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因為10個字,爸爸媽媽便決定要在一起;長達5年的鴻雁頻傳里,聊的都是“女神”般的浪漫話題;15年里,他們每年只見20天,卻絲毫不影響對彼此的忠貞。
在著名演員蔣雯麗的首部散文集《姥爺》里,她以第一人稱的寫法,溫暖講述了她父母那段現代人難以置信的真愛。
10個字的情書 一輩子的忠貞
姥爺的4個孩子里,只活了媽媽一個。因為媽媽的存在,姥爺才在舅舅死后,沒有像他想的那樣跟著走了。
奶奶也很特別,生了爸爸這一個孩子后,就再也不生了。
于是,1935年出生的爸爸和媽媽,成了那個年代極其少有的“獨生子女”。
爸爸和媽媽都是50年代初考入鐵路的,是新中國的第一批鐵路職工。
懷著對新生活的向往和朝氣蓬勃的理想,他們一起參加了鐵路職工運動會。爸爸撐桿跳高,媽媽短跑。那時他們彼此還不認識,但兩人留在了同一張運動會合影上。
他們還一起參加鐵路文藝匯演,媽媽跳“采茶捕蝶”舞,爸爸合唱蘇聯歌曲《共青團員之歌》。演出結束后的集體合影上,又留下了他們倆的身影。這就叫緣分吧。
也許,爸爸就是從那時開始注意媽媽的,那個不多言不多語、低頭走路的羞澀女孩,那個被譽為鐵路電報所“四大美女”之一的漂亮女孩。
媽媽在眾多通篇介紹自己成就或輝煌歷史的求愛信中,看到了一封只有7個字的信:我想和你交朋友。媽媽回了3個字:我同意。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好說,唯有輕輕問一聲:噢,原來你也在這里呀。”張愛玲的蒼茫之語,正契合爸爸媽媽這10個字的姻緣。
也就是這10個字的承諾,讓他們承載了日后長期兩地分居的艱難和痛苦,讓他們跟著新中國一起經歷了20多年的“運動”,而始終信守不渝。這是今天的人們,很難想象也很難做到的。
蔣爸爸的情書 蔣媽媽的糊涂
1956年,在他們用10個字確立了朋友關系一年后,爸爸就帶著贍養父母的責任,帶著建設新邊疆的夢想,當然也是工作的需要,去了新疆。
從安徽到新疆什么概念?就是要連著坐三天四夜的火車。兩個連手都沒拉過的年輕人,靠著通信,靠著思念聯系著,從不想那現實的問題,比如,將來能不能調回來?調不回來怎么辦?爸爸家里兄弟姊妹幾人?父母有沒有工作?什么都不想,就只認那10個字的死理。
我曾在媽媽的抽屜里,看到過一個用外國電影的畫報紙包起來的小本子。到現在我都記得那個包裝紙的畫面,一個美麗的西洋女人,手持一把劍,像個女神。小本子的第一頁,是爸爸雋美的字體:送給姐姐素琴。弟培基。
我的腦子如同被電擊了一下,媽媽比爸爸年齡大?媽媽是爸爸的姐姐?姐姐怎么能跟弟弟在一起呢?
對爸爸和媽媽的各種猜想,開始在我小小的心靈里展開了,這兩個身為我父母的人,在我看不懂的爸爸所寫的情詩里,成了兩個無比神秘的人,又包含著一種我能隱隱地感覺得到,卻又說不出來的濃厚的意味。
爸爸所寫的情詩是普希金體的,受前蘇聯文化的影響,那是那個年代的時尚。
媽媽有一張很美的照片,頭發端莊地盤起,戴著一條潔白的珍珠項鏈。媽媽說,項鏈是跟同事借的。她把這張照片寄給遠在新疆的爸爸,爸爸則在背面鄭重地寫下了引自俄國文豪契訶夫的一段文字:
人的一切都應該是美好的,無論是外表,衣裳,心靈,還是思想。在這一點上,我的妻,是我理想的化身。
理想主義的爸爸,一生都在把媽媽理想化。
后來經過求證,終于搞清楚了,爸爸和媽媽是同年出生,爸爸生日是在農歷正月,媽媽生日是在農歷十一月,所以媽媽比爸爸小了快一歲。
噢,他們不是姐弟,可爸爸為什么要管媽媽叫“姐姐”呢?難道是尊稱?
直到今天,我問媽媽:“為什么爸爸叫你姐姐?”
“沒有啊,你爸爸一直都是叫我的名字。”媽媽甚至都不太記得那本詩集。
難道,這又是我想象的?不,不,我的想象力遠遠沒有這么豐富。那明明是我看見的,怎么會不存在?那個小本本,是孩提時代的我偷偷窺探爸爸媽媽的世界的通道,那字跡和封面都歷歷在目,怎么會是虛構呢?我只能安慰自己,歲月的磨礪,讓媽媽的記憶力下降了。
我那寫詩寫信的父母,靠著鴻雁頻傳了5年,27歲的他們(在那個年代真的是大齡青年了)決定把十字承諾落實到結婚證上。
可是那會兒,媽媽還是不知道,爸爸有沒有從新疆回來的可能?爸爸的工資是多少?爸爸家有沒有房子住?
直到第一次見了爺爺奶奶,媽媽才知道,爺爺奶奶就爸爸這么一個孩子,爸爸要負擔爺爺奶奶的全部生活。
我真不知道爸媽那5年的通信都談了些什么?難道都是女神之類的話嗎?不當詩人都虧了的爸爸,在媽媽50歲生日的時候,送給了媽媽一本搜集了世界著名詩人們“寫給妻子的情詩集”,扉頁上,爸爸還是用普希金式的詩體寫了一首獻給媽媽的情詩,還依然要跪在被他譽為“女神”的媽媽的腳下。
我的媽媽真幸福啊!被這么個男人愛了一生。
我們再也沒有了那樣的時代,我們再也沒有了那樣的愛情。
三天四夜的硬座 20天的天倫之樂
爸爸在新疆工作了15年,在我6歲的時候,他終于從新疆調回來了。據說上世紀50年代去新疆的那批鐵路建設者里,唯一一個離開新疆的就是我的爸爸。
15年間,爸爸每年都把一年來對家人、對妻子的思念化作力量,忍受著三天四夜硬座火車的長途跋涉,在短短的20天里,享受著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那是多么珍貴的時光啊,我想爸爸一定都舍不得睡覺了。
早已習慣了生活中沒有爸爸的我,對爸爸的第一個印象是陌生,第二個印象是害怕。
陌生是自然的。一向只有老人、女人和孩子的家里,突然來了一個男人,讓我管他叫爸爸。盡管他慈祥地望著我,可他的胡子太可怕了,把我的臉扎得疼死了。
而且,剛見面時倒是又親又抱,過不了多久,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總是看不慣我,說我渾身都是被姥爺慣出來的毛病,這也不對,那也不對。
還有,爸爸有時會把媽媽帶走,帶到他的小屋去,這也讓我不能接受他,媽媽原來是屬于我的。
爸爸一回來,我原本自由自在的日子便多了很多約束,好在,礙于姥爺的面子,爸爸也不敢對我太嚴厲。
爸爸每天晚飯后都會來姥爺家。一是因為媽媽在姥爺家,二是因為姥爺家有“裴多菲俱樂部”,志同道合的人聚在這里,探討國家的命運和未來。那是個男人的世界,充滿理想和熱血——男人,是要集國家與民族大義于一身的。
媽媽則有神經性偏頭痛的毛病,每個月發作一次,每次請3天病假,臥床休息。那3天里,我不敢大聲吵鬧,不敢蹦蹦跳跳,因為生病的媽媽需要安靜。
那3天,我只能從門縫里看看躺在床上的媽媽,如果媽媽看到我,會叫我進去幫她捶捶頭。我的小拳頭一下一下地落在媽媽的頭上,敲一會兒,小胳膊就酸了。媽媽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樣,不住地夸獎我“捶得真好”“真舒服”,弄得我本來很想出去玩兒,聽了這話都不好意思走了。
那可能是兒時的我跟媽媽最親密接觸的時刻。黑暗的屋子里,病弱的媽媽熱切地想跟小女兒多待一會兒;又心疼媽媽又胳膊酸的小女兒,熱切地盼著能早一點兒溜出去玩。
(待續)
摘自《姥爺》
蔣雯麗著
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
定價:34.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