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口外草地回來的人,身上多半帶著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傷疤。如果傷在手上臉上,誰都看得見,而有些傷是很難看見的;首先,他就不愿讓誰看見,而有些傷,即使讓你看,你也看不見。這些傷,痛在骨頭里,深深地藏在倔強而沉默的心靈里,只能從他們艱難的步態和沉重的哮喘聲中,猜想到他們曾經遭受過難以想像的磨難和病痛,小災小病難不倒他們。禿手伯失去雙手,一目了然,他無法瞞過誰,但他那滿胸脯的傷,卻從來不讓人看。我也只見過一回。有一年夏天,他一個人在河里洗身子,我悄悄地游到他身邊,想幫他擦擦后背,才第一次窺見他胸脯的傷疤(只聽說狼差點把他的胸脯撕開),不見則已,一見真讓我嚇得目瞪口呆。這哪里是傷疤?我心想,他回來已有兩三年,再重的傷也早該結疤,但現在看見的卻是血淋淋的一個胸脯,我覺得血還在止不住地流,映著夕陽的光輝,禿手伯的胸脯,像多年之后我見到的紅珊瑚,從形象到顏色,都十分相像。
我驚奇地對禿手伯說:“傷口還在流血,不能見水!”禿手伯很平靜地說:“不礙事,早已不見血了,這叫紅疤,很不吉利。”“為什么不吉利?\"禿手伯用手撫摩著自己多難看的胸口,嘆了口氣,說:“紅疤,就是說這傷還沒有死。”“還沒死?”傷還有不死的,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笆堑?,沒有死,傷還活著,天陰下雨時它不讓我安生,整個心口還像那只狼在咬我撕我。”我禁不住去摸摸令禿手伯痛苦的血紅的胸脯,他沒有阻攔我,我不敢用手多摸,生怕血冒出來?!霸敢饷兔?,不礙事?!薄疤蹎??\"“不疼?!?/p>
傷疤顯然沒有死,我覺得它還在折磨他,哪有不疼的傷?尤其這紅疤,還活著的傷疤,更不能輕信它。幾乎沒有摸到一點光滑的好皮膚,蚯蚓似的隆起的密密的傷疤,仿佛在蠕動著,它們比好皮膚要硬得多。一條條隆起的彎曲的傷疤里,似乎都生出了自己的筋骨,自己的血管,自己的神經,自己的記憶,難怪它不死!幾十年過后,我才知道傷疤也是一種生命??吹靡姷膫蹋性S多一直活著,看不見的傷疤,有的也一直不死!
記得過了好多天,我問禿手伯:“你胸脯上的那些傷疤為什么不愿意讓人看見?\"他皺著眉頭說:“傷疤千萬不能露給別人看,不能讓人為自己承擔痛苦。更不愿讓誰可憐?!币院笪以俨幌蛩醾痰氖?。我跟他常常一起吼西口調。有關傷疤的道理,半個多世紀之前,禿手伯就對我講過,當時并不理解;直到我身上心靈上,也帶上了許多的傷疤,也很大也很深,而且有的到我死后,可能仍然活著不死,我才真正地悟知了傷疤這個活東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