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轉基因食品成了爭論最激烈的公共話題之一。有趣的是,我們稍加觀察就會發現,站在反對轉基因第一線或嗓門最大的基本是文科人士,或者說文科人士大都反轉——至少可以說,文科人士比理科人士更傾向于反對轉基因。拿國際上反對轉基因的大本營之一綠色和平組織為例,其官方網站顯示他們的核心領導團隊有七名成員,其中有五個人是“文科”背景,其他兩人為數學及地質、法律背景。在傳統媒體及互聯網上活躍的中國反轉人士也多出自經濟、新聞、中文等純文科。
當然,把轉基因、PX化工廠、水電或核電這樣的公共話題完全按文理分陣營,是不太合適的,因為有不少文科人士也是非常理性、講科學的,還有的文科人士會在邏輯和事實面前轉變態度,最終傾向科學。但是,圍繞這些公共話題的文理陣營的大致劃分是存在的,其背后是一個更大更持久的沖突——世界范圍的科學與人文兩種文化的沖突。
科學與人文兩種沖突的說法,是由文理雙棲的英國學者查·帕·斯諾(C. P. Snow)在1959年首先提出來的。他說西方的知識生活被分裂成兩種文化,一個是科學,一個是人文。他曾經參加過一些由受過良好的傳統意義上的教育(也就是人文教育)的人士參加的聚會,在其中發現一個現象,那就是這幫人經常嘲笑這個科學家沒讀過莎士比亞,那個科學家沒讀過狄更斯,真沒文化,但當斯諾反問他們是否知道熱力學第二定律之類的基本科學知識時,他們變得不屑一顧起來。他認為這種分裂不是好事情,會對將來許多世界問題的解決造成很大的障礙。
不幸的是,他一語成讖。從1959年到現在有50多年了,在這段時間里,人文和科學的沖突并沒有變小,而且確實影響了許多世界問題的解決。人文與科學的分裂和沖突變得如此明顯與激烈,以至于在1994年,美國生物學家保羅·格羅斯和美國數學家諾曼·萊維特對人文人士詆毀科學終于忍無可忍,聯手寫了本名為《高級迷信——學術左派及其關于科學的爭論》的書。此書在西方引起了科學界和人文界激烈而長久的唇槍舌戰。在這本書里,兩位作者很詳實地揭露了西方“文傻”——也就是“學術左派”的真面目,道出了當時歐美科技界人士的心聲。
科學和人文之所以發生沖突,首先在于它們在世界觀和方法論上就難以調和。科學世界觀是一元的、唯物的。科學方法論簡而言之就是邏輯加實證,其中邏輯保證理論的自洽,而實證保證理論和客觀世界的一致性。人文人士則經常鼓吹多元,文化要多元,世界觀要多元。文化多元固然沒什么好挑剔的,但世界觀的多元則是個災難。在世界觀上,人文是缺乏糾錯機制的,而且覺得自己兼容并蓄,很高端大氣。人文的方法論也是多種多樣的,什么傳統、權威、直覺、靈感、神啟等都可以成為觀點的來源。
人文和科學發生沖突的另一原因,是話語權和公共決策權的爭奪。在科學革命前,中國也好,歐洲也好,人文界在世界觀和價值觀方面具有絕對的權威。自然科學出現之后,這權威就被打破了。科學在世界觀方面逐漸成為主流,同時也向價值觀、道德觀等傳統人文領域的禁臠侵入。人文人士覺得自己受到了威脅,把這當成是對他們尊嚴的冒犯,所以沖突是必然的。
當下中國的形勢不容樂觀,民眾的科學素養普遍偏低,各種反理性勢力和思潮不時浮現,反科學的西方學術左派思潮在中國人文學界也頗有影響。因為“民以食為天”,民眾非常關注轉基因,人文學界為了爭取民意,在這場爭議上傾注了血本。在這個問題上,如果支持轉基因的科學聲音能夠占上風,這將會是一場具有象征性的勝利。當然,這場爭議就如其背景——也即科學與人文的沖突,一樣將是艱難而持久的,勝利會來之不易。