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即便是在不乏人煙的桐木村邊的公路沿線,只要是沒有皓月當空的暗夜,也不乏野生動物攝影師肖詩白要找的蛇類和蛙類。抵達的當天晚上十點出門,僅僅是沿著公路兩公里的散步,我們就遇見了多只棘胸蛙(當地人稱為“石鱗”)、多只臭蛙和一條竹葉青。與村民聊天,發現差不多每個人都有著自己與蛇遭遇的故事。
第二天一早,我們從廟灣出發,坐著張良運茶的貨車,沿809省道蜿蜒向南,慢慢爬上先鋒嶺。站在先鋒嶺頂端的望火塔上,四周一片林海。最奪目的是面向東北偏北方向,能看到整條的大峽谷在眼前呈“V”字形浩浩蕩蕩地展開,筆直通向桐木關,通向江西。在先鋒嶺的附近,有兩個著名的地方——位于它西北方向的掛墩,和它西南面的大竹嵐。
最早在學術意義上“發現”了大熊貓和麋鹿的法國傳教士阿爾芒·大衛(Armand David,又名“譚衛道”)于1873年進入武夷山采集動物標本,在他之后的數十年里,又有包括波普在內的多名研究者來此采集。根據波普發表于1931年的論文統計,從大衛到當時的將近60年中,僅在掛墩一帶被發現和采集的脊椎動物新種就達到了62種之多。這些為了確認新物種的發現,呈現其特征以進行分類而采集的標本被稱作“模式標本”。在本地山民的幫助下,這些標本被大量采集和制作,并被送往西方的博物館,極大地豐富了西方世界的動物學知識。模式標本的采集者的名字被分類學家附加于生物學二名法名稱之后,以表達對采集者的尊重。而采集地點則會作為重要的區別性信息留在物種名字中。由此,1929年由波普發現于掛墩(Kuatun)的掛墩角蟾的二名法名稱就是“Xenophryskuatunensis(Pope, 1929)”。
與掛墩同樣著名的是大竹嵐。武夷山在外被稱作“昆蟲的世界”,但是在武夷山之內,“昆蟲的世界”的名號屬于大竹嵐。它不僅是西方生物學家和傳教士的重要昆蟲標本采集地,也是中國科學家在抗戰期間的重要標本采集地。著名昆蟲學家馬駿超,1941年-1945年期間在今日保護區范圍內廣泛采集動物標本,最終最重視大竹嵐,以至于不僅派遣同僚常駐大竹嵐,與山民合作采集和制作標本,還多次親自前往采集,才得昆蟲標本共60萬號,后來隨同他與1946年渡臺,如今完整保存在位于臺中的農業試驗所。
掛墩只是一個村莊所在的一片山,是彈丸之地,如何能夠集中那么多的物種?不免讓人生疑。所以,后人推測,因為大衛等人當時的工作地點、路線并沒有詳細的記載,所以有可能他們只是將作為據點的掛墩作為周邊一整片區域的代名詞。特別是考慮到:當時這些外國研究者往往通過優厚的物質獎勵來動員山民協助采集和制作標本,以至于山民趨之若鶩,致使茶園荒廢。因此,標本來源很可能不止掛墩一地。而至于大竹嵐,可能也存在類似的情況。但這兩個地方的光環,仍讓人想親身造訪。
從先鋒嶺上望去,大竹嵐是一大片山坡上的竹海。驅車駛去,卻只是逐漸進入竹海深處。沒有村莊,只有路邊一間不知什么年代留下的伐竹工房。一片竹濤蟲鳴中,讓人感到似乎有很多眼睛在從翠綠中探看著我們,其中或許包括最為稀有的“國蝶”——金斑喙鳳蝶。
離開大竹嵐前往掛墩。剛剛竣工的盤山而上4公里的村道汽車不能駛入,只能步行前往。剛走了幾步,就見到兩條藍尾石龍子,褐色的身子,卻華麗地拖著條寶藍色的細長尾巴。一湊近,它們就瞬間隱遁于草叢和石塊間。一路上坡,反復與一條潺潺的溪流并行。沿途植被類型多樣,闊葉針葉混合,還有不少竹子。路邊不時見到一些蜂箱三三兩兩地放在路邊的石堆上。逐漸見到略成規模的茶園和腰間掛著工具的采茶人,就知道村莊不遠了。
空中飄著山嵐的寧靜村子,房屋前整齊地碼著劈好的松木,暗示著這里也在生產需要用松木煙熏的正山小種。住在村口的傅老伯招呼我們泡茶,確認了我們的猜測。傅老伯兩個兒子,平時在武夷山市經營自家的茶莊。除了茶以外,他家還擁有三千多棵毛竹,也是可觀的收入來源。此外,此前我看到的那種隨便撂路邊的蜂箱,也能為他們帶來一百斤的苦菜花蜜,意味著一萬元的收入。現在村里人最關心的,是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實行30年后的重新分地的問題。因為多年以來,茶樹和毛竹的人均擁有量,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以至于戶際差異懸殊。尤其是茶樹數量的差異,被高企的茶葉價格放大,形成懸殊的收入差異。
傅師傅家和村里絕大多數人家一樣,信仰天主教。根據《武夷山志》,這一信仰最早于1823年由法國生物學家、傳教士羅公正傳入。他在掛墩建起了一座教堂,在用于宗教活動之外,它還成為后來接踵而至的生物學家的工作站。除了法國人大衛、美國人波普之外,還有英國人拉杜西(La Touche)和美國人施密特(Karl P. Schmidt)等。他們在這兒一邊傳教,一邊做研究和標本采制。掛墩教堂于1921年毀于火災,后又在如今桐木村部所在地三港重建,原址只剩一片廢墟。我去三港看了新教堂——桐木天主堂,顯然它長期是附近村莊的中心,包括村部辦公樓在內的一批后來的建筑都挨著它建造,甚至把它擋在了辦公樓的后面。在教堂里我遇到了之前遇到的一戶掛墩村民,正在準備第二天立意于彰顯天主教重視家庭的價值觀的“堂家組”活動。教堂門外掛著一口鐘,鐘面上鑄有“American Dominican Fathers,Kieningfu - Fukien, China. 1924”的字樣,意為“美國多明我會諸神父(捐贈),中國福建建寧府,1924年”(武夷山市原為崇安縣,曾屬建寧府),充分體現了這座教堂的“國際主義”。而這種國際主義的由來,與掛墩乃至整個武夷山區的生物多樣性之間,有著深刻的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