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片里,總有一類男主角,狂放不羈、恃才傲物,又有那么一抹悲情色彩。這種人物啊,你不能細推敲,一推敲就出問題了:江湖這么險惡,處處裝孫子都未必能活好,你卻把得罪人當做你的人生樂趣,別人不砍你砍誰?還有,看這些浪子的窮酸樣,讓他們得以傲慢的錢從哪里來?
偶爾翻了一點《世說新語》,我心想,原來,魏晉時至為清高的士大夫們,就是不會武功的浪子啊。那些魏晉名士們,其實討厭之處甚多,悖謬之處甚多,不合常理之處亦時時有之。隨便扒拉幾個例子吧。
孫楚自恃有才,很少佩服別人,惟獨敬佩王濟。王濟死的時候,名士們都來了,他放聲大哭,賓客們都掉淚了。哭完以后,他因為王濟生前喜歡他學驢叫,便在王濟的尸體前開始驢嚎,賓客們忍不住笑了。孫楚抬頭說:“使君輩存,令此人死!”——我翻譯一下吧,就是,“為什么不該死的死了,而你們這些該死的還活著?”那些人沒有跟他當場翻臉,真是涵養了得。一個平時經常學驢叫,在別人的尸體前還在學驢叫的人,又能有多入流?
有一個叫阮咸的,到族人間聚會,個個都很能喝酒,不是用普通的杯子倒酒,而是用大缸裝酒,團團圍坐,面對面地暢飲。有一次,一群豬也湊過來飲酒,阮咸有著“四海之內皆兄弟”的豪放,直接擠上去和豬一起喝起來。場面委實壯觀。
而殷羨出任豫章郡太守,將要出發前,都城里的人托他捎去一百來封書信。到了石頭城以后,殷羨把書信都扔到水中,還一邊祈禱說:“該沉的就沉,該浮的就浮,我殷羨不能給你們作送信的郵差。”這貨得多二?不想送,你可以不接啊,坑人,算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取魏晉風度的樣本的話,我想應是王徽之。王徽之本是高門王氏家族之弟,他偶然借別人的空房子住,就一定要在房子周圍種竹子,稱“不可一日無竹”。桓伊地位顯赫門第高貴,笛子也吹得好,有一次,王徽之在船中聽到桓伊經過,就派人請桓伊給他吹笛子——注意,這二人素不相識。還有一次,王徽之雪夜訪戴逵,乘船走了一晚才到,到了人家門口就往回走,聲稱“興盡而歸”。
這是得多做作啊。以桓伊的身份,讓人打他一臉血或者以后在政壇上使絆子都是很正常的,要知道,西門慶讓潘金蓮當眾給其他姐妹唱曲兒尚且惱著了她呢。奇怪的是,桓伊聽了王徽之的大名,居然把車折返回來,下來坐到胡床上,為他吹奏了三曲,吹完了以后,上車就走,客人和主人都沒有交談一句話。桓伊也是一朵奇葩。
好吧,我承認我是俗人。在那個時代里,離經叛道、脫略行跡、狂妄、詭異、放蕩,乃至無禮,都是允許的,甚至是值得贊美的。但前提是,你必須身份非常高貴,非常有才華,名氣也足夠大。如果你一無所有還想學,那就是活得不耐煩了。
《世說新語》的《任涎》一節,對此有很好的解釋:阮籍的母親死了,裴楷前去吊喪。阮籍喝醉了酒,披頭散發,叉開腳坐著,一滴淚也沒有。裴楷卻在那里哭泣吊唁。有人問裴楷:“阮籍既然不哭,你為什么哭呢?”裴楷回答說:“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禮制。我輩俗中人,故以儀軌自居。”時人稱其各得其所。也是因為阮籍太牛了,所作的一切都自有人給他找借口。
現在明白武俠小說里那些浪子一樣的男主了。他們哪個不是武功蓋世?他再不可愛,你再討厭他,又能奈何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