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作家幾乎都參加過各種形式的編輯活動,他們通過刊物和叢書的編輯來散播和實現自己的文學理想,構建新文學的批判體系,培養作家隊伍。他們的編輯活動是現代文學運行發展的一種極為重要的形式。由此可以看出,編輯活動對現代文學的萌發和運行所起到的非常現實的作用,這也是現代作家編輯活動最為重要的意義。
現代作家 編輯活動 文學理想
尹變英,山西大學文學院講師,博士。
現代作家幾乎都有過不同規模的編輯活動。如魯迅、郭沫若、茅盾、郁達夫、周作人、鄭振鐸、王統照、徐志摩、老舍、沈從文、施蟄存、戴望舒、林語堂、胡風、丁玲等等,非常長的一串名字。編輯活動也往往是他們文學生涯中極為重要的一部分。隨著現代出版業的興起和人們對新的傳媒形式的重視,致力于現代文學建設和現代思想傳播的現代作家們必然將編輯活動當做自己文學活動的基礎。現代作家的編輯活動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即期刊的編輯與叢書的編輯。現代作家的編輯活動,是現代文學發展的一種重要的運行方式,其所起到的促進作用不言而喻。作家因實現文學甚至社會理想而從事編輯活動,又因編輯活動本身而創作大量的作品。從編輯活動中發現和培養新生力量是現代文學能夠延續發展的重要條件。編輯活動也是連接新老作家的重要紐帶和構建現代文學批評的重要渠道。在現代文學從各種思潮中探索發展道路的眾聲喧嘩的語境中,編輯活動和由此而來的刊物與叢書,是現代文學最為鮮活的成果。
一、實現文學理想
這些作家不僅僅是文學編輯,還是刊物的創作主力軍和引導者,這和后來的編輯有所不同。他們總是要用自己的創作來支持刊物的品格和發展,以自身的創作來帶動刊物的進步。在社會分工日益細密的今天,這未必是最科學的方法,但對于當時文學和思想的傳播和發展而言,無疑是最快捷有效的方式。從魯迅、周作人創辦《新生》,到丁玲、沈從文、胡也頻編輯《紅黑》的失敗,再到陳獨秀編輯《新青年》和孫伏園促成《語絲》的誕生,每一份刊物都承載著編輯者的文學理想。陳獨秀的編輯思想,無疑是現代作家編輯刊物的目標所在:“凡是一種雜志,必須是一個人一團體有一種主張不得不發表,才有發行的必要;若是沒有一定的個人或團體負責任,東拉人做文章,西請人投稿,像這種‘百衲’雜志,實在是沒有辦的必要,不如拿這人力財力辦別的急于要辦的事。”[1]
現代文學的母體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其最重要的搖籃就是《新青年》。《新青年》是典型的同人刊物,現代文學最早的創作者、批評者都是該刊物的編輯。致力于“文學革命”的《新青年》4至6卷也是現代文學的締造者們輪流編輯的時期。有了《新青年》,才有了文學革命,才有了現代文學的誕生。可見新文學的誕生發展與出版傳媒的關系極為密切。“雙簧戲”更是體現了《新青年》編輯者超前的創新意識,顯示了重要的市場傳播意義,典型地體現了“對期刊既存文化氛圍的突破和對新的文化氛圍的營造”的功能。[2]
沈雁冰從《小說月報》12卷起對其改革,其編輯定位是相當宏闊高遠的。《<小說月報>的改革宣言》顯示了沈雁冰等文學研究會作家致力于革新整個中國文壇的目的:“將于譯述西洋名家小說而外,兼介紹世界文學界潮流之趨向,討論中國文學革進之方法。”以“中國文學”為對象,呈現出面向整個新文學發展的理想。所列欄目也體現了這種宏大的關注:評論、研究、譯叢、創作、特載、雜載,關涉到了批評、譯介、創作、文壇消息等新文學發展的各方面。同時也提出了新文學發展的方向:“創造中國之新文藝,對世界盡貢獻之責任。”將中國新文學的發展納入了世界文學的視野,提出中國的新文學要“能在世界的文學中占一席之地”。在對待各種文學思潮和創作方法時也顯示了極大的寬容性:“對于為藝術的藝術與為人生的藝術,兩無所袒。”提倡寫實主義,“而同時非寫實主義的文學亦應充其量輸入”。[3]《小說月報》的編輯方針和思路成為新文學發展的導向,承載著當時大部分致力于新文學建設者的夢想。
這種文學理想在《小說月報》終刊于戰火之后依然在延續。1934年,鄭振鐸、冰心、巴金等創刊編輯《文學季刊》,其發刊詞仍表達了對《小說月報》所提出的新文學理想:“(一)繼續十五年來未竟全功的對于傳統文學與非人文學的攻擊與摧毀工作;(二)盡力于新文學的作風與技術上的改進與發展;(三)試要闡明我們文學的前途是怎樣的進展和向什么方向而進展。”[4]如《小說月報》所提倡,其不限于某個派別或思潮的介紹發展,而以整個新文學的發展為目標。其所刊載的內容也一樣包括了創作、譯介、批評和傳統文學的研究整理。
周作人、魯迅等編輯的《語絲》是失去《新青年》這塊文學陣地后,他們為自己辦的一個刊物,“發表自己所要說的話”。《<語絲>發刊詞》將其文學理想表述得非常清晰:“自由思想,獨立判斷和美的生活。”[5]最大程度體現了現代知識分子追求思想自由的理想。刊物圍繞女師大風潮、“三一八”慘案等社會事件,最大程度地實現了這種思想的自由追求。而《語絲》的編輯,也典型地體現了現代知識分子通過編輯活動,實現其對自由和解放的追求。編輯活動無疑成了現代知識分子最有力的陣地和戰場。
相對于《新青年》《小說月報》這種著眼于整個新文學建設的理想而言,創造社的刊物更具個性色彩。創造社創辦之初,郭沫若就提出過要辦一種同人刊物。他的想法與陳獨秀編輯《新青年》時的意義不同,是要倡導個性化的文學理想。創造社是一個追隨時代脈搏而動的團體,其不同時期的刊物也表達了不同的文學理想。1922年的《創造》季刊強調“自我表現”。1923年的《創造日》宣言為:“我們想以純粹的學理和嚴正的言論來批評文藝政治經濟,我們更想以唯真唯美的精神來創作文學和介紹文學。”[6]延續著“唯真唯美”的文學觀。1926年的《創造》月刊起了變化,《卷頭語》指出:“我們志不在大,消極的就想以我們無力的同情,來安慰安慰那些正直的慘敗的人生的戰士,積極的就想以我們的微弱的呼聲,來促進這不合理的目下的社會。”[7]刊物的社會關注加強,文學的戰斗色彩已非常明顯,《創造》月刊也就成了倡導革命文學的陣地。其第2卷第1期的《編輯后記》更是直接指出:“本志以后不再以純文藝的雜志自稱,卻以戰斗的陣營自負。”[8]郭沫若、郁達夫們編輯的這些刊物,是其實現文學理想的渠道和陣地。創造社的刊物,特別是《創造周報》,熱衷于文學批評,往往引發各種各樣的文學論爭,如與文學研究會的論爭,與魯迅的論爭,都是其執著于自己的文學理想的表現。
胡風所編輯的《七月》,代表了抗日背景下現代作家所樹立的戰斗的、文學的理想。胡風《七月》創刊號代致辭《愿和讀者一同成長》說:“中國的革命文學是和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斗爭(“五四”運動)一同產生,一同受難,一同成長的……在今天,抗日的民族戰爭已在走向全面展開的局勢。如果這個戰爭不能不深刻地向前發展,如果這個戰爭的最后勝利不能不從抖去阻塞民族活力的死的渣滓,啟發隱藏在民眾里的偉大力量而得到,那么,這個戰爭就不能是一個簡單的軍事行動,它對于意識戰線所提出的任務也是不小的……我們認為:在神圣的火線后面,文藝工作者不應只是空洞地狂叫,也不應作淡漠的細描,他得用堅實的愛憎真切地反映出蠢動著的生活形象。在這反映里提高民眾的情緒和認識,趨向民族解放的總的路線。”“文藝作家不但能夠從民眾里面找到真實的理解者,同時還能夠源源地發現在實際斗爭里成長的新的同道和伙友。”[9]
二、構建現代文學批評
現代作家作為編輯者也成了現代文學批評體系的構建者。他們所寫的序跋都是對青年作家的批評和引導。魯迅等人編輯的《新文學大系》導言是對自己編選原則的說明和對所編選作品的批評。對鄉土派小說的最初界定就源于魯迅的導言。魯迅編輯《奴隸叢書》時對蕭軍、蕭紅、葉紫等人的肯定,是最早對抗日文學主張的肯定。茅盾,胡風等人的編輯工作也有此種性質。《小說月報》設立批評專欄,創造社刊物熱衷于文學批評,對社團內的作家,如郭沫若、郁達夫等進行批評,對文學研究會作家,如冰心、王統照、許地山及魯迅都展開了批評。這些批評文章,都是現代文學批評體系建設中重要的組成部分。
《新文學大系》導言更能體現編輯思想的文學批評意義。編選本身就是一種批評,每一種編選標準的提出,也即相關領域研究基礎理論的提出。郁達夫的話很好地體現了這一點:“在這一集里所選的,都是我所佩服的人,而他們的文字,當然又都是我所喜歡的文字,——不喜歡的就不選了——本來是可以不必再有所評述,來攪亂視聽的,因為文字具在,讀者讀了自然會知道它們的好壞。但是向來的選家習慣,似乎都要有些眉批和腳注,才算稱職,我在這里,也只能加上些蛇足,以符舊例。”[10]詩集編輯者朱自清的批判,無疑成了現代白話詩研究的理論基礎,他對于所選詩人詩作的批判,也成了研究這些詩人詩作的基本定論,如對頗為難解的李金發詩,朱自清說:“他的詩沒有尋常的章法,一部分一部分可以懂,合起來卻沒有意思。他要表現的不是意思而是感覺或情感;仿佛大大小小紅紅綠綠一串珠子,他卻藏起那串兒,你得自己穿著瞧。”[11]這段話在任何研究李金發詩歌和中國現代象征派詩歌時,都是重要參照。朱自清所提出的詩壇3個派別“自由詩派,格律詩派,象征詩派”,也成為研究現代白話詩的基本分類。周作人和郁達夫的散文一集和二集的導言,都追述了散文發展的歷史和特色,更是中國現代散文研究的理論基礎。而導言集中呈現出來的文學批評思想涉及現代文學各方面,不僅僅是文體批判,更是現代文學思想的展示。5191c129571d8e6bbb1275af38c57d51
魯迅在編輯“奴隸叢書”時所寫的序言,豐富了左翼文學批評。魯迅《葉紫作〈豐收〉序》云:“作者還是一個青年,但他的經歷,卻抵得太平天下的順民的一世的經歷,在輾轉的生活中,要他‘為藝術而藝術’,是辦不到的。……文學是戰斗的!”將作家的生活經歷與文學視野緊密聯系起來,提出了左翼文學批評的一個重要命題:“文學是戰斗的!”魯迅《八月的鄉村》序云:“我卻見過幾種說述關于東三省被占的事情的小說。這《八月的鄉村》,即是很好的一部,雖然有些近乎短篇的連續,結構和描寫人物的手段,也不能比法捷耶夫的《毀滅》,然而嚴肅,緊張,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難的人民,以致失去的茂草,高粱,蟈蟈,蚊子,攪成一團,鮮紅的在讀者眼前展開,顯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現在和未來,死路和活路。……要征服中國民族,必須征服中國民族的心!”由此將左翼文學批評中濃郁的愛國主義情感極細膩地體現了出來。魯迅《生死場》序云:“北方人民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品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12]將左翼文學批評重視文學的風骨和力度的特點提煉了出來。
胡風編輯“七月叢書”時為路翎所作《財主底兒女們》序云:“作者路翎所追求的是以青年知識分子為輻射中心點的現代中國底動態。然而,路翎所要的并不是歷史事變底記錄,而是歷史事變下面的精神世界底洶涌的波瀾和它們底來根去向,是那些火辣辣的心靈在歷史運命這個無情的審判者前面搏斗的經驗。真實性愈高的精神狀態(即使是,或者說尤其是向著未來的精神狀態),它底產生和成長就愈是和歷史的傳統、和現實的人生糾結得深。那么,整個現在中國歷史能夠顫動在這部史詩所創造的世界里面,就并不是不能理解的了。”[13]這正是胡風文藝思想中“主觀戰斗精神”理論的最好闡釋,這一文藝理論觀念也是現代文學批評史中極為重要的一環。
創造社同人更是在《創造季刊》里開設了“曼衍言”,刊載編輯者郭沫若和成仿吾談論文藝理論、創作感受的零言屑語,這些言論不出現在期刊目錄當中,編輯者補白之用,方式靈活。這種看似零散的言論往往是編輯者靈光的閃現,如“我們的詩只要是我們心中的詩意詩境純真的表現,命泉中流出來的strain,心情上彈出來的melody,生底顫動,靈底叫喊,那便是詩,好詩,便是我們人類底歡樂底源泉,陶醉底美釀,慰安底天國”。[14]這是對創造社以自我為中心,直露、真摯大膽的創作最好的闡釋。編輯者的這種獨特的創作小議,成了文學批評的特別形式。
三、培養青年作家
現代作家在從事編輯活動時,一個共同點是對新人的發現和大力培養。魯迅對很多青年作家的發現和培養、茅盾對左翼作家的發現和培養、胡風對七月派新人的培養、沈從文對京派青年作家的培養,都體現了作家編輯活動的價值。沈從文曾寫了大量的廢郵存底,體現了他對文學愛好者和初學者的熱情鼓勵和引導。由刊物而培養的青年作家和編輯刊物的作家之間的關系,類似于古代文人間的師友關系,刊物也就成為他們交流的最好平臺。
魯迅把刊物的編輯作為對青年們的召喚:“我早就很希望中國的青年站出來,對于中國的社會、文明,都毫無忌憚地加以批評,因此曾編印《莽原周刊》,作為發言之地。”[15]他所編輯的《語絲》《奔流》《莽原》《藝苑朝華》《朝花》《萌芽》等培養了柔石、白莽、韋素園、李霽野、許欽文等青年作家。從刊物的名目上,也可看出魯迅對于青年懷著多么強烈的期望。其編輯態度是:“留心發現投稿者中間可造之才,不惜獎掖備至,稍可錄用,無不從寬。”[16]魯迅編輯“奴隸叢書”,是對葉紫、蕭軍、蕭紅等青年作家的推崇。應美國人伊羅生之約,魯迅和茅盾編選了一本小說選《草鞋腳》,其中入選的,一大部分都是青年作家,如吳組緗、艾蕪、沙汀、邱東平、樓適夷、歐陽山、草明女士,還有不知名的文學青年漣清、張瓴等,顯示了魯迅與茅盾對青年作家的賞識和愛護。如魯迅在《<草鞋腳>小引》中所言:“它恰如壓在大石下面的植物一般,雖然并不繁榮,它卻在曲曲折折地生長。”[17]
茅盾在編輯《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時,說他編輯的《小說月報》就是要發現那些“青年的‘嘗試者’”,正是他們“把‘文壇’裝點得頗為熱鬧了”。[18]10年后總結這段文學史時,他還是要把那些不知名的青年作家的作品編選入冊,肯定了那些“無名作家”的價值。葉圣陶在編輯《小說月報》時發現了巴金和丁玲,發表了他們的處女作。丁玲和巴金都說過,如果沒有葉圣陶,他們或許就不會走上文學創作的道路了。而巴金又是發現曹禺、何其芳、劉白羽、蕭乾、蘆焚、臧克家等青年作家的編輯。胡風在編輯《七月》《希望》等刊物時,也發現和培養了阿垅、魯藜、綠原、牛漢等青年作家。沈從文在編輯《大公報·文藝》時,經常為青年作家改稿子,寫信談創作經驗。這是現代文學發展借由刊物而實現的承接鏈條。
現代作家幾乎每個人都與編輯活動有各種各樣的聯系,其編輯活動帶動了整個現代文學的發展,在文學史和編輯出版史上留下了重要的一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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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魯迅. 題記[M]//魯迅全集(第3卷).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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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魯迅.《草鞋腳》小引[M]//魯迅全集(第6卷).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9.
[18] 茅盾. 導言[M]//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 影印本).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