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的錯過

母親在電器廠做了一輩子工人。她的脾氣非常暴躁。上學時，沒有同學敢來我們家。因為都怕她。父親在我剛上初二那年和母親離了婚。母親發狠地和我說：“以后不要再認你爸了，他不是東西，跟個狐貍精跑了。”可我一點兒都不恨我的父親。因為如果可以，我也想離開她。

高二那年，因為我的個子突飛猛進，老師把我的座位從中間換到了最后一排。母親為此到學校找老師理論。她在辦公室里罵班主任的聲音，傳遍了整條走廊。

那天晚上，我一回家母親就問我：“怎么樣？老師給你調沒調座？”“調了。”我悶聲回答道。“還得我出馬吧。你啊，能不能不這么窩囊。老師就是看你好欺負。她怎么不換別人呢？”她得意地說。“媽，你以后能不能不再這樣了。你知不知道，你這樣鬧完，同學們都怎么看我，老師們都怎么說我。我哪兒還有臉再去上學。”“誰說你了？”母親嚷了起來，“我明天去找他，真是太不像話了！”“你還去啊！你還嫌我不夠丟人！你認為這就是對我好嗎？你這是在害我啊！”母親愣了一下，突然破口大罵起來：“你個小兔崽子，跟你爸一樣，沒良心的。我對你這么好，你還說我害你！”“快別提我爸了！”我忍無可忍地喊回去，“我爸就是被你逼走的，還要逼走我嗎！”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和母親發火。她整個人都怔住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啪”地扇了我一個巴掌。

不久后的一個周六，我去找了父親。那時他已經有了新家庭。他的妻子，我叫她蘇阿姨，很溫柔的一個女人，離過婚，帶著一個6歲的男孩兒。我說：“我只要一張床。放學以后回來睡一覺。學費、飯錢，算我欠的，將來上班還你們。”父親為難地看了看蘇阿姨。蘇阿姨說：“你媽要是同意，你就住吧。什么還不還的，你爸養你，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第二天，母親加班。我裝了一箱子復習資料和幾件衣服就離開了。蘇阿姨在他兒子的房間加了張床，還做了一桌子菜款待我。父親坐在桌旁，笑呵呵的，讓我有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晚上，母親找不到我，打來電話。父親這才知道，我沒告訴母親。我在電話里對母親說，我要在父親這邊住一段時間。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只說了一個“好”字就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一早，母親就來了。她站在門口，高聲罵著：“你個狐貍精，勾引完我老公，又來拐我兒子。我辛辛苦苦把他養這么大，就是白給你當兒子的嗎？想得美！”蘇阿姨抱著孩子躲在屋里不出來。父親無奈地拉著我說：“你還是先和你媽一起回去吧。等你考上大學，就自由了。”

考上大學后，我沒讓母親送我。因為我好不容易才有了新生活，我可不想她也跟來。

大學那幾年，除了每年春節，我幾乎沒有回過家。而每次回家，母親都會不厭其煩地問我學校的事，老師好不好，學習累不累，室友會不會欺負我……我好想告訴她，沒你的干涉，我活得很好。

大三時，我戀愛了。女朋友是當地人，我們交往十分順利。而這些事，我也只沒有告訴母親。因為我很清楚，如果告訴她，只會聽到一種建議，就是你多留點兒心眼，別給人家騙了。

大學畢業后，我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第二年，我準備結婚了。父親和蘇阿姨來跟女方的父母見了面。她的父母比較含蓄地表達了他們的想法——別的可以不在乎，但結婚至少要有一套市區的房子。

父親和蘇阿姨商量，要把他們的一套小房子賣掉，給我當首付。父親把房款打進我賬戶的那天，我給蘇阿姨打了電話，說：“謝謝您，將來我一定會孝順您的。”蘇阿姨說：“不用了，我將來有我兒子呢。倒是你媽一個人，你多想想她吧。”

我放下電話，心里忽然有種酸楚的感覺。那天，我給母親打了電話。她在電話里驚訝地說：“今天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是不是受欺負了？要不要我過去和你們領導說說……”剎那間，我腦子里被她從前各種罵人的聲音占滿了。然后就推說有同事來了，飛快地掛掉了電話。

直到婚禮臨近，我才通知了母親。她有點兒慌張，說：“啊？怎么回事？誰家的姑娘？什么時候談的戀愛？怎么就結婚了呢？我還什么都沒準備呢！”“你什么都不用準備，來就行了。”我說。“啊……那好吧。”母親在電話里，茫然地說。

然而，婚禮那天，母親卻沒有來，父親說：“是不是因為你告訴她晚了，她生你氣了。”我說：“可能吧。”甚至心想，她不來也好。

直到婚禮后的第三天，我帶妻子回了老家，才知道母親已在我婚禮的前一天過世了。屋里放著一只整理好的衣箱，桌上擺著一封5000元的紅包。而在我的床上，還放著4床嶄新的喜被。鄰居說：“你媽是累的，聽說你要結婚了，她就沒日沒夜地忙上了。結果在臨出發時，身體本來就不好的她突然犯了病，就這么走了。唉，你怎么不早點兒告訴她呢？她一個人，天天盼著你成家，可惜沒看到啊。”我默默地聽著，眼淚突然抑制不住地流了出來……

她終究是我的母親，盡管她總是在用一種極端的方式來保護我，但那又何嘗不是一種深刻的母愛？這么多年，她只有我一個親人。而我卻用洶涌的冷漠把她屏蔽在了我的生活之外。我總是無法原諒她這樣和那樣的不是，可是現在我最無法原諒的卻是自己。然而，我已再沒有機會對自己錯過的一切做出任何救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