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夢:讓夢里的事,發生在身邊
五月的烏鎮西柵,完全展現了水鄉最美的那一面,軟而濕潤,就跟河邊蕩漾的柳葉一樣新鮮。難以想象七年前,當地居民遷走后一片廢墟的情景,黃磊與烏鎮旅游股份有限公司總裁陳向宏就站在一個破橋上指點江山,在啥都沒有的荒蕪中,黃磊聽到一個飽滿的計劃:這里將來有什么,那里將會有什么……夢想總是美好的,但黃磊此刻并沒有讓西柵之夢真正走進自己的心里,直到5年前的一次醉酒。
“也許這就是緣分,”黃磊特別喜歡用這個詞強調他與烏鎮的關系,“我是在拍《似水年華》時找到烏鎮的,而那天又是跟《似水年華》的制片主任一起,聊到我去西柵的事,聊到青年話劇演出,又聊到全國各地都搞印象哪哪的—就一大幫人在那唱歌跳舞,聲光電的沒意思,尤其是每個地方都搞就變得特別土,還不如搞個青年的戲劇活動,當時我恰好在演《暗戀桃花源》,我就突然想,不如,搞個戲劇節吧。”
也許男人酒后都會平添幾分豪情壯志,黃磊喝到興頭上,當即表示要弄咱就弄個國際范兒的戲劇節,地點就在烏鎮,也許連他自己當時都沒當真,只不過喝完聊完,散場之后,他卻失眠了,曾經去過的愛丁堡戲劇節、阿維尼翁戲劇節的片段像夢境一樣飛到腦海中,為什么,那么小的城市卻能成為世界一流的戲劇中心,能舉辦世界最頂級的戲劇節?
黃磊突然神秘起來,答非所問地指著被蒙蒙細雨沖刷得不染塵埃的西柵老街,對記者說:“我最愛看著雨中的青石板路,有種涂上油的感覺。”旁邊一個小孩路過差點滑倒,他下意識地上去扶住,還告誡爸爸媽媽千萬小心。好多路人都認出他來,大家像是老朋友般微笑一下,點點頭,自自然然地走開,“你看,這就是小地方辦戲劇節的好處,面積小又封閉,你在街頭遇見一個姑娘,走到街尾又遇見她,看完戲出來發現她居然走在你旁邊,你說,這心情該多好?臺上演出的人,出了大門又碰到,沒準就成朋友了,這些平時只有夢里發生的事,這會兒就發生在身邊,戲劇節就該有這種魅力。”
這樣的魅力移植到烏鎮,更多了一層東方水鄉的氤氳之氣,西柵的街燈每晚12點半才熄滅,正好陪著半夜11點看完戲的人們散場,篤篤的腳步聲敲打著水中漂浮的光暈,節奏紛然,黃磊無比享受這一刻:“最好是看完《如夢之夢》出來,你面對的不再是東四十三條、地鐵站,人山人海和門口賣烤羊肉串的,我還能想象,如果看完《四世同堂》出來,眼前也不是熟悉的馬林道、立交橋,而是幾百年的石橋,倒映著燈光的青石板小鎮,沒有車,身邊走著的就是看戲的人、演戲的人,都市的生活一下子就遠去了,像是剛從戲劇里走出來又入了另一個夢境似的。”

說夢:我不是戲癡,我是來享受的
有個詞叫“癡人說夢”,如果去掉其中貶義色彩,真是十足的黃磊腔調,可他否認自己是個戲癡,強調自己只是個“純潔的戲劇人”,而我總覺得在這樣一次重大事件的幕后,依舊有強烈的個人情懷指引。
黃磊從小在國家話劇院長大,爸爸媽媽都是話劇演員,天天放學了在劇場呆著,“我最早的浪漫主義情懷就是在那誕生的,”黃磊說,“一般晚上九點就演出完畢,叔叔阿姨就往地上灑滑石粉,推出鋼琴,大家都在那跳三步四步,地夠滑才能轉得快,就跟現在演戲完了大家喝酒慶祝一樣,我當時在一邊看著,像看另外一個世界,覺得怎么這么好看哪。”對于美的渴求的初始會根植于夢境,接下來更關鍵的一步則是讓夢境成真,眼前的黃磊顯然有了成真后的驕傲,雙手愜意地抱在腦后,像老夫子一樣晃動著頭:“我這次來的主要目的就是享受,我來享受這么幾年造出來的夢,一群人一起造就的夢。”
這話沒錯,雖然要演出閉幕大戲《四世同堂》和當青年競演單元的評委,他大概也有十天的時間是“自由”的:白天睡覺,夜晚看戲,看完了吃夜宵喝喝酒,隨身帶著一本木心的書偶爾翻翻,木心跟茅盾一樣,是印證烏鎮地靈人杰的最好例子,他跟我討論起里面引用的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的一段話:“他說人就是一枝會思想的蘆葦,蘆葦本來很脆弱,但我覺得戲劇能給我這株蘆葦有思想和光芒,而蘆葦又生活在水邊,多適合這里……”他的聲音低沉下來,隨時自顧自的陶醉成了他在此處的一種權力。
其實他所經歷的戲劇節不過是一種可能,散戲后的觀眾還有另一種選擇—悠然自得是一種夢,竭力狂歡何嘗不是痛快的夢?似水年華酒吧里每晚都聚集一大批劇團里的人和觀眾狂歌痛飲,“我壓根不認識, ”黃磊說,“我請黃哲倫編劇、賴聲川導演一起喝酒時,總有一大批劇團的人自顧自在那唱歌,認識的不認識的打成一片,國外的國內的一起喝酒,別說他們,連我自己都像是找到了一個烏托邦小鎮,你說遁世也好,說逃離也好,這是一個意思,這就是給你狂歡的,每個來戲劇節的人都該認為這里是理想國,現在不老提什么中國夢嗎,做夢的人就該有點夢話。”
蠱夢:創意,還是陰謀
外國面孔在為期十天的戲劇狂歡中扮演著不期而遇的角色,有時是街頭的嘉年華秀,有時是特邀的劇場演出,美國著名編劇黃哲倫和羅伯特布魯斯汀帶著他們最有名的劇《鐵軌之舞》和《鯨魚的骸骨》來了,說來也有趣,這種全老外的人馬的劇都在國樂劇院和沈家戲園這種有著白瓦灰墻、典型的中國戲曲演出的劇院里進行,這種安排,我總覺得像是黃磊的一個陰謀:“你覺得在一個昆曲戲臺里演莎士比亞不合理?這種不合理才叫創意,它才有意思,不是常規的,讓人嚇一跳的,這事本身就成了一出戲,大家都是演員,劇場就是烏鎮,別以為來看戲劇的人才算經歷了戲劇節,每一個來的人,你跑不掉的,喝酒也好,瞎溜達也好,泡妞談個戀愛也好,都已經在戲劇中,因為這十天就是一場夢啊。” 不得不承認,特定的環境往往賦予語言蠱惑人心的力量,當我夜晚看完《如夢之夢》出來,屢屢回頭看漆黑背景中閃光的烏鎮大劇院,再想想黃磊的話,竟真有一種舍不得醒來的感動。
對話黃磊
戲劇觀眾的水平比我們都高
《風尚周報》:戲劇演員這個角色對你來說會不會比演電視劇、當老師更重要?
黃磊:沒有,我哪個都差不多。沒有哪個事兒是必須要做的,我也沒對哪個特癡,我只是個純潔的戲劇人,哈哈。但說真的我最喜歡當老師。

《風尚周報》:那你為什么演那么多戲劇?收入比電影電視少很多吧?
黃磊:收入肯定不能比,拍影視劇時其實是對生活對自己的一種傳遞,但舞臺上有一種儀式感,是影視沒有的。演出的時候說現場安靜,敲鐘,咣咣咣,燈光漸漸地就暗了,暗完之后還不馬上拉幕,就定場。戲劇來源于西方,已經發展了幾百年上千年,人其實是要一些尊嚴,要一些儀式感,要讓你自己的存在感是很堅實的,你要有一種活著很有價值的感覺。還是那句話,人是一枝有思想的蘆葦,這么脆弱的蘆葦,你在演出的那個時刻還能感覺到有思想,所以說戲劇里每個參與者都是有光芒的。
《風尚周報》:《四世同堂》這種名著改編戲劇算不算一種普及文化教育?
黃磊:你做一個東西,首先因為你有興趣。做完之后大家領悟到什么都不一樣。就算看熱鬧也挺好的,我有時候也看熱鬧。
《風尚周報》:兩部戲你都演了好幾百場,不覺得厭倦嗎?
黃磊:越演越有勁,每一場感受都不同,為什么?因為每天來的觀眾不同,觀眾給你的互動!他有一種氣息跟你互動,你能感受到那個氣息,也是一種氣場,不,其實不是掌聲。那么多人,那么大的群體都很安靜,就產生了氣,我在臺上就能感覺到,覺得它在那。所以木心說宗教信仰就是給你開一張大門,是一張巨大的支票,但就是空頭兌不了現。但藝術是給你現金,你上臺演出,就有當場點錢的感覺。
《風尚周報》:現在你做評委有沒有什么標準,你覺得什么樣是好的戲?
黃磊:我心態就是當觀眾,作為一個好觀眾,我先覺得好看,有意思。還有它的創意點,因為我們給他幾個道具,一盆清水,一個手電,一個老式收音機,看他們怎么玩。其實我當時說這三個東西也是隨嘴選的。我也會自己給自己做題,我當時想的就是有一個人對著那個盆,演到最后也是對著那個盆,然后呢就哭了,他是假哭,然后他就淘出那個水滴答滴答,替自己的眼淚往里面掉。掉的時候他就說那天晚上我睡不著就哭了,這一盆是我昨天晚上哭的。他就舔,不咸還有點甜。
《風尚周報》:得獎的青年競演戲劇獎勵有看頭嗎?
黃磊:我們給獎金,當然獎金也不多,這個數怎么來的呢,其實就是一個小劇場戲的排練費。因為二三十萬嘛,正好夠幾十年前弄一個小戲了,連租劇場都夠了。當然孟導提的挺好,說你二三十萬沒排戲,你拿著泡妞了,也可以,也是人生的體會嘛。你說喝個酒、吃頓飯,說花就花了也行。但總會有人拿著錢排練。因為他能排出前面這個戲,能拿到這個獎,還是有愿望接著弄的。或者他現在排這個戲,把它擴充擴充變成小劇場演出了,也許他這第一步就有了。成功了,賺了點錢他就排下一個戲,慢慢他就做成大師了,大師不都這么來的嗎?

希望政府給話劇一點補助
《風尚周報》:你覺得戲劇在中國是一個什么現狀?我一直覺得它是個很小眾關注的東西,不像影視明星,拍電影那么多人看。
黃磊:戲劇它本來就是小眾的,演出性質制約了它。因為你只能一個地兒演一場,就這一波人,你不可能像電影那樣,幾千塊屏幕同時演,甚至上萬,你做不到。百老匯也是小眾,不是誰都進去唱的。但是對于演員來講他不一定是小眾的演員,Al Pacino(阿爾·帕西諾 )也演話劇。就演那個《七宗罪》,他演話劇演得特好。那個安東尼·霍普金斯,演《沉默的羔羊》。所以戲劇可以是小眾的,但是這個演員可以是明星、是大眾的。
《風尚周報》:戲劇觀眾水平需不需要培養?還是說編劇本時要刻意迎合大眾口味?
黃磊:你要相信觀眾水平其實是挺高的,你不都是觀眾嗎?大家水平比我們水平都高。也要相信戲劇是多樣的,但老想著能弄多少票房,你就完蛋了,心態不一樣了,你創作的初衷一定是為自己。
《風尚周報》:像賴老師,包括你,還有孟京輝,走的路線大不相同,你覺得現在的觀眾對哪種戲劇接受程度比較高?
黃磊:就你這么想吧,就一個劇場,老孟那種小劇場就兩三百人,這么大一個場子里邊還湊不出幾百個人?什么樣的都有人看,話劇有市場是因為大家物質生活好了,沒有太大風格傾向性。
《風尚周報》:中國內地的戲劇票價一直比較貴,是不是跟票務公司的抽成有關?
黃磊:我不知道外國是怎么抽,反正,中國我們這個叫票提,它就跟票房要提是一樣的道理。話劇本來就不是很賺錢,咱的票價是有一點兒貴。但比如香港政府是有補助的,我們去香港演《四世同堂》和《暗戀桃花源》的時候,票價幾乎都是三百,我說怎么這么便宜啊,后來知道人家政府給補點,就是算給老百姓的福利,文化福利。其實咱們內地有點錢了,將來也應該給補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