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房子并不順利,獨套的房子我租不起,哪怕是一居室,只要在二環以里,價位都在一千二三,那是我半個月的工資了。合租的房子,要么地段不好,要么要價過高,要么同租者讓人不能信任。正當我犯難時,齊德銘出現了。
“租房的事兒就交給我吧”
那天下著大雪,全城交通擁堵。我下班后,在單位附近的一家小店吃了半打水煎包,步行回吉蓮娜那兒。
“哎——丫頭——”正當我越過馬路奔向那座小洋樓時,一個男人跟我打著招呼。我走近一看,竟是齊德銘!他見著我,把手中還閃爍著紅光的香煙掐滅,說:“我都抽了3顆煙了,你下班怎么這么晚?”
“我在外面吃過飯才回來?!蔽艺f,“我租的房子不能做飯?!?/p>
“哪個房東這么狠毒,連煤氣都不讓使?你付費不就是了嗎!”他憤慨著,以老朋友的口吻對我說,“你飽了,可我等你等得肚子都餓癟了,你得陪我吃飯去!”
見我沒搭腔,他立刻說:“我來買單!”那一刻,我確實是因為自己微薄的錢袋而躊躇了一下。
我說:“9點前我必須回來?!?/p>
“房東這么早就睡?”他笑著說:“在南方,晚上9點,夜生活剛開始。”
我們就近去了避風塘。齊德銘點了炒蟹、口水雞、豉汁蒸鳳爪、臘味煲仔飯,他自稱是個吃貨,若是心情不好,只要一頓美食,就會云開日朗。我說這點我和他一樣。雖然水煎包還沒消化,禁不住美食的誘惑,我還是拿起筷子。
齊德銘說他去上海時,為我提心吊膽的,一見陌生來電,就以為是我的求救電話。一直到他出差回來,都沒接到我電話,他認為小賊沒有報復我??山裉煜卵┑囊豢?,他突發奇想,萬一我被賊給弄死了呢?也會是無聲無息的。他為我擔心,又沒我電話號碼,只好來我住的地方等候。
“你不會把我名片扔垃圾筒了吧?”他問。
“沒有。”我如實說,“其實有天我有點事想求你,號碼撥到一半,想想你可能早忘了我是誰,就沒打那個電話。”
齊德銘放下筷子,用紙巾擦了一下唇角,定睛看著我問,“什么事?”
“看你名片,知道你是制藥廠的銷售副經理。你接觸人多,我想問你,能不能幫我租一間屋子?一個月五六百塊錢,房東要好,地段不要太偏遠的?!?/p>
齊德銘爽快地說:“要不是你從小偷手里奪回錢包,第二天我就不能到上海。如果不那天去,我就失去了簽下一筆大訂單的機會,所以說我欠你的!租房子的事兒,就交給我吧。”他讓我留下電話號碼,說是一有消息就告訴我。
從避風塘出來,雪已停了。齊德銘要送我回去,我沒推辭。中央大街行人少了,路面就顯得寬闊起來??斓轿易√幍臅r候,齊德銘在路燈下看了一下手表,說:“還差十分九點,你不會挨房東的罵了?!?/p>
我說:“她倒不罵我,就是不搭理我?!?/p>
“肯定是個又老又丑的女房東!”他說。
我笑了,跟他揮揮手回樓了。當我走進臥室時,發現書桌上擺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湯,吉蓮娜在便簽留下這樣兩句話:“小娥,雪天寒氣大,把姜湯喝了吧。天短了,外面亂,早點回家。”她的
字清麗瘦削、曲曲彎彎,就像飛揚的音符。
那碗姜湯和便簽上的“回家”二字,把我留在了吉蓮娜身邊。
“將來要找個好人家”
我第一個男友,是大三時在室友們起哄下談的。她們都說:“趙小娥,都大三了,還不找個男朋友!大學不談場戀愛,等于白讀四年!”她們就像考古工作者,四處尋覓“古跡”,然后把陳二蛋發掘了出來。
陳二蛋與我同校,哲學系的,也是大三學生,比我小一歲。我身高一米五七,陳二蛋一米六二,我們都瘦瘦小小的。我小眼睛,尖下巴,發質有點焦枯,陳二蛋也是。我們甚至連氣色都相近,臉頰像貼著黃表紙,一看就是營養不良。陳二蛋和我都來自農村,他父母在家種地,哥哥大蛋外出打工,供他上學。而我父母雙亡,我上大學,也是跑運輸的哥哥供著的。所以我和陳二蛋,對哥哥都有深厚的感情。
陳二蛋木訥,心地純潔,給我們寢室的姑娘們帶來了無窮的快樂。只要他一來,大家都殷勤給他讓座,遞上吃的東西。陳二蛋每次享用的時候,總是不安地看著我,像個可憐巴巴的孩子,生怕我嫌他給自己丟人了。
他知道我缺營養,有次吃紅富士蘋果,他舍不得,輕輕咬了兩口,便悄悄揣進兜。出了寢室,他拉著我走進校園的小樹林,掏出一把小巧的折疊刀,削去蘋果上的齒痕,送到我嘴里。他告訴我,別看他買不起水果,但嘴上沒怎么虧著——校園的長椅或草坪上,常遺落著那些家境好的同學吃剩的蘋果或梨子,他隨身帶著小刀,將它們削削皮吃了。他的話和那大半個蘋果,吃出了我的淚。我對他說:“陳二蛋,這輩子我就是你的人了!”他慌張起來,愁眉苦臉地說:“這么大的人給了我,九十來斤呢,我咋養活呀。”弄得我哭笑不得。
我和陳二蛋處了大半年分手了。那年春節他從老家回來,開始冷淡我,我問他是不是有了新女友?他坦誠地告訴我,春節帶了張我的照片回家,他父母看了,愁得年都沒過好。他們嫌我單細,小臉盤,沒福相,還說我胯骨小,恐怕生育上有問題。陳二蛋為難地解釋,雖然跟我有了感情,可是萬事孝為先。就這樣,我們和平分手了。
陳二蛋畢業離開哈爾濱的前夜,約我去太陽島魚村吃魚。他那天喝了半斤白酒,一出魚館就把我拉到丁香叢中,在無人的地方抱著我哭了一場,連連說“人生好苦呀”,弄得我滿臉都是他的眼淚和鼻涕?;氐绞袇^的學校,他遞給我一個厚厚的信封,說是等他離開哈爾濱后再看。
當晚回到寢室,我就撕開信封。信瓤里是一沓面額不等的人民幣,有百元大鈔,也有一圓貳圓的零鈔,數了數,一共九百塊,還有一張信箋,陳二蛋寫道:“小娥,我永遠記著白樺樹下的那個夜晚,我對不起你。這點錢是我從嘴里省下來的,都說醫院能做處女膜修復手術,你再添上點,去做個吧,將來找個好人家!”我在陳二蛋啟程之際,趕到火車站,把九百塊錢還給他。
“找個男鬼都比你強”
我一搬到柳琴那兒,就在網上認識了宋相奎。我們先是在QQ上聊,覺得投緣,便見了面。宋相奎圓臉,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初看是個忠厚的人。
宋相奎也是外縣人,在政府機關工作,工薪比我高,可他也是與人合租。宋相奎父親早逝,母親身體不好,哥哥三十好幾了,因為殘疾,一直沒娶上媳婦,靠幾畝薄田和兩頭奶牛維持生活。宋相奎心疼母親和哥哥,處處儉省,每月寄回八百塊錢貼補家用。說真的,宋相奎對家人的好,讓我死心塌地跟著他了。
我們相處3個月后,與宋相奎合住的房客去廣東出差,那幾天我便住在他那兒了。我們在一起后迎來的第一個黎明,我心情愉悅地將精心做好的早餐捧上餐桌時,宋相奎卻沒有表現出相應的熱情。
3天后我離開那里,他在送我去公交車站的路上,突然問:“你第一次跟的誰?”我告訴他是大學初戀男友。他又問:“為什么分手了?”我說:“他回南方了,他父母嫌我單薄,沒相中我?!彼蜗嗫之惖匦α艘宦?,問:“還聯系嗎?”我說:“沒有?!蔽乙詾閷徲嵉酱私Y束了,誰料到了公交站臺,他又把嘴湊在我耳邊,小聲問:“為他墮過胎嗎?”我搖搖頭。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著,說:“看來并不是所有的種子都能發芽的!”
那年春天,我和宋相奎想結婚了,可房子杳無蹤影。我單位不可能分配到經濟適用房,宋相奎的單位雖有這待遇,可他工作年限短,還輪不上。我們商量好,暫時租房住。在選擇租房地段時,我和他發生了爭執。我傾向于市中心小戶型的房子,上班方便,而他看上了亞麻廠附近的一套小三居,說是租金少,敞亮,上班多換兩路車就是??晌也幌朊刻彀褍扇齻€小時浪費在上下班路上。
我們爭吵不分場合,有時在大街上,有時在柳琴這里,有時在快餐店。吵得最兇的那次,宋相奎惡狠狠地說:“干脆分手算了,你他媽住墳里也跟我無關了!”我立刻回敬道:“我同意,找個男鬼都比你強!”宋相奎又說:“你這種女人,在我們那里都得爛在地里,哪有女人不服從男人的!”我說:“那你就回老家,找那種沒爛在地里的女人啊?!?/p>
深秋時分,宋相奎跟我提出了分手,說他愛上了柳琴——我第二任房東。他厭倦了爭吵,而柳琴永遠不會用言語傷害他??次乙荒樧I諷的樣子,他說:“千萬別往房子上聯想啊,我圖的不是這個?!?/p>
“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房東”
我租住的地方,即將成為他們的婚房!我卷起鋪蓋時心如刀絞,發誓不再找男友了,可命運讓齊德銘出現了!
一個周末的下午,齊德銘打來電話,“丫頭,房子我幫你租到了,晚上帶你看房怎么樣?”我告訴他,我和房東和好了,不需租房了。齊德銘說:“那你怎么不告訴我?”我撒謊說:“我正要打電話跟你說?!饼R德銘說:“這樣吧,你還是跟我去一趟,之后我就說你沒相中那套房子,不然我怎么好回絕人家呢!”我只好答應。
齊德銘帶我看的房子,是一幢面向馬家溝河的高層住宅。我們從電梯下來,走向西南向的一扇剛青色的鐵門。當他掏出鑰匙開門時,我吃驚地問:“你怎么有房東家的鑰匙?”他笑而不答,進得門里,才對我說:“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房東了。你不必交房租,隨時來住,隨時可走,沒有租期!”
我暈頭暈腦,不知所措。他將一套鑰匙交到我手上,然后引我入廚房。只見銀灰色的大理石灶臺上擺著幾盤半成品的菜,齊德銘將一條藍白格子圍裙扔給我,沖我眨著眼睛,說:“不介意吧?我想看看你廚藝怎么樣。”
我知道扎上這條圍裙,就是他的廚娘了……
(待續)
摘自《晚安玫瑰》
遲子建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定價:2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