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上將張愛萍由于性情剛烈、鋒芒畢露,從青年時代開始,就被視為是“共產黨里的另類”。毛澤東說他:“好犯上!”葉劍英說他:“渾身是刺!”鄧小平說他:“軍隊中有幾個人惹不起,你張愛萍,就是一個!”而他本人的座右銘則是:“匆逐名利自蒙恥,要辨真偽羞奴顏!”如果說“性格即命運”,那么,像他這樣卓爾不群、特立獨行的個性,就勢必會被時代的潮流推上濤頂浪尖……
我只跟隨真理,沒有真理,任何人都不能讓我低頭
1959年8月1日,張愛萍等人奉命乘飛機趕到廬山,第二天中央全會批判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反黨集團”。8月5日,輪到張愛萍發言,他不愿像某些人那樣跟風誣陷彭德懷,只說了彭德懷有時好罵人什么的,只字沒提“反黨”的政治問題。在當時特殊的形勢下,他這樣做是要冒很大風險的。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廬山會議結束后,一些與彭德懷同機來廬山開會的大員們都像躲避瘟疫一樣,找種種借口,不愿登上彭德懷返京的那架飛機,只有他毫無顧忌,坦蕩從容地陪彭德懷一起乘機回京。在飛機上,他也是一如往常地跟彭德懷寒暄,讓因蒙冤而陷入孤獨和痛苦之中的彭老總感受到了些許溫暖。事后有人問他:你不怕會這個那個的嗎?張愛萍坦然回答:“彭德懷仍是我們的同志呀,八中全會的決議不也稱他為同志嗎!”后來,陳毅元帥聽說此事后,贊嘆道:“愛萍將軍有翼德之風!”翼德是三國時蜀漢名將張飛的字,素以為人剛直不阿、坦率、敢言著稱。
幾十年來,在黨內生活和國家政治生活中,特別是在政治運動中,有個問題經常尖銳地擺在每個黨員,特別是高級干部的面前,即:在不同觀點或不同政見的分歧中,是跟理還是跟人?是服從真理還是服從權勢?這個問題不知困擾過多少人,也不知多少人為此栽了跟頭。對此,張愛萍的態度很鮮明:“我誰也不跟,我只跟隨真理!”“沒有真理,任何人都不能讓我低頭!”
胡耀邦對張愛萍這種“跟理不跟人”的態度,曾給予過高度的評價。他對張愛萍的次子張勝說:“一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應該是實事求是的,敢于堅持真理的。就像你父親一樣,即使是毛澤東批準的,決定的,他也敢站出來反對!”
上世紀60年代初期,林彪如日中天,其“學毛著要立竿見影”之說風行天下,誰敢說個“不”字?張愛萍就敢。他曾譏刺說:“晴天立竿可以見影,陰雨天怎么見影?”“林彪的這些話,擺擺龍門陣還可以,寫進文件里就不妥當了。”
張愛萍還說他平生有“四不畏”:不畏天命,不畏大人,不畏圣人言,不畏權勢。“文革”的險惡形勢,最能考驗人的精神硬度。張愛萍在“文革”中堪稱是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造反派在批斗他時,掄起鐵鏈要打他,他憤然舉起板凳自衛,迫使對方罷手。將軍曾言道:“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他被誣為“特務”身陷囹圄后,堅決不低頭,不檢討,更不揭發別人,堅守做人的氣節。張勝曾從父親從牢里夾帶出來的紙片上看到過這樣的字跡:“咬緊牙關,戰勝屈辱。”“站著死,不跪著生!”由于下筆用力極重,紙片被戳得滿是窟窿。
造反派開大會批斗羅瑞卿,張愛萍被拉來陪斗。他回憶說:羅瑞卿“是用籮筐抬上來的,一個人上去就打他耳光,把他打趴在地上,繃帶撒了一地,他拖著一條斷腿在地上爬。我當時就把拳頭攥了起來:你敢上來,老子就要打你!”
張愛萍投身革命,真誠地擁戴毛澤東主席,認定毛澤東是指導中國革命不斷走向勝利的領袖。但張愛萍從不像一些老同志那樣無條件地崇拜毛澤東。獄中的張愛萍打定主意:“如果黨堅持錯誤,丟掉、背棄自己的宗旨和信仰,那就不是我要加入的黨,也不是我要革命的目的。我可以走!”“革”中許多老同志做過許多“反思”和表白,他們在被委屈、被冤枉時,往往只能表示一種無條件的忠誠,寄希望于黨能夠相信自己,恢復自己的清白。即使黨犯了錯誤,只要為我平反,給我職務,我仍然要鞠躬盡瘁,聽黨的話,跟黨走。張愛萍絕然不同!如果黨依然是“文化大革命”那個樣子,九大那個樣子,對不起,我張愛萍可以離開!
“文革”中,他曾想去開個照相館。再不干那個所謂的“繼續革命”
九大之后,獄中的張愛萍再不寫一個字的交代,再不寫一個字的申辯和請求寬恕的文字,“我保持自己做人的準則。”張愛萍的愿望是,如果能夠活著出獄,他就帶著全家到當年長征路上云貴邊界一個叫關嶺的山區去,開一個照相館謀生,從此不再干那個所謂的“繼續革命”!對此,其子張勝贊嘆說:“大徹大悟。只有經歷了煉獄的人,才可能獲得如此的徹悟。”
林彪倒臺以后,王震向張愛萍及其家人伸出了援救之手,將申訴信交給了周恩來總理。他策略地要求張愛萍的兒子為老子寫個檢查,“給老人家一個臺階下”。周恩來批準張愛萍出獄治病,又于1972年11月解除監護。張勝說:來人“宣讀了父親被解除監護的通知后,有人提醒他是否應該對中央的決定表示個態度。父親說:‘強盜把你抓進去再放出來,你還要去感謝強盜嗎?’”
1975年3月,經過葉劍英的反復動員,張愛萍重披戰袍,作為“還鄉團”殺回了科委系統,重點整頓230廠。幾個月后“反擊右傾翻案風”開始,11月2日,被張愛萍趕出七機部的造反派首領舒龍山揭發張愛萍的告狀信遞到了毛澤東案頭。毛澤東批示:“印發政治局各位同志,請總政酌處。此人是9·16左派。”
這樣的大事,總政是“酌處”不了的。于是,華國鋒出面主持,李先念、紀登奎、陳錫聯召見張愛萍,傳達主席批示,觀察態度,國防科委政委陶魯笳奉陪末座。會上,李先念問:“看完了?怎么樣?”張愛萍:“不怎么樣!”李先念:“什么?連毛主席的指示也不怎么樣嗎?”張愛萍:“不怎么樣,就是不怎么樣!”
場面沉默。紀登奎發問:“我問你。‘今不如昔’這句話是什么人說的?”張愛萍說:“是右派說的。”紀登奎:“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張愛萍:“這還用解釋嗎?告狀的人不是左派嗎?”紀登奎:“那你到底說了沒有?”張愛萍:“還用我說嗎?七機部的問題你不清楚?”紀登奎:“你看看你,講的話就有這么厚厚一大摞!”張愛萍:“你都看過了?沒有看到你自己講過的話嗎?”紀登奎:“你什么意思?”張愛萍:“‘九年無寧日’,就是你說的。忘記了?”紀登奎氣急敗壞:“你血口噴人!態度很不老實!”又是沉默,又是問話,又是毫無顧忌的回擊。張愛萍把自己的所思所得完全發泄在這一場針鋒相對的辯論之中,毫無懼色,幾位“奉旨欽差”被頂得都有些手足無措了。這時陳錫聯用腿碰碰張愛萍,悄聲說:“你承認了算了。”張愛萍大聲問:“你們要我承認什么?”陳錫聯:“承認犯了路線錯誤啊。我不也承認過嘛,也沒有把我怎么樣嘛!”張愛萍大吼:“那是你!”華國鋒覺得會議開不下去了,宣布:“這件事很突然,對毛主席的指示需要一個理解和認識的過程。是不是請愛萍同志回去再想一想。就散了吧!”
張勝還記錄了父親對那幾個人的評價:“后來有人告訴我,李先念在毛澤東面前還是為我開脫過的……陳錫聯是希望我快些過關,他是好心。華國鋒同志是個很厚道的人……”
1975年12月3日,鄧小平最后一次陪同毛澤東接見外賓時,向毛澤東表示,張愛萍到七機部“是我派去的。”這位“右傾翻案風總后臺”也許覺得,這是為張愛萍承攬責任的最后機會了。毛澤東的回答出人意料:“是你派去的,也是我派去的嘛!對愛萍還是要幫嘛!”
張愛萍再次被沖擊,但他拒絕做任何檢討,因為他已認定,錯的不是他!別人好心替他寫好檢查,陳錫聯覺得可以,請他簽個字,他死活就是不簽。不過,他仍對陳錫聯心存感激。張愛萍因心臟病突發住進了醫院,受到葉劍英的打招呼保護。1976年1月18日,經中央批準,國防科委和七機部7000多人聯合在先農壇體育場召開批判張愛萍的大會。這時的批判大會畢竟比“文革”初期“文明”了不少,張愛萍可以站著面對麥克風發言。全場鴉雀無聲,都想聽聽他是怎么“檢討”的。哪知張愛萍只對著稿子念了72個字:“去年3月我重新工作以來,到了一些單位,接觸了一部分干部群眾,講了一些話,也做了一些決定。假如我犯了路線上的錯誤,將由我個人承擔全部責任。與其他同志沒有任何關系。”心平氣和,不卑不亢。讀罷扭頭就走,若無其事,拐杖戳地篤篤作響。全場驚愕,絕大多數人的心中頓時涌上一聲贊嘆——張愛萍,有種!細思之,“假如”一詞別有深意。有親歷者后來說:“張愛萍將軍講錯誤為假如,責任是個人,作檢討仍不失大將風度,真是高士品格!”
對的、正確的,我能跟著你,不對的、錯誤的,我怎么能跟著你呢
張愛萍晚年時,張勝和父親談到與鄧小平的關系時問:“鄧小平1975年搞整頓,你和萬里、胡耀邦、周榮鑫被稱為是鄧小平的四大干將,你知道嗎?”不料張愛萍忿忿然:“什么鄧小平的四大干將?他們是不是我不知道。我不是!我誰的人也不是!”“說我是鄧小平派,是他手下的四大金剛,這是對我的侮辱!一個人怎么能成為某一個人的工具、信徒呢?這是把自己的人格都貶低了。對的、正確的,我能跟著你,不對的、錯誤的,我怎么能跟著你呢?”
粉碎“四人幫”之初,國防科委仍在“批鄧聯張”,聲言“鄧小平、張愛萍的案不能翻”。陳錫聯當時主持中央軍委,極力為張愛萍說好話:“張愛萍同志不過說了句‘今不如昔’嘛,別人也講過,張愛萍同志講的話也不完全是這個意思。”會后,有人把話傳給了張愛萍,沒想到將軍卻說道:“怎么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這個意思,‘文化大革命’就是今不如昔嘛。”張愛萍當然能領會到陳錫聯的好意,但他就是“不識時務”,不認這個錯。
部隊經商,弊端很大,已為歷史所證明,但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一般人卻對此認識不足。張愛萍是堅決反對軍隊經商的。他曾用歷史教訓來說明軍隊經商是飲鴆止渴。他舉出岳飛詞《滿江紅》“靖康恥,猶未雪”一句論道:“宋朝皇帝為了彌補軍費的不足,推行軍隊經商之路,結果是武功荒疏,軍紀渙散,面對一個西夏小國,也是屢戰屢敗。金兵入侵時,中央政權失控,徽宗、欽宗二帝被俘。這就是歷史上的‘靖康之恥’。”岳飛詞《滿江紅》熟讀者不知凡幾,但有幾人知曉和思考過其中隱含的軍隊經商的歷史教訓?張愛萍在軍委常務會議上說:“軍隊和政府經商,勢必導致官倒,官倒必然導致腐敗。穿著軍裝倒買倒賣,是軍隊的恥辱,國家的悲哀。提倡部隊做買賣賺錢,無異于自毀長城。”“我們在軍委工作的人,如果連這些都制止不了,這樣搞下去,將來發生了戰爭,該殺誰的頭?首先該殺我們的。殺了我們的頭,還要落下罵名、丑名、惡名!連尸首都要遺臭萬年!”“到時候,怪不得別人要打倒你!”
張愛萍曾說:“彭德懷教我做人,周恩來教我做事。”張勝也說父親“在人格上,對他影響最大的要數彭老總”。張愛萍曾在一篇懷念彭德懷的文章中說:“彭總的一生,剛正不阿,光明磊落,堅持真理,敢于直言,襟懷坦蕩,疾惡如仇,上不畏權,下不凌弱,不為功利所驅,不為仕名所惑;‘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為了真理和正義赴湯蹈火,義無反顧。”“彭德懷同志是一個真正的人,是一個大寫的人字的人。他的一生不僅為我們的黨、國家、軍隊和人民建立了不朽的功勛,也為我們留下了世世代代享用不盡的精神財富。值得我們永遠學習。”其實,這也是張愛萍本人的寫照。
張勝的著作《從戰爭中走來:兩代軍人的對話》,記錄了父親張愛萍的一生歷程,被眾多讀者推為開國元勛后代寫前輩的同類作品中最好的一部。書中對張愛萍的人格和性情有這樣的評語:“父親是一個剛烈的人,一個透明的人,一個率直的人,一個孤傲的人,一個天真的共產主義者。”“天真”二字,最為傳神!
張寧據《文史精華》袁方/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