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學大家王鐘翰在提到自己在燕京大學,四年本科畢業(yè)、兩年碩士研究生的生活時,印象最深的,竟既不是奮發(fā)讀書的場景,也不是呼朋引類的游樂,甚至不是大師們的諄諄教誨,而是喝酒。
他說:“在當時的燕大,住著幾位美國老太太,每個周五晚上,她們都會到臨湖軒跟司徒雷登聊天,向司徒雪登匯報一些學校里的小道消息。有一次,我在海淀同和居喝酒——那是當時海淀很有名的一個小吃店,那里最出名的酒就是蓮花白,我因為喜歡喝酒就經(jīng)常到那里去。那一次,我在同和居喝了蓮花白之后,還嫌不過癮,又喝了不少白干,結果喝醉了。出了同和居過馬路的時候,我暈暈乎乎地摔倒在馬路牙子上了。結果這個情形被那幾個美國老太太看到了。那時候,我在燕大上學,除了第一年家里給了一百大洋之外,其他全靠獎學金和寒暑假打工掙的一點錢。從入學一直到盧溝橋事變爆發(fā),我兩次得到學校的獎學金共四百大洋,后來戰(zhàn)爭爆發(fā),學校也就不再提供獎學金了。那幾個老太太添油加醋地跟司徒雷登講述了一番,并提議取消我的獎學金。司徒雷登聽了,知道傳話會有夸張之處,沒有表態(tài),之后他告訴了我的老師洪業(yè)先生,洪先生說:“這好辦,王鐘翰最聽鄧之誠先生的話,我告訴鄧先生,讓鄧先生處理他。”鄧先生聽到這件事后,打電話到我的宿舍,讓我第二天早上到他家里。那天我去了之后,鄧先生在桌子上準備了—小杯白干,問我:“‘你昨天喝醉酒了?’我‘嗯’了一聲并不說話,心想這下要挨批了。鄧先生指了指桌子上的酒說:‘再喝這一杯。’然后解釋說,‘在喝醉酒清醒之后一定要再喝一點,壓整一下,以后再見了酒就不會害怕。’我喝完那杯酒,鄧先生說:‘好了,你回去吧。’他是怎么跟司徒雷登交差的,我并不知道。不過,我喜歡喝酒而且能喝,從此在燕大有了一點小小的名氣。”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的燕大,雖然在美國星條旗的保護下,令日本人投鼠忌器,但也并非固若金湯,對燕大存覬覦之心的日本憲兵隊時常會到燕大“拜訪”。因酒得名的王鐘翰,又因為一次和日本人的“酒戰(zhàn)”,上了當時北京的報紙:
“燕大關閉之前,日本憲兵隊總隊駐扎在西苑,統(tǒng)管著全北京的日本憲兵隊。總隊的隊長華田常常到燕大來,名義上是拜訪司徒雷登。華田來燕大的時候,只帶一兩個人,不帶侍衛(wèi)隊,槍也是掖在衣服里面的。司徒雷登對于這種拜訪,自然不好拒絕,不但不好拒絕,有時到了吃飯的時間,司徒雷登還會清華田在臨湖軒吃頓便飯。餐廳在臨湖軒的東頭,西頭則是司徒雷登的臥室,中間有個比較大的客廳。
“秋天的一天,華田忽然提出要跟燕大教職工比賽喝酒。司徒雷登知道我能喝酒,就讓洪業(yè)先生叫我去。我去了之后,華田在他面前擺了10瓶啤酒,并且說不用杯子,直接對著瓶兒喝!我當時正年輕,心想:打仗我可能打不過你,喝酒一定要把你喝倒。結果喝了不到9瓶,華田已經(jīng)癱倒在桌子底下了,而我還在那里要喝夠10瓶。當時在場的老師們表面上沒有顯露什么,但心里都很高興。華田呢,只好灰溜溜地走了。當時北京一家報紙還以‘王鐘翰怒斗倭寇’為題,對此事進行了報道。”
“后來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本憲兵隊的大卡車闖進了燕大校園,逮捕了很多師生。我雖然也多次參加抗日活動,卻沒有被逮捕,我想,也許是那個華田覺得見了我很沒有面子吧。”王鐘翰后來曾說。
王鐘翰在燕京大學發(fā)表的第一篇學術論文是《辨紀曉嵐手稿簡明目錄》。1936年,中國營造社印行了《欽定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并認為那是清代大儒紀曉嵐的手稿。王鐘翰的業(yè)師洪業(yè)看后,感覺從字體及印文上看,并非紀曉嵐之作。這種大好題目,在洪業(yè)做來易如反掌,但他卻把王鐘翰叫了去,對他說了自己的看法和思路。于是,王鐘翰就按照洪業(yè)的思路,拿印行的《欽定四庫全書簡明目錄》與紀氏審定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一一對照,竟然發(fā)現(xiàn)了100多處疑點。他將這些發(fā)現(xiàn)整理成文,發(fā)表在《大公報》上。
初戰(zhàn)告捷,王鐘翰“喜不自勝”,于是又呼朋引類,去飯館喝了一頓大酒。后來他把自己這篇在學術上起步的“第一桶金”拿給另一位他同樣尊重的老師鄧之誠看,不料卻引來“一盆冷水”。鄧之誠說文章根本不必寫那么長,只要有幾條過硬的例證,就足以致其死命,何必多引?一正一反,體現(xiàn)了兩位大師學術思路的不同,但是對于初治清史的王鐘翰,他們正如嚴父慈母之于蹣跚學步的孩童一樣,給予了足夠的關心。
1946年,王鐘翰被燕京大學委派到哈佛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初到美國的他在哈佛碰到了楊聯(lián)陞,楊聯(lián)陞問他:“你這次到美國,是來求學,還是來拿學位?”他覺得很奇怪,楊聯(lián)陞接著說:“要拿學位,就得攢夠?qū)W分,故而選課要多,有了足夠的學分,才談得上做論文,所以在這里拿學位就得做長期準備。至于求學,那就要看自己的需要了。”果然,王鐘翰在遞交論文時遇到了麻煩,當時哈佛燕京學社主任認為他的論文寫法不符合哈佛對論文的要求:“你的學期論文不行,下學期給你半年預備時間,你準備碩士論文答辯,取得碩士學位就回國去吧。”王鐘翰不服氣:“我已有了燕大的碩士學位,不再需要哈佛的碩士學位。我是來念博士的。”
1948年,留學年限已滿,沒有拿到博士學位卻學得滿腹經(jīng)綸的王鐘翰從哈佛返回燕大,一直到1952年院系調(diào)整之前,他都生活在美麗的燕園。1952年之后,燕京大學不復存在,王鐘翰被調(diào)入中央民族學院,學術研究也從清史轉(zhuǎn)向了滿族史。
1957年,王鐘翰被打成“右派”,理由是“得過司徒雷登的獎學金,對司徒雷登有感情”,這也許是王鐘翰與燕京大學最后的一點關聯(lián)。張寧據(jù)《消逝的燕京》陳遠 整理
巴金與冰心70年的友情
《收獲》雜志近期刊登了98封巴金和冰心之間來往的書信,見證了這兩位文學大家70年的深厚友誼。
“得來信和《文叢》,十分喜慰。知道你和靳以不斷在努力,尤為興奮。蕭乾的文章,越寫越好了,應該傳令嘉獎。巴黎的春天,是真美,可惜雨還是多了一點……”這是1937年4月9日,冰心從巴黎寫給巴金的信,也是現(xiàn)存最早的冰心寫給巴金的信。
1994年1月3日,冰心又在巴金畫像旁題寫贈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同年5月,巴金給冰心的題字:“冰心大姐的存在就是一種巨大的力量,她是一盞明燈,照亮了我前面的道路。她比我更樂觀。燈亮著,我放心地大步向前。燈亮著,我不會感到孤獨。”
孤寂的孩子在她的作品里找到溫暖
關于巴金和冰心之間友誼的細節(jié),已有無數(shù)學者、作家或親歷者撰文詳述。
故事的開始,似在1933年。那時,巴金正在北平小住,與鄭振鐸、章靳以等一起創(chuàng)辦《文學季刊》。為了給刊物組稿,他和章靳以去拜訪了冰心。
冰心后來回憶說:“那時我們都很年輕,我又比他們大幾歲,便把他們當作小弟弟看待。”在冰心眼里,靳以健談,熱情而活潑;巴金比較沉默,靦腆而略帶憂郁。
但巴金的沉默,冰心懂得。那時,她已讀過這位“小弟弟”的一些作品。她記得他經(jīng)常愛提到一位前輩的名言:“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他還說過:“我似乎生來就帶有憂郁性,我的憂郁性幾乎毀了我一生的幸福,但是追求光明得努力,我沒有一刻停止過。”冰心說:“我知道他曾在一個正在崩潰的、陳腐的封建大家庭里生活了十幾年,他的充實的心里有著太多的留戀與憤怒。他要甩掉這十幾年可怕的夢魘。他離開了這個封建家庭,同時痛苦地拿起筆來,寫出他對封建制度的強烈控訴。他心里有一團憤怒的火,不寫不行,他不是為了要做作家才寫作的。”
巴金初見冰心時的沉默或許還有另一層原因——見到欽幕已久的“長輩”,難免靦腆。其實,他們的友情早在1922年就已埋下了伏筆。
1922年夏,巴金和堂弟在老家的園子里,伴著滿園的蟬聲讀冰心的《繁星》,邊讀邊學寫“小詩”。雖然只寫了十幾二十首,但巴金說,那些“小詩”一直鮮明地印在他的心上,“常覺得有人吟著詩走在前面,而他,也不知不覺地吟著詩跟上前去”。那個吟著詩走在前面的人,就是冰心。
巴金后來還曾有過這樣的回憶:“當時年輕的讀者容易熟悉青年作者的感情。我們喜歡冰心,跟著她愛星星,愛大海,我這個孤寂的弦子在她的作品里找到了溫暖。”
1923年5月,巴金離家赴上海。在經(jīng)過瀘縣時,他特地上岸買了一本由商務印書館初版的《繁星》帶在身旁。
他仍是個調(diào)皮的孩子
有這樣的默契作為基礎,兩人初識的一見如故,便自在情理之中。
1940年冬,冰心從昆明到重慶,巴金恰好也在重慶。冰心當時吐血,住在歌樂山養(yǎng)病,巴金常去看她。當他得悉冰心經(jīng)濟拮據(jù),連年夜飯都成問題時,便給予了她不少經(jīng)濟上的幫助,這不僅讓冰心感激不盡,也讓冰心的丈夫吳文藻由衷地感慨:“巴金真是一個真誠的朋友。”
巴金的妻子蕭珊,也是冰心的好友。1938年,冰心舉家遷至云南昆明,巴金曾帶未婚妻蕭珊到冰心家拜訪。此后,蕭珊任《上海文學》和《收獲》雜志編輯,巴金常“慫恿”妻子向冰心約稿。冰心喜歡蕭珊,對她的約稿自然不會敷衍馬虎。在冰心看來,“那些千把字的雞零狗碎的應急文章”是不會給蕭珊的,她總想“聚精會神,寫一些力所能及的好一點的東西”給蕭珊。
慢工出細活,可等稿等得心急的蕭珊難保不連續(xù)寫信催稿。她的信“又熱情,又撒嬌”,有時甚至調(diào)皮地寫:“你再不來稿,我就要上吊了。”
1961年11月14日,冰心在給蕭珊的回信中寫道:“你的信來了,又是‘自殺’,又是‘寡情’,真把我嚇壞了,我連信也不敢回,想把稿寫好一并寄去,不料,越著急越不行,就像小學生寫作文一樣,理不出一個頭緒來…納蘭詞有句云:‘人到情多情轉(zhuǎn)薄,而今真?zhèn)€不多情’,可為我詠!這兩天又開始努力,遲早寄上,請別著急。少不得請代問巴金好,雖然他仍是個調(diào)皮的孩子!”
我無時不在惦記你
生活注定不會一直風平浪靜。隨著“文革”的爆發(fā),巴金與冰心兩個人,或者說兩家人的親密交往,曾一度中止,直到“四人幫”被粉碎,才重新恢復。
十幾年音書斷絕,并沒有隔斷兩個人的友誼。他們始終在心底互念著老友,不知對方是否安好。
1977年3月11日,巴金提起筆,給冰心寫了十多年來的第一封信。他寫道:“算起來11年了!這中間也常常想到您。可是在‘四人幫’的嚴密控制下,我也不便寫信,也不愿給別人,也給自己帶來麻煩……我能活到今天也不容易。但是我有信心要看到他們的垮臺,我果然看到了……”隨后,他們又經(jīng)常相互寫信了。
信中,他們慶幸“重逢”,也談“十年浩劫”。當聽聞“又調(diào)皮”“又愛撒嬌”的蕭珊在“文革”中受迫害致死,冰心更為自己失去朋友、老友失去愛妻而痛心。
1980年4月,巴金和冰心受邀參加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日本。巴金當年76歲,冰心比他還要年長4歲。訪問期間,兩位老人曾在一天晚上,天南地北地開懷暢談至午夜。
日本一別,直到1999年冰心去世,19年中,由于兩位老人年事漸高,都已經(jīng)不住長途旅行,他們只有少數(shù)的幾次會面,1985年后便不復相見,完全靠書信溝通心靈。
巴金即使為病痛所苦,執(zhí)筆困難,手發(fā)抖,但隔些日子也要勉力而為,給冰心寫信。他曾感慨:“想念你們,但抱病之身痛苦不堪,尤其是無法寫信吐露我滿腹的感情。”而冰心則把巴金的信一直珍藏在一個深藍色的鐵盒里。
即便從未中斷過書信交流,但1985年后,冰心仍總盼著能有機會再見巴金。她曾在給巴金的一封信中說:“你怎樣?能到北京來嗎?我們仿佛永遠也不能見面了!”“我無時不在惦記你。血壓還低否?手還抖否?”“今年如能來京一行,相對談話比寫信痛快得多,是不是?”“我們住近一點就好了,彼此都不寂寞。”“我想著能把我們兩人弄到一處聊聊多好!”“倒是大家聚一聚,什么都談,不只是牢騷,談些可笑、可悲、可嘆的事,都可以打發(fā)日子。”
巴金之前曾摔傷過腿,1989年初又摔了一跤,住進醫(yī)院治療。冰心在信中關切而焦慮地說:“你近來身體怎樣?何時出院?千萬不要多見客人,我恨不能到你身邊看看。”1990年,她又在一封信中說:“知你不喝酒,但喜歡茶和咖啡,在這點上又與我相同,什么時候我們能坐到一起喝喝咖啡,談一談,多好!可惜我們都行動不便了。”
1999年,冰心去世;2005年,巴金去世。這兩位文學大家70年的友誼令人感嘆不已。
張寧據(jù)《小康》羅嶼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