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之歌

“托里快看，是人魚！”年輕的男人抬起頭，順著男孩手指的方向向窗外看去——那是一名美麗的女性人魚，雙手修長，體態(tài)柔美，一頭濃密的青發(fā)如海藻般在水中自然散開，蔚藍與青綠交錯閃動的鱗片覆蓋了前胸和下體重要的位置，她已沒有雙腿，取而代之的是如魚尾般的下半身，其上閃爍著鱗片的光澤，兩側(cè)的鰭隨著水流緩緩飄動。“真美麗啊?！蹦泻⒏袊@著，“真希望我也能和她一樣，在水里自由地游泳?！?/p>

托里笑了笑，又把目光投到手中的工具上，開始裁剪一個鐵罐。“你會有這個機會的，本?！彼p聲說，“等你再長大一些，完全考慮好，無論你做出什么選擇我和媽媽都支持你，我們都會幫你達成愿望。完成了，拿好?！蓖欣镎f著把一個鐵罐做的角粘上，然后把手中剛做完的玩具遞給男孩。

男孩接過玩具，擺弄幾下，“又是海星？我想要人魚?！蹦泻⒗^續(xù)用一種憧憬的目光看著人魚，“她似乎在唱歌？托里，我多希望成為人魚，我想聽到她的歌聲。”

托里再次看向人魚，看著她的嘴唇一張一闔，他卻什么也聽不到。“會的?！彼麑δ泻厝岬匾恍Γ爸灰悴缓蠡??！?/p>

海洋的深處是永恒的黑暗，只有分布在各地的避難所如通天的巨塔一般靜靜地佇立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在海底散發(fā)出幽幽的微光。頭頂是遙不可及的海面，在那之上則是永不停息的風(fēng)暴。

海床上是無數(shù)生滿海藻的古代文明的殘骸，仿佛在用它們沙啞的喉嚨訴說著過往的輝煌，偶爾有一些小魚以及幽靈般龐大的身影穿梭其間，也有幽藍的光點如雪花般飄散在四周，要是運氣好還能看到美麗的人魚。

一行獵人緩慢地行走在柔軟的海床上，他們穿著龐大的鐵質(zhì)潛水服，樣子丑陋又行動不便，但卻像鎧甲一樣保護著內(nèi)部的獵人，走在前方的人手中提著一些器械，而落在后面的幾人則拉著一個巨大的托板，里面是大大小小的魚類。他們頭盔上的照明燈發(fā)出朦朧的黃光，在海底打出一個個光斑，驚得深海的生靈四散奔逃。

“托尼，你換好了？那就走吧。”有人拍拍托里的肩膀，他回過頭，發(fā)現(xiàn)是老亨利。老亨利是一名老練的獵人，盡管短發(fā)已微微發(fā)白，但身體依然強壯。

“在看什么呢？那么出神。快走吧，下一隊人馬上就要回來了。”

“沒什么?！蓖欣镄α诵?，又看了一眼窗外——那隊獵人更近了，遠處的避難所依然微微發(fā)光，而頭頂?shù)钠岷谥袆t透出一點光芒。他轉(zhuǎn)身勾住老亨利的肩膀，“走，我請你喝酒去，難得今天打到了大獵物，酒的配額肯定要高上不少?！?/p>

他們一邊往外走，一邊與換下潛水服的隊友們打著招呼。每到這時，他們才可以歇一口氣，因為誰都不知道下一次狩獵獵人會不會變成獵物。獵人們大聲地說笑，為一個葷段子樂不可支，為爭論哪個女性最漂亮而唾沫飛濺，也為下一次角斗押誰的注而爭論不休。

“聽說離我們不遠的一座城市倒了?！彼麄兇┻^吵鬧的人群，老亨利突然悄悄對托里說。

“怎么回事？這個月已經(jīng)有兩座城毀了?！?/p>

“據(jù)說是機械故障，進水了。不過只死了幾個人，別的人都被人魚救了出來。最近應(yīng)該會加大檢修的力度。”老亨利滿臉唏噓，從外套里摸出一個煙斗，又從另一個口袋里掏出煙絲塞進煙斗，用火柴點燃，滿足地吸了一口?！澳銊e擔(dān)心，既然你通過了審判，那就不會再把你趕走。”老亨利咂巴著嘴，吐出一個漂亮的煙圈。他看著托里，拍拍他的肩，“最近會有很多難民，不過我還真希望再來幾個像你這樣的獵人?！?/p>

“那些住在上面的……”托里冷哼一聲，嘴里小聲嘀咕著。他們來到休息室的吧臺前，要了兩杯烈酒，然后找了個位置坐下。他們的一邊是欄桿，透過欄桿可以看到下面正有人在清點他們的獵物。

“為了今天的豐收干杯。”老亨利舉起杯子，盯著托里的眼睛，“你可別亂發(fā)善心，我們這些獵人哪一個不是通過那種殘酷的方式才能留在這座城的?！?/p>

托里勉強笑了笑，對著老亨利舉杯示意，微微抿一口酒，然后猛烈地咳嗽起來。老亨利笑著喝了一大口酒，正要說什么，卻聽到下方的大廳一陣混亂。

“啊——”一聲慘叫突然傳來，兩人趕忙向下方看去。只見原本正在清點獵物的人們遠遠地散開，在他們的獵物堆旁，一條巨大的黑背魚正死死咬住一個人的半個身子，那人不斷掙扎扭動，拳頭不斷捶打著魚頭，反而讓魚咬得更緊了。

托里一下子站了起來。“那是……快救他??！要出人命了！”托里大叫著，一邊翻身越過欄桿跳到了下方的大廳，抄起一根棍子就朝那個倒霉的家伙跑去。而此時已經(jīng)有人拿出電叉想要把咬人的魚再次電暈。

“不要用那個！他會沒命的！”托里將拿著電叉的人推開，然后一棍子狠狠打在魚頭上。

“啊——”那人慘叫一聲，但是聲音已經(jīng)虛弱了很多。又有幾個人也沖了過來，對著魚頭繼續(xù)敲了幾棍，然后手忙腳亂地掰開魚嘴，那人上半身血肉模糊，已然奄奄一息。

托里上前檢查了一下傷口，發(fā)現(xiàn)只是皮外傷，這才松了口氣?！罢J(rèn)識他的人快送他去醫(yī)務(wù)站??！”他叫道，然后放下棍子，回到了座位上。

“他沒事吧？”老亨利喝了一大口酒，哼哼著，“可惜了我們的魚，在角斗場上一定可以大放異彩的。”

“他沒事，只是皮外傷?！蓖欣镎f著，一邊向大廳看去。“嘿，那隊人回來了。”

老亨利向下看去，大廳中出現(xiàn)了一隊穿著潛水服的身影，身后的拖車裝滿了仍在掙扎的獵物，只不過有一個人似乎受了傷，只能靠身邊的同伴扶著。

“收獲挺豐富的嘛！”有人叫著，然后吹起了口哨。口哨聲此起彼伏，獵人卻不為所動。為首的獵人帶頭摘下頭盔，卻滿臉蒼白。

“別叫了?！彼玫统恋穆曇粽f道，“我們有人犧牲了?！?/p>

大廳瞬間安靜了下來，仿佛在為之前的行為而慚愧?！罢埞?jié)哀?！庇腥苏f道，“能告訴我們是怎么一回事嗎？”

“潛水服進水了。他被壓死了?！睘槭椎墨C人回頭看向那個被人攙扶著的獵人，攙扶他的獵人把他的頭盔摘了下來——他的臉已經(jīng)扭曲變形，皮膚因為泡了太久的水而蒼白發(fā)脹，密密麻麻的紅色小斑點出現(xiàn)在他的皮膚上，很是嚇人。攙扶著他的獵人也被嚇了一跳，倒退一步，被身后的同伴攙扶了一下才站穩(wěn)。而大廳里的人也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為首的獵人低下頭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然后搖搖頭默默走開。他身后的同伴也跟著他劃著十字，然后攙扶著死者走開。

人們繼續(xù)討論起來，討論著收獲，討論著傷者，卻對死者避而不談。

“走了?！蓖欣锏哪樕懿睿掖蚁蚶虾嗬蛄藗€招呼便走了。

“烈酒喝多了，也就是這個味道?！崩虾嗬鹬鵁煻?，哼哼著把托里剩下的酒倒進他的杯子，然后一口氣喝完。

托里從夢中猛然驚醒。在夢里，他又一次夢到了三年前他的比武審判。他本以為在每天與各種兇猛的海底生物激烈的搏斗后早已對這件事麻木，然而夢里好友那充滿瘋狂與恐懼的眼神又讓他感覺渾身戰(zhàn)栗。

“親愛的，怎么了？”瑪麗睡眼朦朧地向托里蹭了蹭，聲音帶著慵懶的鼻音。

“沒事，繼續(xù)睡吧。”托里伸手揉著妻子蓬松的金發(fā)，感覺稍微放松了一點。

“又做噩夢了？”瑪麗坐了起來，摸了摸托里的背，“背上全濕了，我去給你拿件衣服。”她說著打開燈，下床翻動衣柜里的衣服。

托里脫下濕漉漉的衣服，從背后抱住妻子，雙手揉捏著她豐滿的胸部?！拔覀兩鷤€孩子吧？”他在她耳邊輕輕地說。

“我們不是有本了嗎？”瑪麗揮開他的手，抽出一件背心罩住他的臉，“再說，元老院能同意嗎？”

“他們一年也不下來幾次，會管我們嗎？只要每天有足夠的食物，每年能按時舉辦那么幾次角斗，他們才不會管我們的死活。”他說著扯開衣服，關(guān)上燈，一下把瑪麗撲倒在床上，“我想要一個只屬于我們兩個的孩子。”

“本還小……唔……”她的嘴瞬間被堵住，身體也不由自主地扭動起來。

敲門聲突然響起。

“哦，天哪?！爆旣惖吐暯辛似饋?，“你快起來，起來啊?！彼淹欣锿崎_，打開燈，略微收拾了一下凌亂的被子，又回頭對托里囑咐道，“穿好你的衣服，別讓本看見！”然后才赤著腳跑去開門。

瑪麗打開門，本就抱著枕頭撲進了瑪麗懷里。

“哦，寶貝，怎么啦？”她一把把本抱起來，讓他靠著自己，“你長大了好多啊，媽媽都快抱不動你了?！彼f著走到床邊，氣喘吁吁地坐下。本從她懷里鉆了出來，把枕頭放到兩人的枕頭之間，然后鉆進了被窩。

“這么大了還要和我們睡??？”托里笑著拿胡子茬蹭著本的額頭，讓本直往瑪麗懷里縮。

瑪麗關(guān)上燈，抱住本，“告訴媽媽，發(fā)生什么事了？”又對著托里叫道，“你別亂動。”

本緊緊地抱住瑪麗，聲音帶著哭腔，“我夢到托里也不回家了?！?/p>

托里和瑪麗不由得安靜下來，小房間里只能聽到本的啜泣聲。他們在黑暗中對望一眼，瑪麗伸出手，摸索著抓住了托里由于常年泡水而粗糙蛻皮的手。

“你媽媽那么好，我怎么會不回來呢？”托里故作輕松地說道，“來，到我懷里來?！爆旣惙砰_手，讓本轉(zhuǎn)身抱住托里。

“給我講故事吧，托里?！北镜哪樉o貼著托里的胸。

“那我給你講人魚公主的故事吧？”

“不要。給我講講大災(zāi)難之前的故事吧。今天歷史課老師講到了大災(zāi)難?！?/p>

“好。來，先從被子里出來?！钡缺镜哪X袋露出來以后，托里開始講故事。

“據(jù)說，那是一個沒有悲傷、沒有哭泣，沒有死亡的世界。人們生活在陸地上，周圍沒有水，陽光照耀在每個人的笑臉上。人們在綠色的草原上騎馬，吃著五顏六色的水果、香噴噴的牛肉和雞肉?！蓖欣锫牭奖就塘丝诳谒?，他雖然也不知道陸地或水果是什么，但他仿佛能想象出那比現(xiàn)在美妙無數(shù)倍的世界?！昂⒆觽冊诓莸厣咸咦闱?，媽媽們準(zhǔn)備著豐盛的晚餐，爺爺們則在葡萄藤下和爸爸下著象棋，奶奶在搖椅上安靜地睡著了，腿上放著一本小說?！?/p>

“你像那樣生活過嗎？”本突然問道。

“沒有。我出生的時候，大災(zāi)難早就發(fā)生了，人們已經(jīng)這樣子生活好多年了?！彼剡^頭看向窗外，他多希望那厚重窗簾之后不再是那漆黑的海洋。

“那樣子生活多好，為什么會有大災(zāi)難？”本問道，然后緊緊抱住了托里。瑪麗也不由自主地抱住了托里。

“我也不知道，但是《圣經(jīng)》上說，盡管陸地上的生活非常幸福，但還是有壞人，所以上帝降下大雨，希望能把所有的壞人都淹死。當(dāng)壞人死光，大水就會退去，我們就又可以生活在陽光下了?！蓖欣锞o緊抱著瑪麗，仿佛這樣子就能給懷中的兩個人希望。

“但是科學(xué)老師說，大水不是上帝的懲罰，只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如果不會退去，我們就應(yīng)該適應(yīng)環(huán)境，應(yīng)該都變成人魚。那叫……那叫……”本輕輕地說。

“那叫進化嗎？”瑪麗在本的后腦勺親了一下，“你很想變成人魚嗎？”

“想！”本堅定地說道，“但是我舍不得你們。我們一起做人魚吧？”

“我們年紀(jì)都大了，已經(jīng)不行了。”瑪麗又親了本一下，“但是你想做什么我們都支持你，知道嗎？”

“嗯！”本重重地應(yīng)道，雙眼在黑暗之中異常晶瑩。

不知過了多久，本突然問道：“壞人什么時候會死光？”

托里無聲地笑了笑，“也許明天，也許永遠不會。”

角斗場人聲鼎沸，托里帶著瑪麗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偏僻的位子。獵人、機械工人和妓女?dāng)D在下層看臺上，人頭攢動，不時發(fā)出尖叫或叫罵聲，汗味與劣質(zhì)香水的氣味混雜成一股奇怪的味道彌漫在角斗場中。而上層看臺則用玻璃帷幕包裹著，其中竊竊私語的是那些住在城市頂端的貴族，樂隊在他們的周圍彈奏著節(jié)奏歡快的曲子。

這是一年僅有四次的盛會，也是人們僅存的娛樂之一。

在角斗場正中央是一個巨大的透明水箱，還沒裝水，只有座座假山佇立在其中。

“你以前也坐在那上面？”瑪麗指指上層看臺，“感覺怎么樣？”

“差不多?！蓖欣飺ё‖旣惖难?，“不過我們那邊是左右分隔的。那時候每次角斗我都會異常興奮，但是現(xiàn)在……”托里搖了搖頭，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現(xiàn)在我們不是過得挺好嗎？”瑪麗把頭靠在托里的肩上，舒服地閉上了眼睛。

“沒錯。”托里笑了起來，“要不是那時候你收留了我，我早就被扔到海里喂魚了?？炱饋?，元老院的人來了。”

瑪麗抬起頭，上層被玻璃包裹著的看臺上，穿著暗紅色袍子的元老們陸續(xù)就坐，樂隊緩緩?fù)Ｏ卵葑唷?/p>

“請安靜。”坐在中間的元老的聲音透過麥克風(fēng)傳遍全場，下層看臺上瞬間安靜了下來，然而依然有尖銳的口哨聲不斷響起。他接著仿佛為了展現(xiàn)威嚴(yán)似的，說了一大段半勉勵半威脅的話，然后，角斗開始了。

“首先是比武審判?！辈门兴舅鹃L接過麥克風(fēng)。警備隊把一批大約十人的犯人押到正中央的水箱前，打開第一個人的手銬與腳銬，胡亂地給他套上呼吸面罩，然后粗暴地把他推進水箱，鎖好門。那是一個瘦弱的中年人，頭發(fā)糾結(jié)油膩，托里仿佛可以看到面罩下那充滿恐懼的眼神。他畏縮地拿起地上的一柄叉子，然后縮到水箱角落。“你在這座城犯了罪，在這個時代，我們沒有多余的食物來養(yǎng)活你，但只要你能拿起地上的武器，戰(zhàn)勝面前兇猛的食人魚，證明你的勇敢與價值，那你就可以作為獵人繼續(xù)在這座城生活?！彼鹃L對著水箱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犯人微笑著點了點頭，“開始吧?！?/p>

水箱底部緩緩打開了一個口子，清澈的海水從口子中涌出，漸漸淹沒至犯人的胸口，而同時，一條有著狹長柔軟的身子以及滿口利牙的魚也從口子中竄了出來，魚的頭上還有一根巨大的刺?！凹袒⒖隰~！”有人叫出了魚的名字，看臺上的人們開始尖叫鼓噪，而犯人頓時一縮，驚恐地扔下叉子，轉(zhuǎn)過身想要爬上水箱，脫離海水，然后毫無意外地掉了下來，在水中不斷掙扎，大量的氣泡從面罩兩邊冒出，惹得觀眾哈哈大笑，嘲諷聲不斷響起。

食人魚漫無目的地游了兩圈，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尋找什么似的，然后突然沖向那可憐的犯人。看臺瞬間安靜下來，全場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下一刻兇殘的搏殺。犯人仿佛感受到了場外的氣息，停止了掙扎，扭頭向角斗場中央看去。他的眼罩印出了食人魚全速游來的身影，他卻像是被嚇呆了，只是下意識地舉起手擋在了眼前。

鮮血如絮一般涌入海水，然后被稀釋得無影無蹤。犯人抱住手瘋狂地在水中打滾，全然忘記了眼前的危險。食人魚遠遠游開，然后又對著犯人加速沖去。然而這次那可憐的人沒有任何準(zhǔn)備，食人魚的棘刺已直直地刺入他的前胸，向后后退，又是一刺。他呆滯地看著在他周圍游動的食人魚，徒勞地伸手想阻止它，然而更多的鮮血涌了出來，染紅了他周圍的海水。他雙手胡亂地抓著，然后頻率越來越慢，從面罩中呼出的氣泡也越來越少，最終緩緩倒地。而食人魚則開始撕咬起他背上的肉。

托里看到有幾個人在胸前劃了十字。

看臺上有人開始驚呼，有人尖叫，有人歡呼，然后嘈雜的聲音漸漸匯聚成同一個聲音。

“下一個！”“下一個！”……

“下一個犯人！”當(dāng)角斗場被清理完畢，下一個犯人走入了水箱。

托里大聲叫了幾聲，看到瑪麗叫得滿臉通紅。他笑著緊緊摟住瑪麗，又把目光投到大水箱中。接下來的幾場審判都以犯人的死亡而告終，血腥味仿佛可以從水箱中滲透出來，將觀眾的感官無限放大。每個人都充滿了狂熱，看臺上的氣氛早已達到了高潮。

“接下來是對異鄉(xiāng)人的審判?！辈门虚L用略微沙啞的聲音宣布道，“也許你們已經(jīng)被流放多次，也許你們只是因為原來的城市被毀滅逃難而來，但是現(xiàn)在，在這里，你們將可能和自己曾經(jīng)的朋友、戀人甚至親人決斗，只有獲勝的一方才能作為獵人在這座城市繼續(xù)生活，失敗者將繼續(xù)被流放。開始吧！”

兩個逃難至此的人被推進角斗場，這一次水箱中沒有被注水。他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小心地從地上撿起他們的武器，然后互相繞起圈子。

“快打??！”“快開始?。　庇^眾憤怒的情緒高漲，有人撿起地上的螺絲或者小鐵塊向水箱丟去，將玻璃砸得砰砰直響。

場中的兩人對望一眼，其中一個人對著另一個人說了句什么，然后大吼一聲向?qū)Ψ綋淙ァΨ揭矝_上前去，用自己手中的叉子抵住來者的叉子。他們一動不動，將全身的力量都通過叉子壓向?qū)Ψ健?/p>

“好呀！”“壓過去！”觀眾們叫了起來。人與人之間真刀真槍、拳拳到肉的廝殺才是他們最愿意看到的。

角斗場中央，其中一人終于在力量上勝過了對方，將對方逼得直往后退。他繼續(xù)逼近，而對方卻在后退時摔倒在地，他趁機用叉子使對方的腰部皮開肉綻。而對方也抓住機會在他身上留下了三道血痕。鮮血灑在濕潤的地上，留下點點暗紅色的印子。兩人大口喘著氣，卻依然不斷地在對方身上制造著傷口。血腥與疼痛仿佛是他們的興奮劑，他們扭打在一起，從相互眼眸中都可以看到自己的瘋狂。

觀眾們又一次歡呼起來，口哨與尖叫此起彼伏。而上層看臺上的人也都站了起來，激動得揮舞著雙手。

但托里卻在此時想起了三年前他的比武審判。他的對手是他曾經(jīng)最要好的朋友，他們曾一起在故鄉(xiāng)學(xué)習(xí)打鬧，在城市毀滅時也互相幫助著來到了這里，然而一次比武審判卻讓他們反目成仇。那時的他們想必也如場上的兩個可憐人一樣瘋狂地扭打，他仍能記得那時好友眼中隱藏在瘋狂與恐懼后的對生的渴望，而他相信好友看到的自己也擁有那樣恐怖的眼神。

他看了看身邊的瑪麗，感覺稍微好受了一些——畢竟他又擁有了可以依賴與眷戀的人。

激動中的瑪麗仿佛感覺到了托里的目光，她轉(zhuǎn)過頭對著托里，微笑地想說點什么，卻突然低下頭干嘔起來。

他們提早離場去檢查身體，檢查結(jié)果幾乎讓托里高興得跳起來——瑪麗懷孕了。

托里靠著護欄，靜靜地看著久違的天空。每一次來到避難所頂端，他都感覺自己無比接近上帝，仿佛再上一步，那陰云之后便是天堂。

天上依然是永不停息的風(fēng)暴，雨點不斷變換著方向打在人們身上，或遠或近的雷聲也持續(xù)響起，不時有閃電從天空劃過，仿佛一柄利劍劃破了天空，露出后方光輝璀璨的天堂，但光芒消失后天空依然被烏云籠罩。海面上波濤洶涌，總有海浪拍打在平臺上，濺出漫天的水花。

平臺上擠滿了人，不斷有人因為風(fēng)雨或海浪而驚叫連連，卻沒有一個人離開。

“托尼，原來你在這里?！蓖欣锾痤^，見到老亨利好不容易擠開人群走到他的身邊?！罢娌蝗菀装?，你倒找到了個好位置。”老亨利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氣喘吁吁地抱怨著，“給我騰個位子。”托里勉強往一側(cè)擠了擠，老亨利立刻填補了這個空隙，然后他習(xí)慣性地想要摸出煙斗，卻發(fā)現(xiàn)火柴早就跟著衣服一起濕透了。“該死的?！彼底粤R了一句，然后狠狠地把火柴扔到海里。

“試試這個?！蓖欣镄α诵?，掏出一根木棍一樣的東西，取下一小截遞給老亨利。

“你們年輕人的東西?！崩虾嗬吆咧€是把它扔到了嘴里。

“多嚼嚼，不比抽煙差。”托里也取了一截丟進嘴里，做出一副享受的表情。

老亨利整張臉都皺了起來，一口把嘴里的東西吐到海里，“吃不慣啊?！庇痔统鰺煵萏兆淼匦嶂??！敖鸢l(fā)的瑪麗呢？我可挺想念這姑娘的?！彼蝗粏柕?。

“懷孕了?！蓖欣锊挥傻镁`開燦爛的笑容，“一定會是個可愛的孩子?！?/p>

“你這哪有當(dāng)爸爸的樣子。”老亨利搖著頭，“你可別冷落了本，別忘了我可是他的教父。”他深深地嗅了一口煙草的香味，才戀戀不舍地放回兜里。

“怎么可能，我也很喜歡本的?！?/p>

“那就好?！崩虾嗬呐耐欣锏募?，“他還是很希望成為人魚？”在得到托里肯定的答復(fù)后，他嘆了口氣，“你怎么想？”

“既然他這么希望，那就努力達成他的愿望吧?！蓖欣锾ь^怔怔地看著天空中密密麻麻的雨滴，“我們都沒有走過那條路，到頭來也只能躲在這些名為城市實為避難所的地方茍延殘喘。”他深深吐出一口氣，仿佛要將所有的煩惱與憂慮都吐出，“讓他去見識一下更為廣闊的世界吧?！?/p>

“你還年輕，不如陪本一起去？”老亨利還是把煙斗掏出來叼在了嘴里。

“我從前一座城市逃生后才知道世界有那么大。”他把口中咀嚼著的東西吐掉，“但我年紀(jì)也不小了，還受過那么多的傷，基本沒希望了?！彼f著把衣服撩開，露出背上層層疊疊的傷疤——那是他曾經(jīng)在海上漂流時不斷與死亡作斗爭的證明。

“他自己的路就讓他自己去走吧。”老亨利又把煙斗塞回了口袋，沒有煙他就渾身不自在。

這時，平臺的中央爆發(fā)出猛烈的歡呼聲，他們回頭望去，透過層層疊疊的人群，只能看到一排巨大的十字架從中央出現(xiàn)，然后向著他們這邊移動，每個十字架上都捆綁著一個赤裸的人。托里知道，那些就是今天要被流放的犯人。

“這還真是個好位子。”老亨利哼哼著，激動得拿出煙斗。從他們的位子可以清楚地看到元老院和裁判司的人以及那些即將被流放的可憐人。

一名元老抬起手向下壓，平臺上的喧嘩聲瞬間停息?！八麄兺蹈`，搶劫，強奸，破壞了城市的和平，他們承認(rèn)了自己的罪行，卻想要逃避審判。今天，我們將要把這些敢于破壞城市秩序、威脅城市和平的家伙驅(qū)逐出去！”他大聲喊道，盡管風(fēng)雨交加，但聲音還是傳遍了整個平臺。

“趕出去！趕出去！”人們大聲地喊著，聲音匯聚在一起，如潮流一般拍打著十字架上的犯人。

“而他們，”那名元老指向另一批眼神絕望的人，“他們是異鄉(xiāng)人，盡管我們可憐他們，但是我們沒有足夠的食物，他們也沒法證明自己可以成為一名合格的獵人，所以，你們說我們應(yīng)該怎么辦？”

“趕出去！趕出去！”人們又一次高聲呼喊。

“這才是真實的世界?！蓖欣飳χ虾嗬麚u了搖頭，“這座城市讓我看清了世界到底是什么樣的。不過我也討厭那些不勞而獲的家伙?！?/p>

“趕出去！趕出去！”他也跟著大喊起來。

“我現(xiàn)在宣布，”元老轉(zhuǎn)過身對著那些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害怕而臉色蒼白的人們說道，“你們將被流放?！?/p>

犯人中有人開始哭喊，祈求獲得原諒；有人破口大罵，卻被周圍的人以更惡毒的語言罵了回去；有人開始哭泣；有人則直接暈了過去。

警備隊將犯人從十字架上解下來，把他們和異鄉(xiāng)人一起押到平臺邊幾條隨著波濤起伏不定的小船上。船與船之間不斷碰撞，船上的人不由得互相恐懼地抱在一起。

“希望下一座城市能收留你們?！痹显谛厍皠澚藗€十字，有幾個人也跟著元老劃了個十字，然而更多的人則興奮地吹起了口哨。

小船慢慢駛離平臺，在大海上搖搖晃晃，一個大浪打來，幾艘船立刻翻倒了。船上的人在水中激烈地掙扎著，看得平臺上的人尖叫連連。

但在這時，水中突然冒出幾個人影，他們把翻倒的船扶正，又把落水的人推到船上。接著，他們又在水中推著船向平臺游了過來。

“他們是人魚！”平臺上有人叫道。那些水中的人有著青色的頭發(fā)，而偶爾露出的上半身則隱約覆蓋著鱗片。

“不要過來！”有人叫道。

“你們這些人類的叛徒！不要再來干涉我們的事情！”有人把手邊的東西扔向人魚。

“對！不要干涉我們自己的事情！”更多的東西被扔向人魚，同時也有人開始咒罵起來，而小船上的人則只是哆嗦著，用乞求的眼光看向人魚。

人類對著人魚怒目而視，而人魚只是沉默著，靜靜地看著平臺上的人類。仿佛只過了幾秒鐘，又仿佛過了一個世紀(jì)，人魚們轉(zhuǎn)過身，推著小船游向遠方。

大雨中，托里似乎看見人魚的嘴一張一闔，好像在唱著某支悠遠的歌。

托里才換下潛水服，就有一個獵人慌慌張張地邊喊邊穿過大廳，“操作室有人瘋了！他把所有閘門都打開了！城市要毀了！快去逃命?。　彼爸?，大廳突然一陣搖晃，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然后手腳并用地向前爬去。

“快去搶潛水服！”有人喊道。

大廳里的人頓時慌了神，人們雜亂無章地向著潛水服存放處擠去，托里也夾在人群中趁著混亂搶到了一套潛水服，然后又隨著人流向下方他們平時的出入口跑去。

又是一陣搖晃，頂上的燈光忽明忽暗，不斷有吊燈和墻上的小東西向下砸。托里緊緊抓住身邊的扶手，然而手中沉重的潛水服卻掉到了下方的人群中。不斷有人從樓梯上慘叫著墜落，托里一咬牙，仍舊跟著人流向出口跑去。托里看到跑在前面的人已經(jīng)快要跑到出口了，卻在這時，大水猛地沖了進來，將前方的人打翻在地。有幾個人幾乎都快穿好潛水服了，然而潛水服的重量卻壓得他們幾乎沒法站起來，他們在潛水服中激烈地掙扎著，嘴巴和鼻子里冒出一連串的泡泡。有人繼續(xù)從他們身邊跑過，卻沒有一人去拉他們一把。

水位漸漸升高，突然有人大叫起來：“快關(guān)緊急閘門，讓水進來得慢一點！”

“你瘋啦！”有人跳起來狠狠打了他一拳，“關(guān)了閘門我們怎么逃命！”但還是有人打碎保護栓，拉下了把手。通道中一連串的緊急閘門緩緩落下，卻還是有人沖了進去，希望在閘門落下之前逃出。

閘門緩緩落下，不斷有人跑進去，然而，在即將徹底關(guān)閉時，里面的人驚叫了起來——他們的前方和后方都被閘門關(guān)死了。

托里看看自己身上的裝備，像是突然醒悟過來，轉(zhuǎn)身就往上跑去。后方吵吵鬧鬧，有互相爭執(zhí)打罵的聲音，也有被困在緊急閘門里的人敲打閘門的聲音。他逆著人流跑了上去，在住宅區(qū)門口看到了手足無措的瑪麗和本。瑪麗的肚子已微微隆起，她一手護著肚子，一手拉著抱著一個鐵皮海星的本，仿佛人群中的一塊礁石。

“快！跟我來！”托里一下背起本，然后拉著瑪麗向著一扇小門跑去。小門已經(jīng)被暴力破開，顯然已經(jīng)有人使用了這條小道。

他們進入小門，托里把門勉強關(guān)上，外面嘈雜的聲音頓時被隔絕在外。

托里轉(zhuǎn)過身，喘著氣凝視著瑪麗，用力擁抱了她，然后蹲下來盯著本的眼睛，“本，你還想不想成為人魚？”

本眨了眨眼睛，抬頭看向瑪麗，又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用低微的聲音說：“想?！?/p>

瑪麗的臉色突然變得煞白，托里舔了舔嘴唇，撫摸著本的腦袋，“大聲點，讓媽媽也聽見。男子漢要學(xué)會堅決！”

“我想成為人魚！”本抬起頭看著托里，大聲地回答道。

“不要……”瑪麗喃喃地說著。

托里站起身摟住瑪麗，用力地嗅著她發(fā)間的香味，“只有變成人魚，才能確保本能逃生。”

“但是，手術(shù)的時候很痛苦，我怕……”

“本有這個決心，一定沒問題的。我們走吧，趁現(xiàn)在去做手術(shù)。”他說著松開瑪麗，拉起本和瑪麗的手狂奔上樓。

“這邊！”爬到某一層，托里突然踢開一邊的門，沖了進去。這層樓的人幾乎跑光了，地上凌亂地散落著各種工具儀器的殘骸。

“你是要……”瑪麗似乎明白了托里的目的，滿臉驚慌地看著托里。

“快來！”托里叫道。他們七彎八拐地來到一個房間前，托里把本放下，一腳踹開門。房間里面是幾臺巨大的儀器，一扇門通向里面的一個隔間，通過一邊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隔間里面的情況。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正在匆忙地收拾東西，愣愣地看著闖進來的三人，然后大叫道：“你是誰？你來做什么？”

托里沖上前去，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敖o我兒子做手術(shù)！”他惡狠狠地低吼道。

他打量了一下托里，叫了起來：“你這個下層賤民……”他還沒喊完，托里就掏出一柄匕首抵住他的喉嚨，“做不做？”

他的喉結(jié)劇烈地顫抖起來，額頭上冒出了冷汗。他仔細瞧了瞧本，然后滿臉堆笑，“他……他太小了，很容易失敗?！?/p>

“你別管！做不做？”托里的匕首在他的脖子上壓出一道血痕。

“我做我做！”他立刻點頭，“我現(xiàn)在就去準(zhǔn)備儀器?！?/p>

“重新拿一塊原石。不，拿純度最高的原石！”托里說完，盯著他看了一會，緩緩?fù)撕?，看著他開始忙碌，才慢慢放下匕首。托里收起匕首，轉(zhuǎn)過身，看著本問道，“本，我最后問你一次，你想成為人魚嗎？”

“想！”本毫不猶豫地答道。

“手術(shù)的時候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別做了！”瑪麗突然一把抱住本，滿臉淚水，“好不好？我們一起逃出去！”

“我要成為人魚！”本對著瑪麗堅定地點點頭。

瑪麗一個趔趄就要暈倒，托里抱住瑪麗，讓她靠在自己身上。“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彼麑χ旣愝p聲說道。

瑪麗推開托里，緊緊抱住本，仿佛這樣他就會改變主意。

“準(zhǔn)備好了！”那個研究人員跑過來對著托里諂媚地笑道，“可以進去了。”

“走吧?！蓖欣锷钗豢跉?，掰開瑪麗的手。

“媽媽，托里，再見。我愛你們?！北据p輕地說道，然后推開隔間的門走了進去。

“躺到那張床上，放松，什么都別想，對，就是這樣?！蹦侨擞名溈孙L(fēng)對著本說道，“過會手術(shù)結(jié)束你就直接從那邊的池子里走吧?！?/p>

托里看到隔間的角落里有一個小小的水池。那應(yīng)該就是通向廣闊海洋的通道吧。他想。

那人拉上玻璃的窗簾，對著托里說道：“原石放射性很強，手術(shù)時不要往里面看，不然你可能會局部變異?！比缓笏曛謫柕?，“可以開始了嗎？”

“開始吧?！蓖欣镩]上了眼睛。

那人回到儀器前，按下開關(guān)。透過窗簾，瑪麗可以看到隱約的藍光。“手術(shù)會自動進行，等光消失了就好了。”他轉(zhuǎn)過身拿起收拾好的東西，“那個……我先走了！”他不等托里回答，轉(zhuǎn)身就跑。

“我的兒子！”瑪麗突然大叫起來，對著托里又抓又咬，“你走開！我要去找我兒子！”

托里默不作聲，只是緊緊地抱著瑪麗。

城市仍舊不斷震動，不知過了多久，托里發(fā)現(xiàn)透過窗簾的藍光漸漸消失了。他放開了瑪麗?，旣惲⒖檀蜷_門，里面卻空無一人。她只聽到了“撲通”一聲。

“本——”她抱住托里大哭了起來。

城市的震動越來越劇烈，托里拉著滿臉淚痕的瑪麗繼續(xù)向上狂奔。

“停下！”托里一把拉住發(fā)愣的瑪麗，看著前面少了整整一層的樓梯咬牙切齒，“一定是先跑上去的人干的！他們不想讓我們搶走他們的逃生機會！”

“我們怎么辦？”瑪麗一把抱住托里輕聲嗚咽起來。

“沒事?！彼呐默旣惖谋?，“我們一定能逃出去的！”他拉起瑪麗繼續(xù)尋找其余的樓梯，然而那些早就跑到上層的人不約而同地做出了破壞樓梯的決定。

“怎么辦？”瑪麗手足無措地問托里，眼里滿是慌亂。

“別急，讓我想想?！蓖欣飫傉f完，只聽到底下傳來一陣低沉的響聲，整座城突然傾斜了一點。托里一把抱住尖叫中的瑪麗，吻著她的額頭安慰道，“沒事，大概還有一段時間?！彼戳丝粗車蝗唤辛似饋恚坝辛耍∥覀冏撸　?/p>

托里拉著瑪麗又往下跑去，邊跑邊叫道：“我們?nèi)プ涍\升降臺！”

他們沿著回旋的樓梯往下跑，穿過驚慌的人群和滿地的狼藉，又沿著狹窄的緊急通道跑了一段，終于在城市又傾倒一次后來到了平時堆放獵物的房間。然而此刻房間已經(jīng)充滿了人，人們互相推搡著，叫罵著，都希望能擠到升降臺上。托里拉著瑪麗就想往里擠，卻被前方的人打了回來，額頭都被打傷了。

升降臺又一次滿載著人升起，人們緊緊地抱著四角的吊繩，但還是有幾個人被擠了下來，慘叫著砸在人群的頭上。然而又是一陣轟鳴，城市傾斜得更加厲害了，更多的人掉了下來，而墻壁上的燈卻在幾次閃爍后熄滅了。

“斷電了！小心平臺砸下來！”有人凄厲地喊道，托里接著就聽到一陣尖叫，然后是重物砸中肉體的聲音和砸到地上的“哐當(dāng)”聲。慘叫聲和哭喊聲響了起來，人群開始慌亂，有人跑出房間開始尋找別的出路。

紅色應(yīng)急燈被打開，托里可以看見升降臺附近有滿地的血肉碎塊?，旣愞D(zhuǎn)過身就開始嘔吐，托里的胃也一陣翻騰。

“快來，升降臺可以用人工動力！”不知道誰喊了一聲，人們又開始向平臺上擠。

“快去幾個人操作??！”然而人們依然只管往平臺上擠。托里帶著瑪麗擠了幾次，卻發(fā)現(xiàn)完全沒法擠進去。

“別試了，托里?！爆旣惱∷氖?，“至少我們還可以死在一起。”她抱住托里，踮起腳尖向托里吻去。她的胸部和微挺的肚子抵住托里，卻讓托里下了個決定。他瘋狂地吻了下瑪麗，然后一把推開她，大聲喊道：“我來操作平臺，但你們必須讓我妻子上去?！?/p>

“托里！”瑪麗尖叫起來，“不行！我們一起走！我已經(jīng)失去了本，不能再失去你！”

“聽我的，瑪麗?！彼聪蛉巳?，卻發(fā)現(xiàn)人們此刻都安靜了下來，默默地給他們讓出一條道。

“我也來操作！”“讓我女兒上去！我也去幫忙！”又有幾個人喊出了聲，在其中他聽出了老亨利的聲音。

“走吧?！彼摁[著的瑪麗走向升降臺，然后把她推了上去?！罢垘臀依Ｐ⌒狞c，她懷孕了?！彼麑χ旣惻赃叺膬蓚€男人說道，看到他們點了頭，一左一右抓住哭叫著掙扎的瑪麗后，才輕輕對她說，“好好照顧我們的孩子，我愛你們。”

瑪麗抬起頭，停止了哭鬧，怔怔地盯著他看了一小會，然后抿了抿嘴唇，抽噎著說道：“我會的，我會告訴我們的孩子，他的爸爸是個負(fù)心漢，扔下我們就走了。”

托里笑了，笑得很燦爛，“好的。那我去了?！比缓笏麑χ脚_上推來擠去的人們，用低沉卻清晰的聲音說道：“要是你們讓她掉下來了，”他展開一個笑容，“別怪我。”然后他和其他幾個人走向升降臺一旁的絞盤，向雙手各吐了口唾沫，對著老亨利點了點頭，大喝一聲開始發(fā)力。

鐵索“叮叮當(dāng)當(dāng)”地響著，帶動升降臺緩緩向那上方的新世界升上去。

“托里！”他聽到了瑪麗的叫聲，手中卻沒有停頓?！巴欣?！我愛你！”他笑了笑，更加賣力地轉(zhuǎn)動絞盤。

當(dāng)他們把第二波人送上城市頂端時，城市就已經(jīng)徹底傾斜站不住人了。剩下的人有的大聲叫罵，有的跑出去想尋找別的出路，托里和老亨利則順著坡度滾到了一個角落。而此時，連應(yīng)急的燈光都熄滅了。

“我的煙斗掉了。”老亨利哼哼著，惋惜地說道，“我那老伙計陪了我好多年了。”

“也沒多久了，忍一忍吧?！蓖欣锶嘀嵬吹氖直邸?/p>

“是啊。反正我也活得夠久了?！崩虾嗬舐暱人粤藥茁?。

“希望他們能順利。”托里仰望著那仿佛直入蒼穹卻把他們牢牢困在其中的城頂，“說起來，我還真沒有仔細看過上面呢。”

“過一會就不一定是上面了。”老亨利搖搖頭，“真不知道我們?yōu)槭裁捶且谶@如同監(jiān)獄一般的地方活著?！?/p>

“不知道?！蓖欣锘卮稹扇穗S即陷入沉默。

托里閉上眼睛，靜靜地等待著最終的審判。

下一刻，他感覺自己似乎睡著了，然后沉重的壓力落在了身上，讓他全身劇痛。他想大聲喊叫，想呼吸，卻被周圍無處不在的水嗆了一口。但他此刻卻突然覺得無比溫馨，仿佛身處于羊水的包圍。

他似乎聽到有歌聲傳入耳中，像是搖籃曲一般寧靜，然后他感覺到身體被推動。他知道是人魚正在嘗試著救他。是本嗎？他突然有一個疑問，卻不在乎答案。他只想繼續(xù)在這歌聲中，在這羊水中睡覺，美美睡上一覺，醒來后就可以看到母親親切的笑容以及藍天白云。

快樂嗎？那就睡覺吧。他對自己說，然后意識也隨著這溫馨的感覺慢慢消散。

在他徹底沉睡前的最后一刻，他第一次聽清了人魚的歌聲——那是一首挽歌。

創(chuàng)作感言

寫這篇文章的起因是前女友和我說過的一個夢，她說，她夢到了大海以及被迫生活在水中的人類。我覺得這是一個好點子，于是寫了下來，不知不覺發(fā)展成了這篇文章。盡管以前也曾提筆寫過科幻小說，卻不過寥寥數(shù)千字，這是我第一次寫這么長的小說，有幸能被《新科幻》采用，讓我感到莫大的榮幸，在此非常感謝編輯們對我的肯定。寫這篇文章的本意不是為了紀(jì)念某個人，我也不覺得以自己目前的閱歷能講一些大道理，我只是想把自己的想法寫出來，與人分享，那便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