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跟傅鏡殊接上頭后,方燈總是抓住各種機會去騷擾這位小伙伴,但傅鏡殊卻像個木頭人一樣,始終對她愛答不理。后來,一袋淤泥讓方燈愈加發現,這位小伙伴的身世超級復雜。
小伙伴像個木頭人
島再小,紅白喜事、生老病死總是有的,方學農收費不高,陸陸續續也能接到活干。回到瓜蔭洲后,方燈不用跟著爸爸東奔西走,放學后也不必像曾經那樣給朱顏姑姑把風,學習時間反而多了起來,落下的課程也都趕上了。
雖然高一和高二同在一座教學樓,但方燈并沒有在學校偶遇傅鏡殊太多次,更多的時候是她刻意在學校門口徘徊,等到他走出來,然后再尾隨他沿同樣的路歸家。除非她班上的老師拖堂或者被別的事纏住,她的守株待兔鮮少落空。傅鏡殊的生活基本上就是學校和傅家園兩點一線,周日上午會過海到市里去學畫。
方燈回家這一路的學生不多,除了圣恩孤兒院的人,就是她和傅鏡殊。沒有人的時候,她總是哼著歌自得其樂地在他身后不遠處晃晃悠悠地走,偶爾會促狹地學老崔的口吻叫他“小七”。
傅鏡殊只在第一回從方燈嘴里聽到這個詞的時候,驚訝地回頭看了她一眼,“誰讓你這么叫的?” 他的口吻顯然并不是那么樂意。
當時路邊正好有只覓食的流浪狗,方燈不接他的話,又叫了聲“小七”,眼睛卻是看著那條瘦骨嶙峋的狗。傅鏡殊掉頭就走,從此以后不管她笑嘻嘻地在后面怎么“小七七七阿七”地亂叫一通,他只當沒有聽見,也不再開口阻止。
只要不下雨,天沒黑之前,傅鏡殊總在院子里的那個角落擺弄他的花花草草,或是架著畫板寫生。方燈時不時還會故伎重施地翻上那座墻,只不過不再冒冒失失地跳進去,而是坐在墻頭沒話找話和他搭訕。
“喂,小七,你在畫什么?”
“七七,這盆是什么花?它看起來要死了。”
“老崔干嘛要叫你‘小七’,你有7個兄弟姐妹?他們都到哪去了?我從小就是一個人,姑姑說我出生的時候窗外的路燈比月亮還亮,所以我叫方燈。”
他通常是不會搭腔的,不過方燈也因此不用擔心被他出言驅趕。
老崔這個時候通常在屋子里做飯,很少會到院子里來,只有一回,方燈險些被他捉個現行。那次,她一如既往地在墻頭聒噪,伴隨著傅鏡殊突如其來的一陣咳嗽聲,老崔特有的一重一輕的腳步已經很近,方燈連滾帶爬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縮在墻根聽里面一老一小交談。
“你和誰說話?”
“外面有條流浪狗叫個不停,我想讓它快點走。”
方燈在墻根下忍不住笑出聲來,他還知道反咬一口。
傅鏡殊至少是不討厭她的,她能感覺得到。想必他也早就知道她是誰,和朱顏姑姑是什么關系。只不過他一直都很沉得住氣,從來不提。
方燈也不意外,天下無不透風的墻,朱顏姑姑這些年在外面靠什么為生,絕對不會沒人知道。不管當年她為什么會和傅七的爸爸走在一起,又為什么分開,可就算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多半也不愿接受有個從小拋下他在外做皮肉生意的母親,何況是他。
對于方燈來說,他認不認她這個親戚都不要緊,只要他清楚他們之間的牽連,知道她不是個不相干的人,這樣就夠了。
一袋淤泥引發一場爭吵
當天空開始放晴,瓜蔭洲的夏天來得又急又烈。每周一次的勞動技能課上,方燈和班上的同學被派到島上唯一的池塘邊撿垃圾。方燈不愛扎堆,獨自用一根長竹竿把廢棄的塑料袋從岸邊的淤泥里翻撿出來裝進垃圾筐。她小時候沒少跟著她父親去收破爛,做起來自然不在話下,可并不是每個同齡人都和她一樣忍受得了烈日和池塘邊的惡臭。
不遠處的樹蔭下,那些乘涼的女生嘰嘰喳喳的議論不時飄入耳朵。
“你們看她的動作多熟練啊。”
“那當然,難道你不知道……方血膿……天生就是干這個的……”
“怪不得我總聞到她身上有一股味……我聽說她爸爸……專門埋死掉的小孩……撿垃圾……恐怖死了。”
“我聽說她總是跟著……臉皮真厚!”
方燈并沒有太往心里去,這樣的嘲弄和議論幾乎伴隨了她整個成長的過程,如果她每次都為此而傷心,恐怕早已因難過而死去。
這附近的垃圾基本上已經清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片片的水葫蘆漂浮在淤泥上。方燈腦子里忽然靈光一現,聽說池塘里的淤泥用來養花最好不過了。她想到就馬上去做,正好手邊有個廢棄的化肥袋子,看上去還算干凈,老師叫收工之前,她正好裝了大半袋塘泥,都是從最干凈的地方挖出來的,干濕適宜,他一定會用得上。
收工的時候學校也放學了,大家的工具都是從家里帶來的,老師清點了一遍人數,就讓他們各自回家。方燈一手拎著家里帶來的垃圾筐,一手提著那半袋塘泥如獲至寶地走回家。
那地方離學校正門不遠,方燈單手在耳邊扇著風,一扭頭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朝她的方向走來。她起初以為他會和平時一樣若無其事地經過,不料傅鏡殊看到她腳邊的垃圾筐和化肥袋,竟然有些好奇地放慢腳步看了幾眼。
方燈難得見他關注,喜滋滋地把裝了塘泥的袋子舉到他身前,“給你的,這可是好東西,用來……”他并沒有立刻去接。
“什么好東西?”說話的并不是傅鏡殊,方燈不悅地回頭,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男孩,長得白白凈凈,臉上卻掛著不折不扣的嘲笑。
“今天有人送你這個,昨天又有人送你那個,難怪我爸媽說現在住在傅家園里的人和要飯的沒兩樣。”
那男孩不等傅鏡殊和方燈作答,湊近了想要去看袋子里究竟裝了什么寶貝,結果被熏得退了兩步,捏著鼻子甕聲道:“什么玩意,臭死人了!”
“又不是給你的,是香是臭和你有什么關系?”方燈不知道他是誰,只是純粹不喜歡他和傅鏡殊說話時輕慢不屑的口吻。
男孩仿佛這才正眼打量了一下方燈,愣了愣,問:“你哪個班的?”
后面跟上來好些看熱鬧的同校學生,其中幾個女孩湊在一起竊笑,她們之中有人替方燈回答了男孩的問題,“方血膿你認識吧,給人抬棺材撒紙錢的那個爛酒鬼就是她爸。”
“我聽說她爸爸腦子有毛病,她也不太正常,挖一大坨臭烘烘的東西也好意思送人。”
“別人從來都不搭理她,她還好意思厚著臉皮跟來跟去。”
方燈看了傅鏡殊一眼,他面色冷淡,一言不發。
“滾!”方燈忽然爆發出來的聲音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她咬著牙冷笑道:“你們別忘了我是腦子有毛病的人。”
身邊的聲音果然消停了不少,有人怏怏地離開了。然而那個充滿挑釁欲望的男孩卻沒有走,他撇著嘴笑道:“我倒覺得你們好是正常的,反正是一家人,血膿女兒和血膿妹妹的野種,都是一個窩里的老鼠!”
“你有種再說一次!”方燈說這話時反而看上去平靜了許多。
“我說錯了嗎,一個窩里的老……”
方燈身子剛一動,傅鏡殊立即抄住了她的胳膊,“夠了。”他既像是勸方燈,又像是對那男孩說。
方燈從他臉上看不到被激怒的神情,他渾身上下只有一種置身事外的抽離感。她狠狠甩開他的手,在那男孩把嘴閉上之前,抓了一把袋子里的塘泥迅速糊進那張洋洋自得的嘴里。
男孩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的污泥,毫無預兆地彎腰嘔吐了起來。
后面的事態變得無比混亂,男孩吐得天昏地暗,哭得差點背過氣去,方燈很快被人揪住了,然后又陸續趕來了學校的老師和男孩的家長。
小伙伴的身世好奇怪
男孩的父母看上去還算體面,瞧見兒子的慘狀心疼不已,他父親簡單地向路人問了原委,體態豐腴的母親紅著眼朝方燈撲來,抬手就是一個耳光,眼看要扇到臉上,方燈被人揪住躲閃不及,只得閉上了眼睛,卻久久等不到火辣辣的疼痛和羞辱降臨。
傅鏡殊截住了男孩母親的手,平靜地叫了聲“二嫂”。那年近四旬的女人臉上閃過尷尬、憤恨、厭惡和猶疑,僵持了一會,終究恨恨地將手收了回去。
接著,方燈一行人都被帶回了學校,老師將她單獨拖到一間小辦公室嚴厲斥責了一番,說是要找她的家長。方燈倒不怕這個,她還沒從傅鏡殊那句“二嫂”中回過神來。
也是回到學校后,從老師的訓斥中她才知道被她糊了一嘴塘泥的男孩叫傅至時,難怪,原來他們都是傅家的人。但為什么傅至時一家沒有住進傅家園?而且,無論兒子還是父母,他們看向傅鏡殊的眼神都并無親人之間的友愛和善意。
直到晚上8點多,方燈的班主任才確定不會有家長來領走這個闖禍的學生了,于是再三警告并讓她寫了檢討,才肯放她回家。方燈有些意外,池塘淤泥的味道她很清楚,以傅至時的驕橫,吃了這個大虧,他們一家人居然也沒再找她麻煩。要說他們是看著傅鏡殊的面子上就此算了,她也不信,他們若是如此顧忌傅鏡殊,傅至時身為晚輩也不敢隨意口出惡言。
方燈伴著自己路燈下的影子回家,經過之前鬧事的地方,垃圾筐和那袋塘泥也被人收走了。方學農也剛回來,瞇著眼睛問女兒吃了飯沒有。方燈搖頭,他舉著酒瓶笑著問她要不要來兩口,方燈唰地拉上了自己床前的布簾。
第二天,太陽照樣升起,對面的傅家園平靜如故。方燈不知哪來的火氣,中午放學后到外邊找了疊舊報紙,把出租屋里唯一的破窗糊了個嚴嚴實實,小屋里頓時黑黢黢的。方學農一邊嚼著花生米一邊喃喃說:“這樣好,這樣最好。”
接下來的日子,方燈放學就自顧回家,巷子里遇見傅鏡殊,她就裝作不認識一樣迅速從他身邊走過去,更沒有再爬墻去找他說話。她有些明白了,傅鏡殊也許不討厭她,但也僅此而已,也許他就是這個樣子,不會與誰特別親昵,也不會特別討厭誰。方燈滿腔熱情只余下透心涼。
(連載完)
摘自《蝕心者》
辛夷塢著
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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