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枝散葉，諸子均分

家族制度是一種最古老的社會制度，而繼承制度則是家庭或家族能否綿延不絕、持久發展的核心，被視為社會新陳代謝的重要指標。追溯香港第一大世家何東家族的繼承與傳宗歷史，可以窺探繼承制度從傳統到現代的演進，在東西文化相互撞擊下出現的深刻變化。

何東家族的歷史

與絕大多數華人家族不同，何東并非純種華人，而是混血族群，其生父何仕文（C.H.M. Bosman）乃香港開埠初期東來尋金發財的荷蘭商人，生母（施氏）才是華人，其生父、生母之間沒有婚姻關系。不僅如此，在何東出生不久后，何東的生父便離開香港，何東自小與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又先后為他帶來另外九名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憑著其過人之才干，加上中英雙語的能力，何東左右開弓而叱咤香港商界，然后逐步建立一個以他為核心，并且橫跨華洋政商的買辦家族，蜚聲中外（見圖1）。

何東、何福、何甘棠昆仲三人先后成家立室。然而，何東的妻子麥秀英卻一直未生育，反而兩位胞弟的妻子則生有多名子女。為了紓解何東對繼后問題的憂慮，何福的長子何世榮過繼給何東，希望藉此借福，能夠生男育女，盡早為何東留下血脈。可惜，收養何世榮之后，麥秀英仍是遲遲未傳喜訊，何東乃按傳統納妾（周綺文）。當兩位胞弟的妻妾陸續誕下多名兒女之時，何東的妻妾仍舊未能懷孕、喜訊全無，其憂慮之情可想而知。1895年，在麥秀英的協助及安排下，何東另娶平妻張靜蓉。過門接近兩年后，張靜蓉在1897年為何東誕下一女，是為何錦姿。在接下來的十多年間里，張靜蓉先后為何東生下三子六女，他們依次序為何世勤、何慧姿、何世儉、何綺華、何艾齡、何世禮、何文姿、何堯姿及何孝姿。至于妾侍周綺文則于1900年為何東生下一女，是為何純姿。至此，何東后繼無人的憂慮，可謂全然消失了。

雖然不再因為繼后問題操心，但何東仍在年近半百之時與私人看護朱春蘭（Katie Archee又名朱結地）發展地下戀情，朱春蘭在1918年為何東生下一兒，是為私生子何佐芝。也就是說，自1897年至1918年前后20年左右的時間，妻、妾、情婦為何東生下了四子八女，加上一名繼子，何東一共育有五子八女。在眾子女中，除何世勤年幼早夭與何慧姿有先天缺陷外，其他各人長大成人后均在不同專業或不同領域上各擅勝場，取得了不同的成就。

在何東、何福及何甘棠昆仲三人中，何東雖然最為突出、顯赫，并擁有二妻一妾一情婦及五子八女，但其數量卻不是三兄弟中最多的。何福娶有一妻一妾，有記錄的子女數目為六子（不包括已過繼給何東的長子何世榮）五女；何甘棠一生則擁有一妻十二妾，有記錄的子女數目則高達十四男十二女。若果我們以妻妾成群、子眾女多來形容何東家族，相信一點也不夸張。與其他聲名顯赫的家族企業一樣，何東家族同樣面臨著傳承問題。

華人的“一夫一妻多妾制”

中國的繼承制度源遠流長，保守估計已達數千年之久。自進入有文字記載的歷史開始，中國便被論證為父系社會，不論在家庭、氏族、鄉里及社會，男性均被視為主角、核心，握著最高權力，負責調配資源，女性則只能退居次席，甚至只是男性的附庸。

為了確保父系血脈的延續，實現百子千孫的“理想”，古代男人“三妻四妾”的風俗便應運而生，在中華大地上實施了兩千多年，直至20世紀初才被取消，在香港更是在20世紀的70年代初才真正被拋進歷史的垃圾桶。經深入研究及考證后，我們發現中國古代實行的其實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并非“一夫多妻制”，即使是皇帝，亦是一夫一妻的，擁有妻子身份與地位的，只有皇后一人而已，妻子死后可續弦另娶，但亦只是一位。

在“一夫一妻多妾制”下，只有元配夫人的地位才是獲得社會認可的，妾侍的地位則帶有準夫妻的關系，甚至具有濃厚的奴仆意味。妻對于妾是半個主子，與夫一樣，對妾握有生殺予奪的大權。比方說，未經妻批準，妾不得出門；妻訓斥妾時，妾不得還口……甚至直到死后，妾與妻也仍不能平等：妻死可以與夫同槨，妾則無此權利。妻之子曰嫡子，妾之子曰庶子。嫡子是宗族血統的當然繼承者，庶子絕不能僭越嫡子而承繼宗祧。即便正妻無子，庶子承繼宗祧，家庭的主母仍然是妻。所有的子女，無論嫡出庶出，都要認父之妻為母，對于自己的生母，則可認可不認。

為什么要確立“一夫一妻多妾制”？這并非要排斥同一血脈的諸子，而是為了減少家族內部的矛盾與爭奪。清末民初的國學大師王國維在其成名著作《殷周制度論》一文中曾經作出精辟的論述。他指出，商朝所采取“兄終弟及”的模式，導致了皇室因為爭奪領導權而骨肉相殘、兄弟鬩墻。周代商而立后，周天子針對前朝繼承制度的混亂，定下了“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的規則。王國維指出周天子此舉的目的，在于“求定息爭也”，減少皇室內訌。后世社會亦有奉“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為原則，無論是“立貴”還是“立長”，其背后隱藏的理念都是要減少混亂，避免沖突，至于能否選賢與能，反而成為次要的考慮。

雖然容許男性一妻多妾，但總不能排除無后延續香火的基本問題。為此，過繼或收養的問題乃隨之出現。費孝通表示，在考慮過繼問題或是挑選養子時，傳統社會一般會將同一宗主所出生的子孫按“譜系距離”（即親疏之別）排列出一個“譜系秩序”，再按這個“譜系秩序”找尋血脈較近（親）的譜系為領養人或過繼人，而最近的下一輩，即兄弟中的兒子，則被視作最適合的對象，乃最常見的被領養人或過繼人。

在宗祧祭祀與領導角色繼承方面，有子與無子或嫡子與庶子之間的區別極大，乃確保血脈延續的關鍵。當血脈延續得到肯定后，維持其不斷擴張又屬另一重大考慮，這便是多子多福、開枝散葉背后的思想，亦是家產繼承方面強調一視同仁、諸子均分（Equal Inheritance） 的原因所在，而這種傳統同樣經歷了兩千多年不被動搖。

何謂諸子均分呢？最簡單的說法，是兄弟之間，不論嫡庶長幼，對祖父輩的財產同樣擁有不可剝奪而且平等的分享及繼承權利。舉例說，如果一家有四兄弟，每人通常可各分四分之一；如有八兄弟，則每人可得八分之一，兄弟越多，每人所獲分配的家產便越少。在同樣制度下，下一代子孫又在其父的四分之一或八分之一下再分裂，家族財產便是這樣一代一代地分裂下去，越分越少，這亦是華人家族企業通常被批評缺少了資產累積功能的原因所在。

傳宗接代與嫡庶

從沖破重重障礙走上買辦之路，到創基立業、打下江山，再到買辦職位兄弟相傳、子侄相繼，何東昆仲三人在合作一起做生意的同時，同樣遇到了家業繼承與傳授的問題。

首先，在繼統傳宗的問題上，何東家族極為重視血脈問題。由于何東明媒正娶的妻子麥秀英不能生育。何東只好收養胞弟何福的長子何世榮為過繼子。此中安排，多少可以讓我們看到傳統宗法制度的運作。

過繼的方法雖能解決某些繼承的問題，但卻無法彌補父系血脈無法延續的缺陷。在麥秀英的應許下，何東另納妾侍周綺文。然而，周綺文過門后亦一直未有懷孕的跡象，這令財富與年紀與日俱增的何東更為著急。在某個偶然場合，何東邂逅麥秀英的表妹張靜蓉，被其樣貌舉止與修養深深吸引，希望立她為妾。然而，與周綺文不同，自小接受教育的張靜蓉堅決拒絕嫁作妾侍，因為她清楚知道，如果她嫁作妾侍，不但本身的社會地位“低人一等”，身份卑微，所生之子女亦將淪為庶子，不能與嫡子般享有同等的社會地位與繼承權利。

明白表妹因為不想嫁作人妾而拒絕何東之要求，身為元配夫人的麥秀英據說為此而大費唇舌，游說舅母答允請求，甚至同意作出讓步，若表妹同意婚事，可以給予與自己一樣的“平妻”身份與地位。為怕口講無憑，麥秀英還修書一封，立下憑據。由于爭取得了“平妻”的身份與地位，張靜蓉最終答應出閣，下嫁何東。麥秀英為夫做媒游說表妹下嫁自己的丈夫，并且答應讓出“平妻”身份的例子，開創了“平妻”身份，打破了傳統“一夫一妻多妾制”。此種做法，相信只有在香港這樣一個東西交匯、華洋混雜的環境，才會被接受和容忍。

麥秀英與張靜蓉雖然同屬“平妻”，但兩房子女間的撫養與繼承，仍讓人看到一些嫡庶之間的差異。在張靜蓉所生的三個兒子中，由于何世勤兩歲時夭折，剩下的只有何世儉及何世禮兩兄弟，其中的何世禮自小即交由麥秀英照顧，并像何世榮及何純姿（妾侍周綺文所生，自小亦由麥秀英照顧）般一直被視為屬于麥秀英一房。至于何世儉及張靜蓉所生的其他七個女兒，則由張靜蓉撫養，并被視為張靜蓉一房。

另有三則相關的有趣故事值得補充。其一，由妾侍周綺文所生，但自小交由麥秀英撫養的何純姿，據說一直以自己為元配夫人一房為榮，甚至引以為傲，認為自己與其他姐妹不同。其二，何艾齡在倫敦深造時其相識多年的天主教徒男朋友誤會她母親為妾侍，令她極為憤怒，除了一再重申母親乃平妻外，更決定與男朋友分手。其三，張靜蓉死后葬于專安葬歐亞混血兒先人的昭遠墳場，麥秀英死后葬于灣仔的香港墳場，到何東死后卻選擇與麥秀英葬在一起，頗有點前文提及的“夫妻同槨”味道。

除了過繼與嫡庶的問題，何東家族所牽涉的，還有私生子的身份與繼承問題。本身已擁有兩妻一妾的何東，在那個傳統的年代，與其私人看護朱春蘭發展感情，實在并非什么社會大忌。所生的兒子，亦不會受到什么指摘或排斥。也許有人會好奇地問：既然家中并不抗拒朱春蘭及何佐芝，尤其是當張靜蓉及麥秀英先后去世后，為什么何東不給她一個名分呢？朱春蘭本人又為何不積極爭取呢？

從種種跡象上看，雙方均選擇保持原狀是有理由的。若朱春蘭要像張靜蓉般爭取平妻的地位，要面對各方巨大的阻力，難度太大。另一方面，若被納為妾，朱春蘭的地位反而會逆轉，淪為前文所述的“為奴為仆”。而保持單身，則更能擺脫傳統枷鎖，大家更能活得自由自在，這應該是二人深思熟慮后的理性選擇。

諸子均分下的競爭

在家產繼承上，諸子均分是最值得玩味的。何東、何福及何甘棠昆仲三人生前均曾立下遺囑。在華人傳統和文化中，遺囑繼承雖然早在春秋戰國年代已有先例，但因遺囑需要在有生之年訂立，往往被視作“不吉利”或“大不諱”，應用并不普遍，反而是強調血統關系的“無遺囑繼承”（亦稱“法定繼承”，即法定繼承人如配偶、后嗣和其他親屬依照社會相關法律與規則繼承遺產）一直占據著主要地位。

單從何東昆仲三人均采用西式機制分配個人遺產的舉動上看，他們對西方那套重視個人意愿、強調白紙黑字及法律程序的做法較有信心。然而在安排名下財產時，三兄弟卻基本上采取了諸子均分的原則，且不完全排除女性成員。

由于過繼子何世榮早逝，私生子何佐芝又沒公開承認，何東在分配遺產時，并沒將此兩子（兩房）列入均分的名單中，而余下的兩子——何世儉及何世禮，則基本上獲得分配相對均等的遺產，而一眾女兒都在遺贈的名單上，但金額則較低。

從何甘棠的遺囑中，也可看到諸子均分的一些痕跡，同樣也并不排除女性成員。當然，由于何甘棠妾侍太多，由妾侍所生的兒女亦為數不少，他們看來則不是人人有份了。舉例說，何甘棠將其名下遺產分為若干等份，太太何施氏（施淑芳）得2份；各在生之兒子——何世杰、何世華、何世文、何世昌——各得1份；各媳婦——何董氏、何施氏（何世杰妾侍）、何譚氏、何麥氏（何世文妾侍）、黎宗愉——亦各得1份；各孫子——何鴻圖、何鴻基、何鴻業、何鴻迪、何鴻亨、何鴻志——各得半份；女兒（未嫁者）——何晴翠、何晴霞、何晴笑——亦各得半份。

在諸子均分并送贈部分遺產給妻妾及女兒外，兄弟三人同時又分配一些家產給予親屬、舊雇員及知己好友，同時又將部分遺產捐給慈善機構或志愿團體，甚至以個人名義創立永久性的慈善基金，用于扶助弱小、造福桑梓。

何東家族成員均采取“遺囑繼承”的方法，按個人意愿分配遺產，這種做法在古代社會應該并不常見。由于“遺囑繼承”，他們亦掌握了任意取消、增減分配財產的大權。舉例說，何福之子何世亮在1923至1925年間炒賣渣甸洋行股票，引致巨大虧損，要何福代為承擔，這使得何福大怒，最終取消了何世亮的繼承資格。何東孫子何鴻章也曾取消其兒子何豹的家產繼承權，但因此而引來兒子控告，雙方甚至要對簿公堂。

綜合而言，何東三兄弟在分配遺產時雖然采取了西式方法，但其諸子均分的核心仍然清晰可見，女性成員亦沒被完全排除在外。事實上，20世紀很多香港華人世家大族的家長仍像何東三兄弟一樣，奉諸子均分為圭臬，也不完全抑制女性成員，子孫間所分配的比例往往亦會按實際情況做出調整，手法上則會采取“遺囑繼承”。

與家族命運休戚與共

學術界經常有人提及華人社會因為采取諸子均分的繼承制度，導致“富不過三代”，亦不利資本積累及資本主義發展的問題，并常常拿之與日本的單子繼承制度（Primogeniture） 作比較，認為單子繼承制有利資本積累及經濟發展，同時容易產生經歷數百年而不衰的老店。

在古代中國，為了減少紛爭，領導權的繼承一般會采取單子繼承的方法，而若是家產的傳承，則會高舉平等原則，實行諸子均分。然而，與中國一海相隔的日本則無論是家產或領導角色均采取單子繼承的模式，借以防止權力及財產的四分五裂。對此梁漱溟甚至有如下的經歷與觀察：“戰前（1936年）我到日本參觀其鄉村，見有所謂“長子學校”者；訝而問之。乃知農家土地例由長子繼承，余子無分。余子多轉入都市謀生，長子多留鄉村；因而其教育遂間有不同。”

在日本的單子繼承制下，家業及家名被放在最重要位置，血緣沒那么重要，過繼子的地位及身份與親生子沒有兩樣，挑選繼承人時較為重視真才實學。不可否認，若從理論上看，單子繼承制確實能使家產高度集中，令企業不會在跨代傳承的浪潮中被吞噬，進而可利用資本積累擴大投資與生產，但不利之處則是制度不利社會階層流動，更容易產生梁漱溟口中“抑制了家庭感情”的問題。

華人社會的諸子均分制確實不利資本的積累，企業容易出現內部分裂，兄弟子侄間常鬧矛盾，引致壽命短促，但卻有利社會階層流動，而諸子間的平分秋色、平起平坐，又容易產生相互比較與競爭，其“不能輸給其他兄弟，因而必須發奮努力”的心理，則可轉化為推動企業及經濟發展的力量。此即俗語中“分家三年顯高低”或“好子不計爺田地”的核心，意思指諸子均分之后，容易出現“大家處于同一起跑線”的相互比較標準，從而刺激起子女間的互較長短、互相競爭。相信這正是中國香港、中國臺灣、新加坡及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大陸華人社會創業精神熾烈、經濟充滿活力的一個原因。

正是因為華人社會在家產繼承上奉行諸子均分的原則，鼓勵諸子各展所長，對家名、家聲或家族的社會網絡及人脈關系方面沒有一子獨占的“排他權利”，當某些子女選擇另起爐灶時，便有了家族的社會資本作為后盾，加上從祖或父手中分到的部分遺產，自然更有利于其發展，這也使得其與家族的命運休戚與共。這種模式就像一株枝繁葉茂的榕樹一般，很多枝干上布滿氣根，當氣根成長并接觸地面后，便會發展成樹干并支撐分枝成為另一棵樹，如此繁衍，一棵榕樹最終可發展成一片榕樹林。

【鏈接】

何東家族始興于1890年代，是殖民地時期的香港四大家族之首，其中何東是何東家族的核心人物。

何東，香港商人、買辦、企業家、慈善家。本名啟東，字曉生。何東初受教于傳統書塾，1873年，入中央書院（Central School，即皇仁書院前身），接受西式教育。1878年，何東以優異成績畢業離校，任職于廣東海關。兩年后，轉入渣甸洋行（Jardine， Matheson & Co.），任華人部初級助理員。何東表現突出，一年后獲提升為買辦，逐步接管洋行旗下眾多重要企業。在有了一定資本后，何東與胞弟成立合伙何東公司（Ho Tung & Co.），又推介各種血親、婚親擔任商界要職，更投資眾多公開企業，獲委任為眾多企業的主席、董事。

除活躍于商界外，何東亦頻頻涉足政治。1898年，何東接濟逃亡的康有為，居住于自家宅邸紅行（Idlewild）。1923年，何東為平息中國內戰，又奔走于大陸各地，會見地方軍閥。兩年后，向英廷自薦出使中國，因中英關系惡化、省港大罷工被迫取消。1956年4月26日，何東因病于香港逝世，享年93。政商名流均表示哀悼，包括蔣介石、時任港督葛量洪。同年5月2日，何東葬于灣仔基督教香港墳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