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21日,一個寒冷、凄然的日子,文杰大哥走了。95年的漫漫人生,定格在那黃昏的一瞬間。他走得那么匆忙,匆忙得來不及和任何人打聲招呼;他走得那么安詳,安詳得只留下輕輕的一句:“我想睡會兒……”是的,他太累了。60多個春秋的辛勤耕耘,2萬多個日夜的執著守望,耗盡了他畢生的心血。“大漠隱士”化作一縷青煙,和三危相依,與鳴沙為伴,攜飛天共舞,盡畢生佛緣,繼續追尋他永遠的敦煌之夢去了。
人生總有那么多的遺憾和后悔,當我在電話中聽到葆齡哽咽、悲痛的聲音時,我的遺憾和后悔變成了永遠的痛。虎年的春節前,大哥再次回到成都,93歲的他此時已經不能行走。在把他扶上輪椅的一刻,我隱隱感到,生命留給他的時光不多了,這次一定要好好陪陪他,帶他多看看家鄉的風光,吃吃地道的農家菜,特別是多陪他打打那“一麻兩制”的麻將(大哥只會解放前的打法,解放后他壓根兒就沒摸過麻將),這幾乎成了他晚年唯一的娛樂方式。回想2005年的初夏,大哥回到成都,在都江堰療養了兩個月。每到周末,我們就去陪他,少不了要和他切磋幾圈。那時他的腿腳已不靈便,但思維還十分敏捷。只是他的麻將水平仍停留在解放前,對日新月異的成都麻將始終無法適應。每每不讓他吃牌,他便不樂意,還幽默風趣地說:“成都什么都可以吃,為什么麻將不能吃呀。”望著他臉上孩子般的笑容,我們只得來個“一麻兩制”,各打各的了。時過境遷,不過才幾年時間,這次他的身體狀況已大不如前,在成都只待了幾天,因身體無法適應,大年初一就匆匆趕回蘭州去了。沒想到,這一別竟成了永訣。
人世幾回傷往事,永懷長兄如父恩。人們常用孤兒寡母來形容那失去支撐的破碎家庭,不幸的是,我們正是生長在這樣的家庭,慶幸的是我們有一位如父的長兄。父親去世,留下母親和我們兄妹三人,最大的我也只有6歲,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正是大哥,義不容辭地擔起了對我們的關愛和撫養。從那一刻起,生活費、學費,從未間斷,哪怕是他遭受迫害,只能領取幾十元生活費,自己都靠借錢度日的日子,也始終不忘對我們的資助。直至我們長大成人,參加工作,能自食其力了,但凡我們結婚、生子這樣的大事,他都會寄上一筆錢給予幫助。我們兄妹及子女曾多次去敦煌看望大哥,可所有人來回的路費他總是提前寄給,唯恐增加我們生活的負擔。大約是上世紀90年代初,大哥已是敦煌研究院院長,事業有成,名享中外。他受邀到日本訪問時帶回一臺索尼彩電,親自交代給他的秘書:彩電是給最小的弟弟的,沒有他寫的條子,任何人不得拿取。他這樣做,也許是考慮到小弟下鄉八年,受苦較多,想多給他一份關愛吧。小弟今年也是60歲的人了,每每說起這件事,總是眼含淚花,感慨不已。至于我本人,對大哥的撫育之恩,更是親歷親受、終生難忘。
1956年,已經是很遙遠的年代了,川東小鎮,我剛剛進入小學的校堂。為了減輕母親一人撫養我們三兄妹的沉重負擔,大哥專程回來將我接走,從那時起,我在敦煌和大哥一起生活了四年。也許還太小了吧,大西北荒涼的戈壁,彌漫的黃沙,并未讓我有絲毫的恐懼;相反,那個鑲嵌在茫茫荒漠中的小小綠洲——莫高窟,卻讓我第一眼看到它時,就在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美妙和奇幻。焦褐蒼涼的三危山,堅韌掙扎的宕泉河,金光閃耀的鳴沙山,白楊林,老榆樹,紅柳,沙棗,綠樹掩映中的小溪,殘垣斷墻里的果園,還有那在黃沙斷崖中沉睡千年的石窟和壁畫,都永遠留在了我兒時的記憶中。
莫高窟是神奇美麗的,而莫高窟的生活是十分艱辛的,沒有自來水,沒有電,沒有蔬菜,沒有學校……太多的沒有構成了這神奇之地的生活場景,讓世人難以想象。就說學校吧,這個在1957年我大嫂調來后才建立的學校,也許算得上這世上最特別的學校了,從一年級到四年級,十幾個娃娃擠在一間教室,都由我大嫂一人授課,那哄鬧、別扭的場面,我至今記憶猶新,沒齒難忘。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大哥是個嚴肅的人,他沉默寡語、不茍言笑,對我和兼善(他唯一的兒子)要求都十分嚴格。我記得,每逢假期,除了作業,還有兩件事是我們必須做的,一是看書,他會指定書目,當然都是黃繼光之類的革命書籍;還有就是勞動,每天不少于半天的時間拾柴、拾糞。升入高小后,我在敦煌縣城的小學寄宿,周末回到莫高窟。縣城到莫高窟要穿越25公里的戈壁和沙漠,有時沒有趕上所里的汽車和馬車,就得步行趕回縣城的學校,在學業方面,大哥絕不允許有半點的荒廢。
其實在我和大嫂、兼善到敦煌后不久,大哥的日子已經不好過了。1957年的那場浩劫,讓每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刻骨銘心。即便是這大漠深處,荒涼無際的莫高窟,也難逃厄運。不過,上天對大哥還是眷顧的,也許是沒有名額了吧,他最終沒被定為“右派”,但“右傾”的帽子還是沒能逃脫。這是他第一次遭受迫害,工資沒有了,每月只發幾十元生活費,還不夠他的書報雜志費。但他照樣上班、畫畫、鉆研,照樣5點鐘起床聽新聞,寫毛筆字,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哪怕是“文革”中,他被趕到敦煌農村,已經年近花甲,還得靠繁重的農活養活自己的時間里,也癡心不改、矢志不渝。而更令人感慨的是,無論迫害多么瘋狂,無論生活多么艱難,從來聽不到他半點的怨言,默默地奉獻一生,默默地接受磨難,就連他身陷困境時給我們寫的每一封信,末尾都是那始終不變的囑托:“聽黨的話,努力學習毛主席著作。”“文革”前期,每當在廣播中聽到“最新最高指示”,他都會用毛筆寫下來,貼在墻上,時時鞭策和警示自己。那份謙恭、那份虔誠、那份謹嚴,無不彰顯著他的善良和大度。成年以后,每每回憶和大哥相處的日子,我仍能深刻地感受到,在他冷峻、漠然的外表下,有著一顆熾熱的心,他有愛有恨,有溫情的眷戀,也有對生活的熱愛。
20世紀60年代初的敦煌,在天災和人禍的摧殘下,民不聊生,滿目瘡痍。在太多的無奈中,大哥選擇將我送回四川。
大哥是個十分孝順的人,他不僅在成年后恭從父命,接受父親的改名,也接受了父親對他婚姻大事的安排。婚后他遠走敦煌,直到1957年通過組織調動,將大嫂接到莫高窟,夫妻才得以團聚。也許是離多聚少,也許是性格差異,加之大嫂“文革”中遭受迫害,精神嚴重受挫,他們的婚姻生活談不上和諧完美,甚至有點磕磕絆絆,但大哥默默地接受了這一切,始終如一地盡著一個丈夫、父親和兄長的責任。對事業的追求、對家庭的承當,讓他把人生的凄苦埋在心底,就像那修行的苦行僧,無怨無悔,終其一生。1984年,大嫂因病先他而去,下葬的前夜,大哥徹夜不眠,用整整一個晚上寫了一封信,在第二天大嫂下葬時,放在了她的骨灰盒里。他說了些什么,無人知道。不過,在他們陰陽相隔27年之后,卻終于又要相聚了。敦煌研究院在大哥去世后決定將他和大嫂合葬,三危山下,宕泉河畔,這對患難的夫妻將相依相偎、永不分離。愛也好,痛也好,讓他們慢慢地傾訴吧。
2011年4月30日是大哥逝世100天的日子,敦煌研究院為他舉行了隆重的安葬(合葬)儀式。在闊別多年之后,我再次來到這熟悉而又陌生的神秘之地。敦煌城的巨變讓我難覓舊蹤,莫高窟的輝煌更讓我激情蕩漾。這沉睡了1000多年的民族文化瑰寶,就像一顆璀璨的明珠,流光四溢,耀眼奪目,讓世人心馳神往,頂禮膜拜。不過,永遠不要忘記,就在三危山下的黃沙中,掩埋著莫高窟眾多的守望者,為了莫高窟風采,為了莫高窟的輝煌,他們隱沒在這荒涼的大漠中,歷經磨難,苦苦追尋,直到獻出寶貴的生命。現在,又一位“大漠隱士”也要魂歸莫高窟,長眠在這漫漫黃沙中了。
我不相信神靈,也不崇信佛教。不過神靈有時似乎真的存在,佛祖也會助好人平安。說遠一點,在我兒時就銘記在心的老一輩敦煌藝術家常書鴻、霍熙亮、史葦湘、李貞伯……盡管環境惡劣、生活清苦,可他們個個活到八九十歲,有的人至今健在。如果不是他們潛心守護敦煌,一生與藝術相伴,與佛祖相依,這似乎不太可能。說近一點,4月30日的安葬儀式定在10點鐘開始,可天公似乎不作美,在早晨刮起了陣陣黃風,這讓我們心中多少感到一些不安。茫茫戈壁,毫無遮攔,狂風大作,必是飛沙走石,遮天蔽日,這儀式可如何進行。但奇跡出現了,就在儀式開始之前,風不刮了,沙不揚了,藍天白云,艷陽高照。除了一陣陣低沉婉轉的哀樂聲,飄蕩在凝聚的空氣中,一切都那么和諧,那么安詳,直到一個多小時的儀式結束。
大哥,你可以安息了,你又回到了讓你魂牽夢繞、辛勞終身的敦煌,又回到與你患難與共的妻子身旁 。你又可以繼續守望你追求一生的敦煌石窟。當哀樂嘎然而止,送葬的人們散盡,我最后望一眼那掩映在鮮花從中的陵墓,再次涌起對大哥的無盡思念。我仰望廣袤渺茫的藍天,放眼空曠荒涼的戈壁,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竭力呼喊著:大漠隱士,你實至名歸;長兄如父,你當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