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欲救學生請您先自救

王旭紅 哈爾濱市青少年素質教育工程組委會專家顧問團教育心理學專家、哈爾濱市快樂影響心理援助中心主任咨詢師，英國布里斯托大學教育學碩士，英國注冊臨床催眠治療師，英國臨床催眠治療協會終身會員。

中學高級教師，擁有14年的國內教育教學和教育管理經驗，7年的英國臨床催眠治療經驗，主攻方向為青少年的情緒問題與行為障礙研究。

案例：

我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學生

多年前接手一個新班，男生小剛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沉默寡言，眼神中充滿了憂郁。一開始以為小剛只是性格內向，所以也沒太放在心上。有一天晚飯時間，我到男生宿舍，無意中在小剛的床上發現一包香煙。當時我不動聲色地把香煙放在了口袋里，晚飯后把小剛叫到辦公室，告訴他在學校抽煙影響很壞，還要受到處分。當時小剛情緒非常激動，聲淚俱下地哀求我不要把事情張揚出去。我知道，像他這種年齡的男孩子抽煙有兩種原因，一種是出于好奇，再者就是內心苦悶。在我的引導下，小剛向我敞開了心扉，道出了他痛苦而煎熬的成長歷程。

從他的敘述里，我知道了他有一個犯強奸罪并已經判處死刑的父親，更令人震驚的是受害人竟然是罪犯的堂妹。這在相對封閉的鄉村是非常恥辱的事情，幼年喪父的悲痛和全村人鄙視的目光給孩子的心靈留下了深深的創傷以及發自靈魂深處的羞恥感。這種痛苦一直伴隨著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造成了他封閉、自卑的性格。當內心的痛楚無處排解時，他學會了喝酒和抽煙，試圖用酒精和香煙麻痹痛苦的神經，暫時逃脫現實的痛苦。

聽了他的不幸遭遇，我的眼淚當時就掉了下來。我告訴他，一個人的出身是無法選擇的事情，父親犯下的罪孽給許多人帶來了痛苦，并且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作為生者，不能再繼續把自己釘在恥辱柱上，要堅強地活下去。為了自己，也為了不幸的母親和年邁的爺爺奶奶。

在以后的時光里，我經常和他聊天，以一個兄長的身份開導他，幫助他。并且在我的監督之下，小剛逐漸戒掉了煙酒，慢慢地變得開朗多了。這時的我以為問題基本上解決了，所以把精力轉向了其他學生。誰知道，在一次大休放假回來時，小剛人不見了。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出現，我心急如焚。終于一個多月后，我收到了他的一條短信息。他說：“吳老師，感謝你對我無微不至的開導，但是我的痛苦不是您能夠體會到的，任何人也不能代替我。每當坐在教室里，看到周圍同學健康活潑的樣子，我就想起了自己的家庭，心里就壓得喘不過氣來，又找不到人傾訴，所以我根本就學不下去。或許，我在人生的岔道上已經漸行漸遠，沒有回頭的可能了。因此，盡管舍不得，但是我不得不離開校園，請老師和家長尊重我的選擇。”看到這里，我知道事情基本上無法挽回了。最后，小剛的家人來學校辦理了退學手續。

盡管時間已過去多年，但每每想起小剛憂郁的眼神，痛苦的表情，我的心里還是隱隱作痛。我常常在想，假如當初自己早一點發現問題，對小剛傾注的精力再多一點，再耐心一些，事情是不是會有轉機呢？或者，對于小剛的教育，自己存在哪些失誤，對于小剛的輟學，我該承擔多大的責任呢？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的靈魂久久不能安寧。

（山東省平度市第九中學 吳光全）

從班主任的案例敘述中，我看到一個教師正在承受著內心煎熬：多年前，班里學生小剛因為嚴重的情緒障礙放棄了接受中學教育的機會。看著學生消沉地流落到社會，曾經的班主任老師頓時陷入深深自責與內疚的漩渦之中，并且，多少年來班主任老師都無法卸下這個事件帶來的沉重心理負擔。臨床心理學近幾十年研究證明，對所有年齡的人來說，長期的自責與內疚是一種負面影響巨大的身心消耗性情緒。因為自責與內疚可以讓當事人的自我評價嚴重降低，其生命中的自我價值感被嚴重損害。美國心理學家David R Hawkins 曾論述過：自責和內疚在某些情況下會讓人有心若死灰的感覺，人如果長時間被這樣的負面情緒困擾難以從心情低谷走出來，那么，這個人的內心很難再體會到對自我成就產生的滿足感，最終可以導致重大身體疾病和精神問題。

所以，正當這位班主任老師心痛地追問“我拿什么來拯救你，我的學生”之時，我更想對這位老師說：請您先自救！請您先離開情緒的泥淖，站穩自己的腳跟。雖然我們無法讓“過去”重來，至少您可以放下這份心理包袱，在今后的教育生涯中幫助自己，從而去幫助更多的學生。

若要這位班主任老師釋然，首先要讓這位老師知道，在當年對小剛同學的問題上，班主任老師已經盡心盡力了。而且，我對小剛案例的具體分析中將提到的一些專業知識這位老師在當年是不會知曉的，即使此時此刻在一線城市里的中學教師也未必都很了解，更何況是縣級市的學校呢？

嚴重的情緒困擾（serious emotional disturbance）

首先，因為小剛父親所犯的刑事案件導致小剛同學遭受了“嚴重的情緒困擾”（serious emotional disturbance）。根據美國殘障青少年信息中心提供的最新標準，有以下情況的青少年需要考慮可能有“嚴重情緒困擾”：

1. 無法學習，但是不能以智力、感官或健康因素解釋。如案例中的小剛，智力、感官等都正常，但心思都用在考慮自己不幸的身世方面，就是沒有辦法把注意力集中到學業上。

2. 無法建立或者維護與老師及同學之間滿意的人際關系。因為內心的嚴重自卑感，小剛無法正常跟同學交流，看著同學開朗樂觀，他更認為無人能懂家庭恥辱帶來的創痛，所以倍感孤獨。

3. 在正常情況下有不當的行為表現或者情緒。比如，在沒有明顯的外界刺激時發生嚴重攻擊他人的行為，抑或自傷、自殺行為；小剛上課的時候看到同學健康活潑的表現就會絕望到喘不上氣。

4. 廣泛性的情緒憂郁或者沮喪。無論什么時候，能讓青少年學生高興的事兒都難以讓小剛這樣的孩子興奮，終日情緒低落，對任何事情都抱著淡漠的態度。

5.對人際或學校問題產生出生理癥狀或害怕的傾向，如遇到棘手的問題、比較害怕的老師或者考試時，就頭痛、乏力、腹瀉、流涕或打嗝等。

6. 無法控制的過度活躍，如多動癥。

7. 過度幼稚表現。如，無緣故地忽然大哭，莫名其妙地大發脾氣，遇到一點兒問題就惶恐失措。

定義嚴重情緒困擾的三個標準

除了以上這七個個別特征之外，“嚴重情緒困擾”定義還包括三個標準：標準一，問題持續的時間；標準二，問題的嚴重性；標準三，對學校表現的負面影響。這三個標準的設定是為了排除那些“社會適應不良”卻不是“情緒困擾”的青少年學生。因為在學生剛剛轉學或者其他突發性事件導致孩子短時間內出現上面七個特征時，通常是孩子難以適應新的環境或者是生活中發生的重大變化，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癥狀都會逐漸減輕直到消退，這樣的情況不屬于“嚴重情緒困擾”。

在班主任案例陳述中可以看到小剛已經有如上前五個特征，并且是從童年開始一直持續到進入青少年階段。所以，從特征持續的時間長度、嚴重到孩子身心備受痛苦以至完全無法專心聽課學習以及與同學建立良好關系方面，我們可以判斷：小剛同學是經歷著“嚴重情緒困擾”的孩子。很多情境下小剛這樣的情況并不干擾其他同學，但是，對他自己身心健康發展卻已經產生了明顯的障礙。

導致孩子嚴重情緒困擾的可能因素

對于想了解為什么孩子會有這些令人困擾的情緒與行為的家長和老師而言，必須核查一系列可能的影響因素，包括孩子個人生理、認知能力、家庭及社會的關系。很多可靠的證據能夠預測孩子是否為情緒困擾的高危群體：生理因素、家庭危險因素、學校危險因素、社會危險因素，等等，都可能對孩子有重大影響。

生理上小剛是否秉承了父親比較情緒化易沖動的特點暫且難以定論，至少家庭危險因素還是有的，小剛父親因強奸自己的堂妹被判死刑，小剛的媽媽仍舊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家庭語言與情感的交流必然在與小剛父親相關的內容上形成一個“禁區”，當一個家庭共同保守一個“秘密”或者“禁區”，這個家庭必然要喪失對孩子養育、支持與保護等的正常功能，從而無法滿足一個身心健康的孩子成長發展的需要。社會危險因素更是顯而易見，村子里的人不再尊重小剛家庭里的人，更別提遠親不如近鄰的溫馨往來與交流，鄉鄰們留給小剛更多的可能是對“強奸犯兒子”的鄙視，甚至是厭惡等負面情感，讓小剛覺得這個社會是排斥自己的，并且，小剛自己自動化地把這種被排斥的感覺帶到學校，自己主動從同學群體中退縮出來，恍若隔世地看著同學活潑開朗而無法與大家一起分享本屬于同齡人的快樂。

班主任老師能看到的是小剛抽煙喝酒麻痹自己、逃避內心痛苦。但是，就“嚴重情緒困擾”這個特殊教育的專業性課題，目前我國師范院校的師資培訓內容尚無法提供給這位班主任老師更專業的詮釋，所以，老師無法更系統地把導致小剛痛苦的因素準確地剖析明白并有針對性地分步驟處理。況且，像小剛這樣的情況需要專門的社會工作者長期系統地指導，協助小剛的母親先降低社會環境因素的影響；同時，學校需要有專門的心理老師對小剛的情緒與行為作出科學評估，并制定出至少一年以上的幫助方案，如此嚴重的情緒困擾不是單純談話能夠解決的，更別說短時間內要見成果了。

關于吸煙與戒煙

“吸煙讓我感覺良好并且忘記心里的痛苦。”小剛和大多數人一樣給了自己吸煙的理由，而讓吸煙者感覺飄然“賽神仙”背后的原因就是煙草中的“尼古丁”。尼古丁的成癮作用剛開始較弱，讓人慢慢上癮，最后無法擺脫。開始的嘗試吸煙的時候，由于人的情緒興奮、好奇、焦躁或者沮喪，吸吮煙嘴會讓人情緒退化到出生時吸吮母乳時的狀態，體會到一種虛幻的滿足感，即使有惡心、咳嗽等生理反應，也會因為吸煙動機比較強烈（比如認為抽煙更像成年人、咳嗽惡心等生理痛苦可以暫時掩蓋心情上的痛苦等）而一吸再吸。隨著時間的推移，吸煙者的神經系統對尼古丁的依賴會逐漸增加， 作為興奮劑，尼古丁的功效是強大的：

（1）煙草被吸入人體后通過氣管進入肺部，尼古丁直接通過肺泡上皮進入血液，8秒鐘后進入大腦。

（2）尼古丁和大腦特殊受體的相互作用形成了吸煙成癮。在中腦，尼古丁與尼古丁乙酰膽堿受體的α4和β2亞基相結合，釋放多巴胺等興奮性神經介質（多巴胺就是我們俗話說的身體里讓人心情愉快的物質），令人們在吸煙后產生短暫的快感，改善情緒，提高注意力。

（3）然而，尼古丁很快被機體清除，吸煙者必須需要重復吸食才能維持感覺良好的狀態。

（4）長期吸煙的積累致使乙酰膽堿受體α4和β2亞基發生適應性改變，對尼古丁的敏感性下降。逐漸的，為了維護同樣的效果，人體對尼古丁的需求越來越大。

由于吸煙帶來的神經介質水平變化即生理依賴，戒煙必然帶來身體上顯著不適。當吸煙者的身體不能持續定期獲得尼古丁時，他們會感覺到種種不適的感覺，比如煩躁、坐立不安，甚至情緒嚴重低落，伴隨全身乏力的無助感。隨著肺清除積累的粘液，咳嗽將會增多，腸道紊亂——便秘加腹瀉，也可能感覺眩暈和妨礙睡眠。在臨床心理學研究中發現，戒煙很難單憑毅力控制，因為煙草依賴本身已經是一種生理依賴，并非簡單的行為控制就能夠戒除掉的。況且，沒有從根本上處理引起吸煙者依賴煙草的心理根源情況下，暫時不吸煙的小剛需要飽受心理和生理的雙重折磨，內心遭受著加倍的痛苦。所以，當小長假期間小剛回到原有的家庭和社會氛圍中，心理痛苦陡然增加就足以讓小剛徹底崩盤，并且再也沒有勇氣重新經歷戒煙的過程。

成年人戒煙通常都是有特別重大的心理力量在支撐，比如，醫生診斷出吸煙者如果繼續吸煙就會危及生命，那么，吸煙者要在生于死之間選擇。在放棄吸煙的同時，戒煙者因為心中增添一份追求健康的信念和因為追求健康帶來的各種美好生活愿景，內心能夠獲得強烈的積極力量鼓舞。相反，對一個自制力不是很強的孩子，班主任老師僅僅約束小剛不吸煙，停掉了小剛麻痹心理的“止痛片”，卻不知道這劑止痛藥是孩子長期賴以支撐生命橋梁的橋墩，如果沒有提前安置好鋼筋斜拉索，也沒有在橋下面放置另一個更健康堅固的橋墩，小剛的心理狀況真的很懸。其實，在沒有特教老師或者心理老師的情況下，讀一讀張樂平的《三毛流浪記》、高爾基的《童年》、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等書籍也算是給孩子一個心理支持，讓他看到別的孩子在面對生活苦難時的經歷，小剛可能會從故事主人公身上看到一些自己生活的影子，更重要的是主人公的成長可以給小剛樹立一個榜樣。與此同時，即使小剛其他學科成績提高得沒有那么快，至少他會被文學吸引。

在這個案例中，我特別要強調的是，在面對有“嚴重情緒困擾”的學生，他們自己已經活得很無助，很沮喪了，老師們千萬別用“為了你不幸的母親和年邁的爺爺奶奶”這樣的負擔來增加孩子對生活的恐懼。他們眼下連自己的情緒都管理不了，遑論家里這么一大堆成年人的情緒？那等于給一個本來就癟下去的輪胎再扎上一把三棱刀，孩子面對生活的勇氣幾乎消失殆盡。

寫給這位班主任老師的真心話

班主任老師在小剛這件事上您盡力了，用我們經典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談話方法。只不過，因為老師您確實看不到小剛孤獨無助的內心和小剛家庭功能嚴重喪失的背景，所以，談話的內容無法真的打動孩子的心，也沒有辦法讓孩子擺脫嚴重的情緒困擾。小剛也盡力了，克制著心里的苦悶和戒煙帶來的生理和心理的折磨，只是，長假期間老師的陪伴不再，家庭的各種消極影響依然，小剛感覺真的精疲力竭，另外還有一層，小剛因為沒有堅持戒煙對班主任老師有一種感激和愧疚的復雜心情，也是孩子不想再繼續在學校待下去的原因。

我希望班主任老師能讀到這篇文章，了解到您已經做到您所能做的最好程度。在當年那個狀況，以你個人的力量，無論怎么做都無法留下小剛在班級繼續讀書。讓我們一起寄希望于我們的師資培訓系統，希望其內容能夠逐步滿足教育教學實踐需要，對有特殊困境的學生的幫助越來越形成體系化。希望在未來，讓像小剛這樣遭受“嚴重情緒困擾”的學生能夠得到專業的鑒定和長期系統的幫助，讓孩子們身心得到健康發展。

最后，我祝愿這位班主任老師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