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在人堆兒里,孟京輝無法被輕易辨認出來,方便面頭、小眼睛、一張看起來永遠帶著若有若無微笑的嘴巴。但當他真正笑起來,整個氣場就能觸動別人笑的神經,于是跟著他哈哈大笑。這次來到烏鎮,孟京輝走到哪里,都穿著一件黑色短袖T恤,上面印著一只犀牛。雖然知道這是他代表作之一《戀愛的犀牛》的logo,還是忍不住問起他作為戲劇節主創人,怎么不穿禮服,他帶著十足的京腔說:“嘿呦,真沒那必要!你說我一普通人,干嗎我到哪兒都板兒板兒的,那不有病嗎!那么穿的就兩種人,一種是工作需要,另一種,裝逼呀!”
誰也無法從這個人外表看出他是個什么人,他稱自己是一個“充滿破壞欲的理想主義者”,這句話沒來由地將所有氣氛籠罩在陰霾中,帶著憂傷和隱痛。他的真實身份是一個導演,更詳細點兒,他是亞洲劇壇中最具影響力也最年輕的著名實驗戲劇導演。將這個身份與眼前這個雅痞聯系在一起,你需要先聽一段獨白:陽光不錯,據說受厄爾尼諾現象影響,北京今年將出現暖冬,然而他的出現是冷色調的,黑色皮夾克加上黑色的眼神,略帶憔悴的表情中有隱藏不住要調侃的意思。

我導戲,只懂文學就夠了
“會背這句臺詞兒呀?很多人都會背,真的。能看出來我也是個文青兒吧?”孟京輝拖長著北京話,有點得意地說。
孟京輝稱自己是文青,不僅僅來源于兒時喜歡文學,大學考入首都師范大學中文系,后來又分配當老師,更多的是他很早就寫自己想寫的東西。他從不認為戲劇有多好,看了幾部戲后,心想的是:“什么破玩意兒啊!”似乎戲中的一切都不能滿足他的追求,與他們幾次擦肩而過,孟京輝突然有了一個念頭:我自己就能做戲。這個念頭,讓他考進了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學歐美戲劇,讀研究生。
“有時候感覺這東西挺怪的,到學校我一看,這都啥啊?我說話他們聽不懂,他們說話我也聽不懂。”孟京輝的這句話容易讓人想到郭德綱的段子:小學13年,中學5年,我說話他們聽不懂,他們說話我也聽不懂,他們聽不懂就讓我到外面去站著。
孟京輝沒有去外面站著,而是選擇建立自己心中的英雄形象。半路出家做導演對他來說非但不難,反而輕而易舉,他坦承自己什么都不懂,只懂文學,“我不算導演,其實我就是一文字工作者。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和他們不一樣,我的表達、起點、狀態都在宣告自己的正能量。我導戲,只懂文學就夠了。”
和大部分那個年代的大學生一樣,孟京輝接觸到大量的西方文化,他讀歐美文學,研究超現實主義、魔幻主義流派,聽搖滾,喜歡鮑勃·迪倫,質疑一切能質疑的。他稱那個時候的自己覺得社會欠他的,看什么都那么別扭,這一切被他歸罪于“生于六零年代”,反叛、沒有安全感。后來慢慢他發現反叛沒有用,質疑也沒有用,當無法判斷事物的時候,向社會、時代找東西迷茫的時候就要從內心找,所以后來他的作品也表達了通過在內心尋找而得到更多東西。藝術家只能熱愛生活,生活能給他很多東西,包括夢想。
那時候,孟京輝就開始有一個夢想—排演《堂吉訶德》。這個夢想從成型到實現,一共用了20年。

看喜劇流淚,說明你道行夠了
“為人開的門緊鎖著,為狗開的洞也緊鎖著,有一個聲音高喊,為什么都他媽鎖著!”
看過《兩只狗的生活意見》,就知道這是一句經典臺詞。這部戲中的狗言狗語讓整個劇場充滿了歡笑聲和眼淚。
“能流淚的人不多,大多數人都還是看個熱鬧的。有些人他就不一樣,你能看著這樣的戲流淚,說明你道行夠了。”孟京輝談起觀眾對戲的理解,總有點沾沾自喜。
對中國的傳統文化,他是“蓄意不完整”:“老祖宗說,咱家有很多寶貝都埋在后院,但我就不看。”他形容自己是話劇界的不肖子孫,談傳統文化和傳統手法對他來說都是止步不前,現在戲劇界最需要的是開眼界,學會寬容、拿來主義。“問我對中國話劇界的最大貢獻,那就是我孟京輝把這個圈子攪得‘亂七八糟’。”
說這樣的話,孟京輝底氣十足。一部扭轉他整個人生的戲劇《戀愛的犀牛》問世后,編劇廖一梅的名字也頻頻出現在舞臺上。廖一梅寫過:“我看著身邊一個個叛逆少年變成溫和的中年人,在街頭大聲歌唱的人現在安靜地坐在桌角,我那曾經是著名憤青的丈夫,被師長們視為搗蛋分子,現在也穩重、寬容,是受人尊敬的導演,被人稱為‘老師’,懂得以有效的方式堅持自我。”廖一梅的丈夫就是孟京輝。
第一次與妻子合作,孟京輝就贏得了滿堂彩,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在國內的實驗劇場中,孟京輝以善用戲謔、嘲諷、滑稽模仿而備受注目。他不是將傳統作品隨意翻轉,就是將經典大卸八塊,然后在嬉鬧諷謔的滑稽模仿中將其解構。他的大多數演出,如《盜版浮士德》《臭蟲》《戀愛的犀牛》《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等,本來已十分松散的情節主線時時被蓄意打斷,枝蔓橫生,不是這里加添一段幽默的小插曲,那里冒出一兩句笑話,就是嵌入一首與劇情似有關又似無關的歌曲或集體朗誦。對社會人生、章法禮俗、藝術慣例,雖意在批判,卻往往采取一種嬉皮笑臉、刻意夸張的姿態,令一切意義統統消彌在曖昧難明的笑鬧之中。

成就感,是孟京輝做戲的中流砥柱。當成就感鋪天蓋地時,孟京輝開始為自己的夢想摩拳擦掌—排演《堂吉訶德》。這部塞萬提斯的小說整整76萬字,當孟京輝將之搬到舞臺上時,濃縮到了兩個小時,一場宏大的史詩在孟京輝的操控下再次成為經典。
有趣的是孟京輝并未關心他應該去關心的觀眾反應,他認為這是在完成他的夢想,然后繼續成就下一個夢想。
大眾審美是狗屎,我們要把狗屎培養好
從入行開始,孟京輝所擁有的幾乎都是贊譽和掌聲,就算業內的質疑聲也被他稱之為“關注的結果”。甚至他會說,質疑?什么質疑?我怎么沒聽到過?自打我做戲,就沒讓觀眾失望過!自信和成就感讓孟京輝忘記挫折和不愉快,回憶起來,他竟然想不起任何掃興的事情,“我可能太健忘了,你說人沒事兒老記得那些不高興的事兒干嗎呀?就不能樂樂呵呵的?”
孟京輝經常干高興的事兒,導戲的時候腦筋一轉,會跑到舞臺上給演員示范動作,在《空中花園謀殺案》排練時,他拿著話筒跨上舞臺,對女演員說:“你得換一種唱法。”孟京輝示范唱起來,他說那時候自己搖曳著身軀,扭動雙腿,從背后看像個跳扭秧歌的老太太。“把那個歌詞,恨著唱。”他停下來說,“恨著唱,你懂吧?”
這種感覺特別像孟京輝一個人的舞臺,他在舞臺中央講述自己的憤怒和欲望。
“憤怒”這個詞,對孟京輝來說是可愛的,“憤青”這個詞,對孟京輝來說是贊美。“你說,到老了人家還說我是憤青,多美呀!”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戲劇是孟京輝人生最美的追求,如同愛情一樣。提起廖一梅,他的眉眼會溫柔起來,提起戲劇,則是激動。
“審美?我說過,大眾審美就是狗屎,我們的任務就是把狗屎培養得越來越好。”
“懷才不遇?狗屁!什么懷才不遇?說這些話的人都餓死的!”
“愛情……哦,我和她的愛情是熱烈的,現在平淡了,但也有平淡的美麗。”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都有和平常不同的表情。看起來特別美。
對話孟京輝
做戲劇讓我擺脫了自卑和恐懼
《風尚周報》:你怎么看待自己的戲劇?
孟京輝:我越來越不為自己的戲打動,我覺得自己的戲沒什么,戲劇排完就丟在那。今天晚上《戀愛的犀牛》在常熟演出,我不知道他們怎么演,愛怎么樣就怎么樣,但是有幾個大的地方我會控制,比如燈光、音響、節奏。但《兩只狗的生活意見》演出太多了,我沒有辦法。我不是一個對自己的作品最后呈現把握緊密的人,我更多地希望他們自己能發揮自己的狀態。
《風尚周報》:他們演戲的時候你會去做什么?
孟京輝:如果我在那個城市,我就會看,要是不在,我可能在忙,也可能溜哪兒喝酒去了或者干別的去了。
《風尚周報》:你覺得觀眾理解你的戲嗎?
孟京輝:很小一部分觀眾會說“太棒了”,大部分觀眾會問“它在表達什么”。時間過去,小部分觀眾有新的要求,大部分觀眾會明白之前的戲劇。觀眾群體分為不同的類別,相同的是他們都感興趣,盡管不懂也能感受到新的東西。我看不見觀眾,但我是和觀眾一同成長的。開始我們特別前衛,做以形式感為出發點的戲劇,后來我們開始面對社會來表達,現在我們將戲劇分成不同的狀態探索,一種探索是前衛的,一種是市場和人的發展空間相結合,一種是特別詩意的有想象力的有創造的,屬于夢的部分,還有一種像《兩只狗的生活意見》,是直接面對社會生活,與社會沖撞擦出火花。我們開始在不同方面探索。
《風尚周報》:實驗戲劇它最吸引你的地方是什么?
孟京輝:實驗劇從某個角度來講,除了對美學、對自己、對社會生活探索以外,還是有能量的,這個能量變得可以看見。
我這種流氓似的心態的人
《風尚周報》:你現在的夢想是什么?
孟京輝:我個人的夢想是有自己的劇場,能在劇場里干自己愿意的事,不要想別的。最近我干了很多亂七八糟的事,幫人家找錢,另外北京國際青年戲劇節還要找領導聊天,說說我們的公益組織,要給年輕人搭平臺,有時候覺得自己都變得像一個活動家,但我真的希望有一杯茶,在排練場和演員創造屬于自己的東西。
《風尚周報》:是什么讓你決定與黃磊和賴聲川主創烏鎮戲劇節?
孟京輝:是黃磊先提出的,他是一個特別有孩童心態的人,我這種流氓似的心態的人和他不一樣。我想先走著瞧吧,但沒想到他真的一步一步做了,所說的東西最后都實現了。
《風尚周報》:也就是說你對烏鎮戲劇節的舉辦感覺很滿意。
孟京輝:那當然,我的很多同學、朋友都來到烏鎮參加戲劇節,他們都覺得太美了,而且是國際戲劇節。全世界任何一個戲劇節,無論任何狀況屬于自己的特別high的沒有。
《風尚周報》:你也很high吧?
孟京輝:看出來了吧?我告訴你我天天都興奮呢,這兒看看那兒看看,你看你們拍我照片還帶我去坐船,要不是你們來了,這次我還沒空坐船呢,光看熱鬧都看不過來。天天晚上到黃鎮長的酒吧(黃磊的“似水年華”)去喝酒,跟他們聊啊,聊不完!
《風尚周報》:李白斗酒詩百篇,你是否也會在微醺的狀態下更容易創作?
孟京輝:那都是古人說的,誰能看見啊?有那么多人說自己不喝咖啡、不喝酒、不抽煙就沒法寫東西,沒法創作,我怎么這么不待見這句話呢?我不敢說為自己的夢想怎么這么奮斗,我就是為我滿腦子的靈感來創作的,用不著旁的東西。
觀眾進場向往的是一種新生活
《風尚周報》:說回夢想,你覺得烏鎮戲劇節可以完成觀眾什么夢想?
孟京輝:我年輕的時候如果有這么一個戲劇節,會比現在牛逼多了。我的心智、成長和美學狀態會更輕松。戲劇就是玩,是美學的不斷延展。這次提供了一個特別好的地方,黃磊、賴聲川,我們能聚在這是福氣。做戲劇的能搞成這樣就可以了,有劇場、有觀眾,還想干嗎?大家在一起才像一個節日。有燈光、樹影婆娑、音樂,大家看完戲有很多力量帶著我們出來的時候,生活特別美。戲劇與生活真的發生聯系了。我在昨天晚上散席的那個瞬間,大家聊天,我就覺得似曾相識,在夢里或者是在國外的某個瞬間見過,太好了。后來我們去喝酒,一個從北京來的導演唱:“你曾經對我說,你永遠愛我。”我覺得愛情是什么?戲劇是什么?就是發生在身邊的東西。真美,不可以說是最大的,不敢說是最好的,但肯定是最美的戲劇節之一。在這么一個烏鎮,觀眾帶著完全不一樣的心態看演出。進劇場的觀眾向往一種美好,向往一種新的生活,向往與日常生活超脫出來的大生活,這種生活是激勵人活下去特別重要的一點。戲劇像愛情一樣在身邊,到底是愛上自己還是愛上愛情有時候是混合在一起的。你既愛自己也愛愛情。
《風尚周報》:投身戲劇多年,你最大的得益和犧牲是什么?
孟京輝:只有得益,沒有犧牲。這真不是矯情啊,我最大的得益就是擺脫了自卑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