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培的玫瑰坊擁有300多名繡工。他們長年工作在位于保定一家專門的刺繡工廠里,年紀最大的將近50歲,“超過50歲的就不太能工作了,眼睛不行了。”郭培說。當年在招募工人時,我以為她是走遍了各地學校去招人,沒想到這些繡工都是她親手培養的,“哪里去招人?根本無人可招,幾乎沒有人專門學這個了,我就到當地找農婦,問問她們有無興趣,面試的時候好多人拿著納的鞋底當作品給我看,我覺得行,就留下了。”
進來的工人一般兩年后就可以獨立做些簡單的工作,如果能堅持5年,就是郭培非常珍惜的老師傅了,她告訴我:“刺繡是百分之百手工的活,它是全世界高級定制中最費時的,300多名繡工一年也就能做30多件刺繡的服裝,最普通的帶有刺繡的服裝需要十名工匠工作15天以上,如果是旗袍或者西服這種刺繡工藝更復雜要求更高的,十名繡工每天工作8小時,也需要20多天的時間。”
心中有針 手中無針
有趣的是,這樣復雜而傳統的工藝,郭培并不以傳統的方法培訓工匠。也就是說,什么湘繡粵繡的條條框框統統不管,而是按照她獨有的邏輯分為三步:第一階段是組合設計,把好的東西拿來借鑒,組成自己的設計。這個時候她會教授一些基本針法,例如拉線,有人繡得有光澤,有的人卻沒有,“這跟你用針抖出來的勁有關系,教給他們之后就靠個人練習了”。
有了基本針法功底就到了第二個階段—目的性設計,這是比較成熟的一個階段。“例如我們的高級定制,我們會根據客人的氣質、工作場合等等去進行設計,幫助他們提升形象。”
第三個階段是表達型設計,是設計師內心的表達,就像藝術家一樣,要把自己的情緒、思想表達出來,完成屬于自己的刺繡定制。這話聽起來毫無規矩,但又自成方圓,不局限于技法,不在乎傳統的好處在于,它承認不一定每個人都能掌握這門技藝,有些人就是很難領悟的,但領悟之后,做出來的東西便有遠遠高于機器刺繡的生命力,有點像武林中大俠學習劍法,不囿于劍譜,似劍非劍,揮灑自如,正如郭培一貫的執著:“衣服能夠打動人的原因是人賦予它心思與生命,有著細膩心思和愛做出來的衣服特別不同,急躁的人,不用心的人根本做不下去,所以我從來不淘汰繡工,她們做不好自己就會離開這一行。”
郭培還有一個讓繡工們既能保持訓練又不會太辛苦的方法—繡唐卡,這是比較容易操作的刺繡,卻能輕易辨別出技術的好壞,有時候,繡工們的工作會穿插進行,幾件禮服同時運作,繡唐卡便成了一種休息和放松。




亂針繡出青花瓷詩句
這種方法還有一種好處,可以讓培養好的繡工完全明白郭培需要什么,這樣默契的團隊才容易創新。郭培印象最深的困難是在13年前,她為楊瀾設計一件帶青花刺繡禮服的時候,嘗試了百種方法,可怎么也表現不出青花瓷器的那種韻味,“怎么繡都像藍印花布,顏色的過渡很死板,很難做出那種靈活性。后來有一天,我發現暈色很美,最符合青花瓷的風格。因為青花瓷最美的是在燒制的過程中出現的立體感,顏色會發生起伏的變化。所以,我們用繡花線來提出深色的部分,然后再向淺色過渡,絲線的光澤就會像青花瓷那樣有層次”。
理論有了,實踐卻不易,郭培和她的繡工們琢磨了許久,最終找到了最好的方式——在面料上涂上青花藍顏料,然后用亂針繡覆蓋于顏色上。在她的工作室北京玫瑰坊里就擺著幾件類似的青花旗袍,它們總是輕易地吸引你不自覺地輕輕撫摸,凝神近看,白色的布料浸染的青花藍也是玫瑰坊自己研究出來的顏色,長短不一的藍色絲線像被剪斷的雨絲,斜斜地,或者橫直地插在布面上,若從遠觀,線的紋理淡了,仿佛化開了一樣,說不出來的淡雅,這樣的青花禮服不僅穿在了楊瀾身上,也穿在了走紅毯的范冰冰身上,還有2008奧運會的志愿者身上。青花瓷器、旗袍式禮服、曼妙的身段,這一切組成的美仿佛是中國特有的詩,但誰能想到,那些不經意看都不會發現的針線,才是這首詩中最關鍵的韻腳。
中國第一件高級服裝:太陽
郭培的刺繡工藝不僅為明星服務,同樣也面對普通人,但即使如此,仍舊有她無法出售的作品。十年前郭培參觀法國戰爭博物館,看到了一件拿破侖穿的戰服,“于是我想到,能不能用刺繡來表達一種力量、帝皇君臨天下的效果,因此我把那件作品命名為‘太陽’,象征著高度和不可取代的核心。”郭培說做這件衣服的時候,用了100人,投入了五萬個小時(約6年),但這還不算什么,最難的是在做衣服的過程中,大家所承受著壓力和痛苦,“這是我做設計師27年以來,真正屬于自己的思想,源于我內心的情感,噴薄而出,也許是它里面包含的心血太多,所以完成之后感動了很多人,甚至有人看到它熱淚盈眶。你看,衣服也能傳遞出情感,跟音樂、繪畫一樣,刺繡也能代表力量,當時有人出價五百萬我也沒有賣掉,‘太陽’對我來說,意義非凡,我覺得它是能夠代表中國高級時裝的第一件衣服。”
刺繡的價值,不僅難以用金錢估算,甚至也能超越時光。郭培認為,西方的成衣秀一般是半年一次,因為制作工程極其漫長與復雜。刺繡的標準是精致與精美,用的功夫越多就代表工藝的水準越高,投入的時間是必需的,“不同于時尚,時尚只追求快。可是人類走得再快也不能忘記過去,要繼承以前的精華,上一代的文化傳統。歐洲的家具通常會在容易破損的地方,繡上金屬絲,所以一百年兩百年以后還是完美的,即使邊角的金屬部分會超過他們成本的60%,這是很可貴的地方,他們是為了傳承。所以,我也想為下一代傳承一些東西,就算是一輩子穿一次的衣服我也覺得值得,時尚只會讓你放棄,可是我們的刺繡定制會讓你舍不得放棄,還想傳給女兒,孫女,因為它也是藝術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