他1931年被關在舊金山的惡魔島監獄還有將近十年;這個十年,聲名卓著的卓別林上映了電影《馬戲團》和《淘金記》,無需等到多年之后的今天,在那個時候他就毫無疑問地成為了默片電影的代名詞;這個十年,查爾斯·林德伯格駕駛著“圣路易斯精神號”單引擎飛機橫跨大西洋,從紐約飛到巴黎,不可思議地實現了工業時代飛躍大洋的人類夢想。當他在巴黎著陸時,機場熱情等待他的巴黎人居然有15萬之眾;這個十年,以道德名義通過的憲法第18修正案宣布全國范圍內禁酒,這條針對道德的立法毫無意義、適得其反地只帶來了無盡的黑幫私酒生意,隨處可見的非法酒吧和地方司法系統的全面腐敗;這個十年,賓夕法尼亞州的匹茲堡誕生了歷史上第一個商業電臺KDKA,爵士樂成為了這個時代的最強音,路易斯·阿姆斯特朗這樣的爵士樂大師群星倍出;這個十年,亨利·福特賣出了1500萬輛福特T型車,10年前被拆分的標準石油,通過各自為政的公司再度在全國建起了無數的加油站,陶氏化學有了自己的商標成為了美國屈指可數的大型化工企業。
一個所有人都在瘋狂咆哮、狂飆突進的十年,多年之后人們再提起,最偉大、最自我實現預言的總結卻只是菲茨杰拉德如挽歌般的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即便近百年后的今天,依然被導演巴茲·魯赫曼搬上銀幕。影片極盡浮夸奢華之能事:服飾、珠寶、布景、宴會,甚至是蓋茨比锃亮閃耀的黃色跑車,無不時刻提醒觀眾那個瘋狂享樂的爵士年代。可能菲茨杰拉德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但所有的后來人,都從那些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描寫中看到了預言中無可避免的大蕭條幻滅的到來。時至今日,仍為人所感慨。
如果所有人在狂歡盛宴中都看到了那個覆滅曙光的預兆,這部電影的原作也不可能影響如此深遠。因為它旨在追問一個問題:“到底什么是美國夢?”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飾演的主角蓋茨比無疑代表了那個時代最直接的精神訴求:我要不斷努力賺到更多的錢,獲得更高的地位,通過自己的努力,盡可能快地從一個無名小卒變成有頭有臉的大人物。然后帶著自己擁有的一切去追回過去,追回所有當年自己拿不到的一切。自己豪宅里所有一切:舞會、盛宴、樂隊、美酒、喧囂,都是為了追回五年前他在路易維爾失去的一切。不止是黛茜,還有所有在他看來自己失去的這五年的前程,那些甚至從未發生過的假定的五年幸福生活。時間對于執著得近乎偏執的蓋茨比來說,最好就能停滯了:這五年從來沒有發生過,他帶著自己的財富成就、地位回到黛茜身邊。從五年之前重新開始一切,至于現在的黛茜和湯姆已經有了一個女兒,蓋茨比甚至從來不在乎、甚至不去想過該怎么辦。他如此執迷于自己的過去不肯放手,以至于當尼克直覺一般地詰問“你不可能重復過去!”時,蓋茨比本能地懷疑著:“不可能重復過去?為什么?當然可以!我會讓一切回到原本應該的樣子!她(黛茜)會看到的!”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為了自己那與黛茜住所隔水相望的豪宅晚上閃耀的綠光。
其實黛茜這種膚淺的優柔寡斷,并不值得去多加言說。因為她和湯姆都是這樣環境中成長起來的。既便是黛茜本人,也不可能對自己的處境和湯姆的外遇一無所知,她看著自己和湯姆的女兒說,“我很高興是個女兒,我希望她是個傻瓜。對一個女孩兒來說,世界上最好的結果就是變成一個美麗的小傻瓜。”她那種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物質財富理所當然的想法和物質欲望,使她在本質上和湯姆并沒有區別。就好像尼克在蓋茨比死后對湯姆和黛茜那種毫不在乎的冷漠的看法:“我無法原諒他或者喜歡他。但是他所做的一切,在他們自己看來都合情合理:一切都非常冷漠而令人困惑。湯姆和黛茜是冷漠的人,他們把所有事情都搞砸,然后退縮到自己的財富和麻木不仁中或者退縮到不管什么使他們在一起的東西之中,留下爛攤子讓別人去收拾”。
諸如“蓋茨比愛上了一個婊子,然后他一輩子被毀了。”這種說法也是很值得商榷的。蓋茨比這種人,就如小馬哥一樣。“我忍了三年,就是要等一個機會,我要爭一口氣。我不是想證明自己了不起,我是要告訴人家:我失去的東西我一定要拿回來!”堅忍的宣誓畢竟動人。只是一個人若對所有自己經歷過的世事都不放手的話,那在他面前所注定的,就只能是一個死胡同。因為過去發生的事情真的就那么不容辯解地發生了,除了接受之外,唯一的選擇是遺忘。而蓋茨比的可悲之處則在于,這兩者他都做不到。他的成功和自我實現都要通過翻開過去的傷疤來挽回早已經不屬于他的黛茜來證明。
蓋茨比用盡所有努力造就了一個全新的自己,實現了美國夢。他甚至親自給自己改了名字。他對黛茜隱藏的含義是,他拒絕相信,因為自己出身低微就注定無所成就。任何能夠讓自己獲得財富和成就的方法,哪怕是非法的,都在所不惜。蓋茨比的葬禮上,只有尼克、蓋茨比的父親和牧師幾個人出現。幾乎所有人都對他敬而遠之,生怕和這個靠販賣私酒和由組織犯罪起家的蓋茨比先生有什么瓜葛。即便不久前他們都在蓋茨比的豪宅里飲酒作樂,笙歌艷舞,徹夜狂歡。人們贊頌財富和成就,卻毫無例外地面對后事避而遠之。蓋茨比的父親得知兒子的死訊后,趕來為兒子送葬,在蓋茨比堂皇的豪宅中對尼克說,“我為我兒子的成就感到驕傲。”
回到最初的問題:“美國夢到底是什么?”1910年老羅斯福總統在巴黎發表了題為《共和國的公民》的演講,在文中他說:“重要的從不是那些在一旁指手畫腳的人,不是那些對別人的失敗評頭論足的人,更不是那些指責別人如何可以做得更好的人。榮耀屬于那些真正站在競技場里打拼的人:他們滿面灰塵,浸透著汗漬和血跡;他們英勇無畏;他們一遍又一遍地犯錯跌倒,因為這路上一定伴隨著打擊,即便如此他們依然奮力向前做到了;他們理解自己執著和專注;他們獻身于崇高的事業;在最好的情況下,他們最終品嘗了偉大的勝利和成就;在最壞的情況下,即使他們失敗了,至少他們也很偉大地倒下,因為那些自始至終從不知道勝利或者失敗的冷漠而膽怯的靈魂遠遠不能與他們相提并論”。兩百多年來,一代代的移民來到這里,就是為了擺脫過去的舊世界。路過紐約港的自由女神像旁,舊金山的金門大橋下,在洛杉磯的長灘港上,所有來到這里、在這里生活的人們都相信不管自己出身如何貧寒卑賤,只要憑借自己的勤勞奮斗和不懈追求,總有一天我們總會得到我們覺得自己應該得到的一切:財富、地位、尊重、愛情。每個生活在這里的人都像蓋茨比一樣,“信奉那盞綠燈,那個一年年離我們漸漸遠去的完美未來。我們從前抓不到他,不過不要緊,明天我們會跑得更快,手伸得更遠。總有那么一個早上,我們奮力向前,逆水行舟,不斷地被推過去”。
如小說第一宣原文所說,“蓋茨比本人到最后其實安然無恙、善始善終,只不過是那些曾經吞噬了蓋茨比的,在夢境醒來之后發覺的渾濁灰塵,讓我們暫時對人世間壯志未酬的悲哀和轉瞬即逝的歡愉失去了興趣”。(Gatsby turned out allright at the end:it is what preyed onGatsby.what foul dust floated in thewake of his dreams that temporarilyclosed out my mterest in the abortivesorrows and short-winded elations Ofmen)。蓋茨比的確很偉大,非常了不起,只是,他原本應該格外小心地想清楚,自己心心念之日夜不倦努力不停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摘自豆瓣熱門日志譯自《大西洋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