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相貌實在沒走好運,任何看我不順眼的人都可以拿我相貌開涮;我的出身好像被照顧了一下,連說我“痞”也要在前面加上“名門”兩個字。可我倒是覺得老天最照顧我的就是沒給我相貌,最損的就是給了我這“家庭背景”。
是不是醫院里搞錯了
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我長得很難看是10歲左右的時候。那還是上世紀70年代,我媽媽帶我去北京飯店理發,這在當時可是一件大事情,因為北京飯店只有外國人和高級干部才能進去。我媽領著我走在長長的、有紅地毯的走廊里,兩邊的服務員都說:
“喲,這您的女兒啊?”
“她可沒您漂亮!”
“她怎么一點都不像您!”
“您可比她漂亮多了!”
“她可太不像您的女兒了!”
“是不是醫院里搞錯了?!”
“她怎么長得這樣?真沒您好看,你看那臉!”
說得我進了理發店就嚎啕大哭,我媽問我為什么這么傷心,我說他們都說我沒你好看,我媽和理發員都哈哈大笑說,是啊,你就是長得沒你媽好看。
還有一次,也是70年代,我媽媽有一件的確良襯衫,粉色和桃紅色格子的,特別好看。我一直等著我媽淘汰下來我穿。終于這天到了,我發現我家保姆把原來特別好看的小花有機玻璃扣子換成了普通的白扣子。
“為什么換扣子?”我問她。
“你長得沒那么漂亮。”阿姨說,“有衣服就可以了,連扣子一起給你,就糟蹋了。”
以上兩次對我都還是有傷害的,后來就習慣了。我最喜歡講的“丑小鴨”故事是我大學畢業不久的事情。
我那時候剛工作,在上海買不著機票,托我媽媽跟上海民航局打招呼,因為她認識當時上海民航局的局長,據說原來是給大首長開專機的飛行員。這招還真靈,局長秘書當天晚上就把機票送過來了。第二天早上,我捧著本偵探小說,坐在候機廳的地上等飛機(那時候沒那么多板凳坐),那局長秘書突然出現在我眼前,一把將我揪起來,說,你怎么坐地上,真不體面,我們局長來看你啦!
我立刻站起來,撣撣屁股,人還沒站穩,局長的鼻子離我的下巴已經不到一寸了。
“你就是章含之的女兒?”說話時他兩眼睜圓了瞪著我,而他語調的大拐彎充分表示了他的詫異和對我相貌的不滿。
“嗯。”我答道。
“太不像你媽媽啦!”他聲音大得整個候機廳都聽得清清楚楚。
“謝謝您幫我買的機票。”我說。
他很無所謂我對他的感激,搖著頭轉身走了,走的時候還很失望地自說自話道:“沒啥看頭,沒啥看頭。”
到紐約傳播毛澤東思想
在我12歲那年,北京外語附校的期中考試提前了,考得好的學生被拉到離學校挺遠的醫院去體檢。大概過了兩個月,學校才宣布有十幾個被外交部選中做小留學生,將被派到國外去學外語。
我真的不記得我當時是不是特別興奮來著,但是我想即使是高興得要跳樓,在當時情況下也要壓著點情緒。這跟舊社會女孩子出嫁差不多,越喜歡這男人越要哭得傷心,真流露出愿意嫁出去,說不定這門親事就黃了。
人定下來之后,外交部好像給我們開過一個學習班,講了什么我真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當時告訴我們出國的目的是為了傳播毛澤東思想,支援世界革命。這使我們28個孩子立刻感到我們像二戰時空投到敵區的先遣部隊,任務非常艱巨,但絕對光榮。
臨走之前,外交部發給每人700塊人民幣服裝費,在1973年,這簡直是一筆財富。我們一起來到只給高干做衣服的紅都服裝店,28個孩子挑的都是一模一樣的料子,全是藍的、灰的、黑的,每人做了一模一樣的衣服。我們協商要穿一樣的衣服,為的是將來我們分手到了美洲、歐洲資本主義大本營,也會想到在另外一個遙遠的戰壕里有一個小戰友,穿著一樣的衣服,代表中國兒童正為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人民而奮斗,心里一定非常溫暖。
就這么著,我和3個去美國的小朋友在上海登上了法航,經過巴黎去紐約。法航的空姐微笑著歡迎我們,我們克制住強烈的好奇和興奮,板著一副嚴肅的面孔迎接新的生活。
在巴黎我們住在大使館,所以什么都沒看著,到了紐約我們空降的5個紅小兵被接到中國駐聯合國代表團,3天沒出門,講外事紀律。第四天學校開學了,我們早早地起來,穿好筆挺的制服,喝了一大碗豆漿,坐著代表團的一輛黑色林肯去紐約格林威治村的小紅房子學校就讀。
一進學校我們就呆了,這美國人怎么這樣!所有學生都穿破破爛爛的藍色勞動布褲子(后來才知道這叫牛仔褲),在膝蓋那兒還有兩個大窟窿,上身就是一件小襯衫,都印著英文字(后來才知道這叫T恤衫),不三不四的。老師比學生還糟糕,一點沒有中國老師的尊嚴,老跟學生嘻嘻哈哈,成何體統!開學典禮在一個大禮堂里,所有學生都席地而坐,一點組織紀律性都沒有,說話、打鬧、嘴里還老嚼著跟橡皮差不多的東西(后來才知道這叫泡泡糖)。
最可怕的是所謂典禮上,就只有一個披頭散發的男人,拿著個破吉他、破口琴,沒音沒調,既不是說話也不是唱歌在臺上大聲哼唧了10分鐘,臺下的美國孩子跟見到毛主席他老人家似的那么激動,后來才知道這人叫鮑勃·迪倫,他女兒是我同班同學。
本是學雷鋒卻被認為不正常
在學校里的頭3個月一晃就過去了,我們4個孩子的英文一點長進都沒有,每天早上“林肯”把我們送到學校,老師開始講課,我們就開始打呼嚕,小紅房子學校屬于那種進步學校,很隨便,學生上課可以趴在地上,把腳放在桌子上,還可以吃糖,所以睡覺根本算不了什么。何況老師知道我們聽不懂,怪可憐的,睡就睡吧。
可是代表團的領導們不干了,每個學期中國政府為我們交兩千多美金的學費,真是學不好,大概有不少大人的烏紗帽要搬家。那時候主管我們的是張希生,唐聞生的母親,老太太年已花甲,但非常靈,她想出個鬼點子,讓4個孩子全住到美國人家里去。
我是第一個被送出去的,我住的那家叫加恩,父親是美國一家醫藥公司的職員,母親是自由職業者,專給雜志和圖書畫插畫。家中有3個孩子,呂貝卡、維多利亞和克里斯托弗。兩個大的是女孩,最小的是個男孩才5歲,大女兒呂貝卡是我的同班同學。選家庭時,代表團也使用了“文革”手段,查三代。這家被選中是因為加恩先生的父親老早老早當過美國共產黨,在美國查三代不能要求太高,沾點“紅”就可以了。
我住進美國人家的第一個感覺是美國人真他媽不把外賓當回事兒!試想這要是在中國,70年代誰家住進來個黃毛丫頭,那還了得,事事都有特殊待遇,就是今天,外國人在中國也是被另眼看待的。
我進了美國佬的家門,剛剛安頓下來,頭一件事就是學著干家務。這家人喜歡動物,養了一條狗、兩只貓、一只鴿子。我在那兒住了3年,每年動物人口都有遞增,一直到3條狗、兩只貓、一窩子老鼠、一條蛇和一只二尺多長的南美蝎子。
孩子們負責管理這些動物的日常生活,遛狗,一日3次,上學前一次,放學后一次,睡覺前一次。換貓糞箱,每日一次。換鴿子籠子,每周一次。還有其它與動物無關的家務:洗碗、倒垃圾、做中午吃的三明治。
我本著學雷鋒的精神,積極搶干比較臟、累的活兒,比如上學前遛狗和換貓糞箱。呂貝卡和她妹妹拍手叫好,說沒想到家里來了個大傻瓜,專干沒人愿意干的活。過了很久,當我早就把雷鋒是誰都忘得一干二凈的時候,呂貝卡告訴我,剛開始她們覺得我傻,挺好欺負,后來看見我“不怕臟、不怕臭”換貓糞箱時那種先進工作者的嘴臉,她們覺得我不正常、有病,而且我的作為都有點假惺惺的感覺,后來我不干了,天天跟她們下棋,誰輸了誰干臟活,她們反倒覺得我正常了。
當時我們的經濟條件還是很困難的,雖然不愁吃不愁穿,但是口袋里沒有一分錢,代表團從來沒有發過零花錢。我們學校外面有個賣意大利冰的小攤,天熱了,孩子們午閑時都去排隊買意大利冰吃。我只好看著,別人要請我吃,我還要面子,說不喜歡。
有一次學校組織春游,去中央公園,大家都在街上買吃的,我實在感到委屈,居然在一邊掉眼淚。我的班主任是個中年婦女,她過來問我怎么回事,我在她懷里痛訴了一番。她笑了,拉著我的手到中央公園里的動物園去了,在那兒我能親手喂羊、喂馬。等我們回來同學都吃完了,我也把事情忘了。回家的時候班主任又過來問我玩得開心嗎?我說開心,她笑著說:“明白了吧,開心跟錢沒關系,得自己找樂子。”
1995年我去美國最有名的高盛投資銀行應聘考試,有一個比我小七八歲的資深副產品交割員死活看不上我,理由是我沒有“饑餓感”,就是說我對錢的欲望不夠旺盛,使我立刻意識到我12歲時班主任把我帶壞了,15分鐘動物園就讓我一生沒有了饑餓感。
到末了,高盛真的沒要我,就是因為我不餓。
(待續)
摘自《我的非正常生活》
洪 晃著
作家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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